黃華:與基辛格同時失蹤

《親歷與見聞——黃華回憶錄》(世界知識出版社2007年8月出版)是由我國前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國務院副總理、外交部長黃華同志親自撰寫的個人傳記,記了他七十多年的革命工作經歷和外交實踐,披露了大量鮮為人知的歷史事件。

黃華同志是我國“一二•九”運動的領導者和參加者。從延安時期即開始外交工作,與國際友人埃德加•斯諾友情甚篤,是我黨早期半官方外交的歷史見證者。20世紀六七十年代,擔任我國駐加納大使、加拿大大使、常駐聯合國代表,“文革”時出使埃及,是中國唯一一位未被調回國參與“文革”的大使。黃華也是直接參與中美建交,同基辛格秘密談判的三人小組成員之一。

1971年7月9日至11日,基辛格對中國的訪問,是在高度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雖然中美最高層已有重大的信息交流,尼克松和基辛格本人對這次訪問還不是很有信心,是把它當作一次必需的冒險來進行的,此行以“波羅行動”為代號,意即像七百年前意大利的馬可•波羅那樣冒險。6月30日,白宮發言人齊格勒在新聞發佈會上宣佈,尼克松總統將派基辛格博士前往南越、泰國、印度、巴基斯坦進行為期十天的訪問。7月1日,基辛格啟程,兩天后到達西貢,同南越總統和美國大使晤談,眾多記者緊盯著基辛格的一舉一動。第二天到了曼谷,記者不多,渲染也少些。6日抵新德里,反戰示威者迫使他從邊門溜出飛機場。8日抵巴基斯坦新首都伊斯蘭堡,只有三個記者跟著,他很高興。按既定日程,他需要在巴基斯坦停留四十八小時。他先去總統府拜會葉海亞•汗總統,在美國大使館同大使共進午餐,然後出席葉海亞•汗總統特意為他舉行的便宴。在宴會達到高潮時,基辛格突然手捧腹部,連叫難受。葉海亞•汗總統大聲說,伊斯蘭堡天氣太熱,會影響基辛格恢復健康,要他到伊斯蘭堡北邊群山中葉海亞•汗的別墅去修養。基辛格正在遲疑不決,巴基斯坦總統堅決而且懇切地說,在一個穆斯林國家,要依主人而不是客人的意志作決定。基辛格手下的一位特工,馬上派他的一個同事到山口別墅那裏去打前站,瞭解情況。宴會結束,基辛格正在賓館休息,打前站的特工打電話回來說,那裏的別墅不宜於居住。基辛格只好請巴方把那位倒黴的特工扣留在山中,因為這只是一出戲,基辛格並不是要去那裏,而是要去中國!

第二天,7月9日,伊斯蘭堡的淩晨3∶30時,基辛格在賓館起床,吃早飯,4時同他的隨行人員乘坐巴基斯坦外交秘書蘇爾坦•汗駕駛的軍用汽車去機場,帶上一頂大簷帽和一副墨鏡,以免偶然路過的行人把他認出來。沒想到的是,也在機場的一位巴基斯坦籍的倫敦《每日電訊報》記者認出了基辛格,問巴基斯坦官員基辛格要去哪里。回答是要去中國。這位記者連忙向倫敦報社發了一條急電,幸好倫敦的值班編輯“槍斃了”這條消息,罵這位記者准是喝醉了,基辛格怎麼會去中國?真荒唐!

在四千公里以外的北京,我們認真地準備基辛格博士的秘密來訪,也已經有些日子了。中央決定為此項任務成立由周總理、葉劍英元帥和黃華組成的中央外事小組。有一天晚上,周總理帶我去向毛主席彙報,在說到基辛格博士將在巴基斯坦山區失蹤時,毛主席說:“黃華同志,你也失蹤嘛!”就這樣,我這個已被北歐四國駐華大使設宴餞行的人就把自己關在釣魚臺國賓館四號樓裏一個多月,潛心為基辛格訪華做準備。當時周總理為談判成立了專門的班子:葉帥、我、美大司司長章文晉、周總理特別助理熊向暉、外交部禮賓司副司長王海容、冀朝鑄和唐聞生等同志參加。這個班子仔細分析了國際形勢和美國的情況,反復討論了會談方案,對尼克松、基辛格的政治觀點,個人歷史,個性和特點都作了研究,周總理經常親自主持討論。外交部根據不卑不亢、以禮相待的精神,上報了接待基辛格來訪的具體方案,並與有關單位配合做好一切安排。至於住所問題,葉帥本想在釣魚臺國賓館的十八幢樓裏物色一幢較大的樓給基辛格一行,但是那些大樓被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和陳永貴、吳桂賢佔用了,可供美國客人和我方工作班子使用的只有四號和五號兩幢小樓。為此葉帥很不滿意。

7月9日北京時間正午12時,基辛格等六人在章文晉一行的陪同下乘巴基斯坦專機抵達南苑機場,葉帥、我、熊向暉、外交部禮賓司司長韓敘到機場迎接。

當時尚在“文革”高潮中的北京,處處都懸掛著革命和反帝標語。為了保證基辛格秘密訪問的成功,經請示毛主席,對各種標語不做任何改動。基辛格抵達機場後,由葉帥陪車,我則陪同美國負責東南亞事務的助理國務卿霍爾德裏奇進城。在從機場到釣魚臺的公路兩邊不時出現大幅標語:打倒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等,霍爾德裏奇問我,標語寫的是什麼內容,我如實給他翻譯,他感到很不自在。直到與周總理會見,美國人的緊張感才得以消失。

