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平:回忆父亲胡耀邦

父親在“文革”中期也常對身邊的人說道:“我不能反潮流,但總能抗潮流吧!”

胡德平太忙了。

他是胡耀邦的長子,原中央統戰部副部長,現任全國政協常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

我先後三次與他的夫人王豫穎聯繫預定訪談時間,在所接觸的一個多月時間裏,顯示胡德平似乎根本沒有週末。於是,我們最後約定“兔年”春節後再訪問。沒想到好消息不期而至,1月26日,王豫穎發來短信息說,可以在1月28日,農曆臘月二十五來訪問。

胡德平的家與中南海一牆之隔,沿著長長的南長街一直向北。從臨街的門進去,轉過幾個門就到了胡家。這是胡耀邦生前住過的地方,胡德平和兄弟胡德華等一起照料母親李昭。警衛領我進入一個辦公室,牆角堆放著一大堆未拆包裝的書籍。不久,胡德平來了。他指著那堆書說,正好昨天(2011年1月27日)剛出來這本書,我送你一本,你參考著寫吧,節省一下時間。

我從胡德平先生手中接過他的新書《中國為什麼要改革:思憶父親胡耀邦》。這是胡德平最近幾年的作品集。與父親胡耀邦一樣,胡德平勤思敏行,經常在主流報刊上刊發文章,一是研究父親胡耀邦的思想,二是對經濟領域發表觀點和建言。我訪問的其他領袖人物後人,多是遺憾以前沒有與長輩好好談心。胡德平不同,他不僅與父親交流思想,而且及時記錄下父親的談話內容。在胡德平撰述的文章中,來自自己當時與父親談心後的“日記”,成為第一手的珍貴史料。這個習慣或許與胡德平北大歷史系出身有關,他深知,父親這樣一位領袖人物,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深思熟慮的。

對於我提的一些問題,他說,子女說父輩的經歷,說不好,也許會有傾向性。另外,有些事情我沒有切身經歷過,有的雖然我經歷過了,但是也是斷斷續續的。他解釋說,我更願意談觀點、談胡耀邦的觀點,他對現在形勢的預判,他的民富觀念,他對反腐的看法等等。

比如,胡德平曾回憶說,1982年,父親認為東歐的一些改革,“包括我們認為是最成功的匈牙利的改革,他說未必成功”。胡德平回憶說,父親是這樣解釋的:他們的改革,他們的經濟的改變,仍然處於一種盲目的狀態之中。“現在世界上有三種做法,中國到底要走哪條路,他希望(全黨)來探索。一個就是蘇聯的高積累、低消費、剝奪人民,強制發展生產的道路,他說這個我們不學。同時,在蘇聯東歐的社會主義國家中,又出現一個高舉債的情況,借來的資金多用於消費而不用於生產。他說這條路,我們也不能走。第二條路是資本主義的路,我們不走。就是過度的競爭,讓人都異化、都變形了,完全追求利潤了。他說這個我們也不能學。第三個就是中國的社會主義道路,究竟應該怎麼走,生產和消費應該怎樣來配備,他說這個我相信五年、十年我們要走出一條新路來。

20世紀80年代,黨內的一些領域出現腐敗現象,引起了胡耀邦的高度重視。胡耀邦提出要抓大案要案、端正黨風,要從自己身邊抓起、從中央抓起。胡啟立曾回憶說,“(胡耀邦)在首都八千人大會上發表了激動人心的講話。這件事震動之大,得罪人之多,老實說,我當時是為耀邦捏一把冷汗的。但耀邦是義無反顧。我至今記得,一次陪耀邦在中南海散步,耀邦對我說,貪汙腐化,以權謀私能否制止,關係到黨的生死存亡。他一連用了三個‘最’,要用‘最大的決心,最大的毅力,最大的韌性’,狠狠地抓,堅持到底。”

胡德平回憶說:“父親反腐是認真的,胡啟立的一篇文章說到這事了。他說,抓這件事不能討好,不能怕得罪人,‘寧可一家哭,不可一路哭’,‘寧可得罪個別人,不可得罪十億人’。父親這句話的意思是反腐要及早展開,展開得早、態度堅決,可以挽救更多的人。如果搞得晚,不進行這方面的鬥爭和糾正,這樣的腐敗行為會越來越面積大,那時候再動手就是一路哭了。”

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逝世。而自此之後,人們對胡耀邦的懷念綿延不絕。胡德平說:“父親口碑好,和當年平反冤假錯案有關。另外他大量啟用中青年幹部,他主張要大批的中青年幹部上來。至於幹部子弟,尤其是開國元勳的子弟要關照愛護,但是幹部子弟如果要提拔要先下去鍛煉,在機關裏一步一步提升不行。”

“紅小鬼”的牢騷話

1952年7月,父親從南充川北區黨委調北京工作,一行四人,其中有秘書曹令中、警衛員藍天祿和我。

父親上京時的興致很高,意氣昂揚,真有一股事事爭上游、處處比先進的勁頭。那時也有“小廣播”,人們風傳他要去政務院建築工程部任常務副部長。我想,傳言比較可靠,因為這事是我外祖母告訴我的,她都知道,可知傳言範圍之廣,可信度也就大了。為此,耀邦同志十分興奮,能為全國城市搞基礎建設,為老百姓修建房屋,這是多麼有意義的事情。

