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前40年,狠鬥私批修,甚至’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改革開放後,人的拜金主義又越來越厲害。我們經歷了兩個時代,從極其沒有自我走向極端自我,不變的仍是人性的坍塌。
“文革”武鬥,我打死過人
“喂,我是黑子。請問找我什麼事?”
2008年的一天,王冀豫接到了自己插隊時的夥伴、《工人日報》老記者吳琰的電話。
吳琰向他轉達民間學者王克明(他倆共同的朋友)的請求。王克明正組織一系列稿件,預備出書。而這批稿件的作者,必須親歷“文革”,以自己刻骨銘心的體驗,對那段歲月有所反思。
王冀豫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更痛快的是,他在電話那廂坦言:“’文革’武鬥中,我打死過人。”
“我心想,我算找對人了。”儘管,吳琰聽後大為震驚。那次組稿,她極少遇到如此率性的作者,“對於在’文革’中的作為,有些人會刻意掩飾,還有些人想徹底忘記。”不久,她便收到了王冀豫寫的《背負殺人的自責》–
我是“大院”長大的孩子。所謂“大院”,潛臺詞就是幹部子弟聚居區。……
1967年8月5日,中午。那天,天空混沌。與我同住空軍大院的師院附中(即北京師範學院附屬中學,現為首都師範大學的附屬中學)同學常某某急匆匆到我家:“糧校(即北京糧食學校)的’四•三派’階級報復,昨天把我們學校’老兵’高三的唐某某在路上綁架了,學校軍代表斡旋,今天中午才放。在裏面他被毆打、侮辱。他們還正在這條路上抓捕毆打穿軍裝的同學呢。現在正召集各大院’老兵’找他們算賬。”
我積極響應,並招了幾個本院的同學騎車趕往翠微中學,與二十幾個在校門口的同學匯合後,一群人騎著車向師院附中進發。
我們砸了校體育器材庫,工具庫,將體操棒和大鎬把等打人的東西翻出來,人手一件,沖出校門。我們到了糧校附近,最初雙方沒有實際意義的交手,都在試探。……一個小時後結果來了,一輛滿載人員的卡車出現在我們的背後。對方的柳條帽、工作服、標槍和棍棒使很多看熱鬧的師院附中同學“傻了”。
我心裏很藐視這些不中用的“好學生”,給他們做個樣子,撿起一塊鵝卵石,跳起來扒住卡車的大箱板,沖起哄架秧子的人群大叫:“打呀!”掄起來對車上的“四。三派”同學亂砸。這是一場武鬥中真正的膠著,雙方混在一起大概有一兩分鐘,勝敗即成定局。我盯住砸我石頭的同學狂追過去。我在他毫無反應的狀況下,一棍擊中了他後腦部,死了。
踏上救贖之路
“當校醫告知,他沒救了。我一把揪住醫生的衣領問,他真的沒救了?!”
“我猶如五雷轟頂,渾身發抖。從心裏想往外喊–我不是故意的!事實卻永遠不能改變–我殺人了。”
如今,60歲的王冀豫,軍人般穩坐,面無表情地訴說。
10歲時,王冀豫才意識到“人是會死亡”,他第一次“害怕極了”。
大人們淡定告誡他,是的,人確實會死。但《鋼鐵是怎樣煉成》裏說,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要為解放全人類的壯麗事業獻身。稍大,他和他的夥伴同志學會了穿皮鞋猛踹“階級敵人”。搞武鬥,他是王朔筆下的“動物兇猛”,要如“林彪說,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一個活生生的人居然被我狠狠打死了,他不該死的,我真的非常非常內疚。”王冀豫袒露。素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開始惶惶不可終日。
“那種滋味難受極了”–“我想到抗美援越。我想多殺美國鬼子,以洗清自己的罪孽,興許能重新變成好人。”當然,這也是為圓他兒時的“英雄夢”。1967年9月18日,王冀豫踏上南下的列車,他要去海南島當兵。在海南島,他待了兩個多月,曾經阻止了一場武鬥。“一派頭目要拿刀紮另一派搶槍的人。我沖上前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奪下那把刀。那人其實很渾,可我殺過人,我知道他這麼幹,一定會後悔。”王冀豫每每想起那幕,都稱自己特別勇敢。奔赴前線的請求未被批復,北京又不斷傳來消息–警方正在追查兇手。於是,他給家人寫信,他殺了人,要投案自首。“我是一個殺人犯。”他相當平靜。雙手銬上的時候,驀地釋然。
在河南農村,價值觀被顛覆