從7月9日下午至11日下午1時,周總理同基辛格進行了六次會談,地點在釣魚臺國賓館五號樓或人民大會堂福建廳。周總理按照中國尊重客人的習慣請基辛格先談。基辛格拿出了一本足有七公分厚的文件夾,讀起他同尼克松一起起草的一篇很長的講稿。我們都耐心地聽著。基辛格讀完後,周總理說:交談嘛,何必照著稿子念呢?基辛格說:我在哈佛教了那麼多年書,還從未用過講稿,最多擬個提綱。可這次不同,對周恩來總理我念稿子都跟不上,不念稿子就更跟不上了。基辛格的幽默把大家都逗笑了,會談的氣氛也輕鬆了許多。

在六次會談中,中美雙方的話題必然涉及了總的國際形勢和其他一些重要的國際問題。基辛格表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歐洲損失慘重,日本徹底失敗,美國被迫捲入世界各個地區,給自己造成了預料不到的困難。美國要調整對外政策,今後對外承擔義務要有條件,一些國家受蘇聯威脅而不能抵禦時美國才進行干預。周總理說,二戰結束以來,世界大戰沒有打起來,但局部戰爭從未停過。美國到處伸手,蘇聯急起直追,進行對外擴張,結果都陷入了困境。兩個超級大國的爭奪,使世界局勢一直處於緊張和動亂之中。尼克松總統在堪薩斯城講話中說,世界出現了五個力量中心,中國是其中之一,世界要從軍事競爭轉向經濟競爭。但我們認為,經濟擴張必然導致軍事擴張,只會使世界繼續動亂和緊張。中國在經濟上比較落後,即使將來強大了,我們也不做超級大國。中國珍視自己的獨立,準備好對付同時從幾個不同方向來的進攻。在說這段話時,周總理發現,可能由於正在旅途,基辛格還不知道尼克松的這篇堪城演說,便讓我們的同志會談後複製多份,送給基辛格等。基辛格很感謝,也有些尷尬。

中美雙方還討論和解決了當前需要解決的兩個具體問題。一是確定不再恢復中美大使級會談,建立新的直達雙方最高層的秘密聯繫渠道——巴黎渠道,中方聯繫人是駐法大使黃鎮,美方聯繫人是曾任尼克松翻譯的駐法武官沃特斯。更重要的是,商定雙方將同時(北京時間7月16日上午10時30分,華盛頓時間7月15日晚上10時30分)發表尼克松將應邀訪華的《公告》。

因周總理在7月10日晚上另有重要活動,根據他的指示,我和章文晉同志先與基辛格就公告草案談了一輪。雙方都提出了一個稿子。我們的稿子比較簡單,說基辛格來中國,同我們進行了會談,尼克松總統準備來中國訪問。美方的稿子渲染基辛格同我們這次的會談,涉及亞洲和世界和平的基本問題,是以誠摯、建設性的方式進行的;而尼克松的來華訪問將有助於重建兩國人民的聯繫,並對世界和平作出重大貢獻。我表示,臺灣問題都還沒有解決,其他問題怎麼談得上?關於尼克松的來訪,美方的稿子強調是中國邀請。我說這不大符合事實,我們是同意邀請。基辛格也不同意我們的稿子,說那樣就像是尼克松自己邀請自己訪華。雙方會談暫停後,我根據周總理事前的指示,直接去見毛主席向他彙報。當主席聽我說基辛格認為中方草案的意思是尼克松自己邀請自己訪華時,大笑著說,要改要改。當我們告別主席走出他的書房時,我回頭再看了一下主席,只見他仍坐在沙發椅上向我們彎腰抱膝。我問王海容,主席在做什麼。她說,主席在向你們行大禮呢。我們忙說,真不敢當,希望主席健康長壽。

第二天上午,在周總理提示下,對我方草稿略加修改,我們再與基辛格會談,即刻取得一致,雙方皆大歡喜。《公告》全文是:

周恩來總理和尼克松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于1971年7月9日至11日在北京進行了會談。獲悉,尼克松總統曾表示希望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周恩來總理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邀請尼克松總統于1972年5月以前的適當時間訪問中國。尼克松總統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

中美兩國領導人的會晤,是為了謀求兩國關係的正常化,並就雙方關心的問題交換意見。

“獲悉”(英文為Knowingof)兩字是周總理的傑作,避開了誰主動提出訪華的問題,使美國的面子更好看。基辛格因而在尼克松總統“接受了這一邀請”之前加上了“愉快地”這一副詞,投桃報李。《公告》不把尼克松的訪華說成是將對世界和平作出重大貢獻,卻點明要謀求兩國關係的正常化,不只是像美方初稿所說的重建兩國人民的聯繫。基辛格在這次同周總理的會談中主動談美國將逐步從臺灣撤軍,卻不願談中美關係正常化,把它推到尼克松的下一總統任期。美方的《公告》稿是與此一致的。關於尼克松訪華的具體時間,周總理曾在與基辛格的會談中問過,是否定在1972年5月1日以後,因聽說尼克松要訪問蘇聯。基辛格表示,最好在3月、4月,而且是先來中國。當周總理向毛主席彙報《公告》的最後定稿,談到尼克松5月以前來中國時,毛主席說,《公告》一發表,就會引起世界震動,尼克松可能等不到5月就要來。此後的事實果然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