1968年年初,王冀豫被押送回北京半步橋監獄。“我早想到了死刑,我非常服。”他肯定道,那次蹲監獄於他,“關鍵及時,恰如以後人生的每一步。”
王冀豫像一個文盲,掉進了一所“大學”裏。以前為了塑造成“忠誠的革命主義事業接班人”,骨子裏尚武的他也在讀書,“但要好看才行,比如《八十天環球旅行》、莫泊桑、傑克•倫敦,《紅樓夢》我可看不進去。”監獄裏多是政治犯。他們勸他,好好看看吧,那可是一本大百科全書。他們為他講解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雨果的《悲慘世界》、《九三年》,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
“在這樣一個’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的環境,這樣一群人對我的轟擊就是要讀書,動腦子,像他們一樣善於表達。”王冀豫說。1968年9月27日,王冀豫轉入中央學習班。那裏聚集的更是政治犯中的“精英人物”。他直喻自己升入“EMBA”,或者“黨校”。1969年春節前夕,王冀豫從學習班放出。不久,王冀豫執意回到農村,抱著“投奔延安革命聖地”的心境,來到河南駐馬店的“最窮的縣”–新蔡。那裏有鄧英淘(原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鄧力群之子,現社科院經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吳琰(中宣部教育處處長吳寄寒之女)。“回頭一想,我生命中結緣的人,多是思想境思高於他人。”
那時,吳琰跑來找王冀豫,“黑子,你上我們徐營去吧。我們小隊更苦。”
“行!哪兒苦上哪兒。”他二話不說,扛起背包就走。
麥收的一天,一個村民熱情招呼,老王,晚上你過來喝酒。今天隊裏有人降生,從此又是144口人了。
這也沒多大事呀?他不明就裏。
“有。我們隊在人民公社成立時是144口人。可到1959年,就餓死了73口人。直到今天,我們才恢復到最初的人數,”村民說。
王冀豫方知,包括他住宿的羊倌家,在那個年月,一家餓死了8口人,只剩羊倌一人。
“羊倌結婚後,生了兩閨女。還是餓,我把自己每月的糧票給了他,餓誰也不能餓孩子。”他頗心酸。困難時期,他們一幫大院子弟正享受保育院與在小學寄宿教育制,“除了饞,真沒挨過餓”。日後,他和吳琰常聊,我一個無法無天的人,確實被徐營事實給震住了。
我不信懺悔,只信仰真話
1979年,王冀豫返城,進入北京特殊鋼廠當工人。上世紀80年代初,他到深圳經商;1989年,在京承包下稻香湖馬場,牧馬至今。
“我不認同’懺悔’這個詞,懺悔有用麼?”王冀豫反問。
1969年,他被放出後,從未見過王彥宏的父母親,“警方不讓我們相見,怕再生鬧派系間的矛盾。恐怕他們現已不在人世。”這個硬漢聲音低沉。當年武鬥的很多情節,如煙消逝,“但有一種情緒至今還能感受到,就是”仇恨“!”一如他在文中描述,“好像我們的體能、智能都超水平發揮。其實以往的團隊訓練,集體主義精神往往在一個最荒誕的時代總能發揮得淋漓盡致,猶如希特勒的納粹德國。”
這篇《背負殺人的自責》發表後,在美留學的女兒讀到,很是鬱悶地對他說,原來你過去那麼壞啊?“我怎麼跟她說明這些?她受西方教育浸染,她能理解’文革’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從’文革’之初,從我打死王彥宏的一刹那,不得不承認,我靈魂的異化就開始了。伴隨其間,有金觀濤、鄧英淘等人不斷地對我塑造。點點滴滴的積累,直至徐營時,它發生了突變。這個異化讓我接受普世價值,認識到什麼才是民主、自由、理性。”
“當人在一個虛假的世界裏,有什麼比真實更值得追求?我有信仰,我信仰真實的力量。就像我在農村和老百姓待在一起,我感到我是真實的。就像我的馬,它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喜歡讓你騎,偏不讓你騎。它恣意使性,不會暗中害人,不會虛偽地說,我是傷害了你,但我不是故意的……”
2008年冬至,他為已逝的奶奶和父親,還有王彥宏燒紙。
輪到燒給王彥宏時,火就是點不著。他急道,不用你原諒,我欠你的!恨我,也別和自己過不去。
(鼓書、 張嘉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