在北京翠明莊,有一天我看到父親匆匆從外邊回來,徑直一人走進客房,一下坐在床上,右腿盤在床邊,左腳垂落在地,半晌沒有言語。沉思一會兒後,他慢慢抬起頭來,面帶一絲笑意看了看我,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的兒子都這麼大了,還讓我做青年團的工作?哼,沒有想到,真沒有想到……”邊說邊搖頭,一掃來京時的興奮。

事後不久,聽周圍的同志們講,那天是劉少奇同志找他談話,分配他到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工作。對團中央第一書記的人選,有兩位候選人,一為胡耀邦,一為陳丕顯。名單上報黨中央時,毛澤東同志圈定了胡耀邦。父親當然服從了中央的決定,但他獨自一人發的輕微牢騷,恐怕只有我一人知道。

第二年,毛主席在團代會召開之際,說到怎麼選拔青年幹部。團中央提名的團中央中央委員,30歲以下的只有9個。經毛主席、黨中央審議後增加到六十幾個,毛主席認為人數還不多。他說三國時期,周瑜是個“青年團員”,孫權任命他為東吳統帥,老將們不服,孫權的任命不改,結果周瑜大敗曹賊,火燒曹營連環戰船。他認為幹部的威信是逐步建立起來的。群眾對領導者真正佩服,要靠在革命實踐中瞭解。他還詼諧地說有“小廣播”是因為“大廣播”不發達,團中央的威信已經相當高了,有些人還不佩服,慢慢會佩服的。“‘小夥子’剛上臺,威信不高,不要著急,不受點批評不挨點罵是不可能的”。

毛主席說的“‘小夥子’剛上臺,威信不高”所指何人呢?我認為這裏既指個體,又指群體。紅軍時期的“紅小鬼”就是一個群體,現在這批倖存下來的“紅小鬼”都變成了“小夥子”,成為黨政軍中的領導骨幹。

“紅小鬼”在“文革”時期先由江青叫響。1966年8月她在群眾大會上先說胡耀邦從“‘紅小鬼’變成‘膽小鬼’”。1967年4月她在“為人民立新功 ”的講話中又氣急敗壞地把陳丕顯“紅小鬼”罵作“黑小鬼”。另一個“紅小鬼”譚啟龍在黨的九大之前還未解放。不管怎麼罵“紅小鬼”,似乎在革命人民的心目中,“紅小鬼”仍是一種親昵溫暖的愛稱。陳丕顯的同輩人和上級都不叫他名字,總叫他阿丕。難怪《長征組歌》的作者肖華上將在“文革”中被迫檢討時,總要說一句“我是一個‘紅小鬼’!”

1929年,陳丕顯、譚啟龍、胡耀邦同時參加革命,譚15歲、胡14歲、陳13歲。他們都做過地方兒童團的工作。三個人在肅反過程中都被打成過“AB團反革命分子”,丕顯叔叔又多了一項罪名——“參加了社會民主黨”。他們三個人最後均僥倖存活下來。

“文革”一來,一時天旋地轉,人倫顛倒,批判、奪權、鬥爭席捲全國,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反動路線”要鬥,“走資派學術權威”要鬥,“黑五類”要鬥,“紅小鬼”要鬥,“劉、鄧”要鬥,還有帶槍的“劉、鄧”最後也跑不了。我父親1966年8月就被停職打倒。

父親的痛哭失態,我只見到一次,那是1967年“文革”之中。祖母去世,他還關在團中央大樓中。當我告訴他祖母去世的消息時,雖然有些驚訝,但仍很鎮靜。一路上,我騎車,他坐三輪,其表情也還平靜。到了醫院的太平間,母親己在此等候多時,我站在他們身旁,正準備三鞠躬,和祖母作最後告別時,他張了張嘴,突然用家鄉話喊了聲:“娘老子,兒子送你來了!”一句未了,“哇”的一聲痛哭起來,頓時淚如雨下,鞠躬之時,全身微顫。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一時不知所措,一邊抬頭看看祖母清臒遺容,一邊從旁瞅瞅父親那神態,淚水也湧出眼眶。走出醫院,他輕輕地念了一句唐詩:“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回到家中,他複又平靜下來,告訴外祖母、母親和我,祖母在土地革命時,當過鄉蘇維埃的婦女委員。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黨逐漸明確了所要從事的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事業,端正了黨的指導思想。我父親先是大膽為解放老幹部而效力,後又為識別、選拔年輕幹部和四化幹部而努力。因為他知道改革開放的事業不是一代人所能完成的。中國共產黨要用自己的腦子想問題,走自己的路,真正將中國建設成一個民富國強的社會主義國家,必須寄希望於從實踐中湧現出來的優秀年輕人。他明白自己也是一個過渡性的人物,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創的事業是一個未竟的長期事業。

“失業”何必說成“待業”

“文革”初期,和父親的談話,我總是張口一個階級鬥爭,閉口一個無產階級專政,他開始還耐著性子聽。1967年上半年一天晚上,父親問起北大、社會上的“文革”情況,我又一次念經似的說起階級鬥爭長、階級鬥爭短的老套套來。這一次,他開口了,開始語氣非常平靜:你翻翻《毛澤東選集》第一卷,有篇文章叫《必須注意經濟工作》。毛主席在蘇區紅軍時期就說,“要造就一種熱烈的經濟建設的空氣,不能見到誰談經濟建設,就要罵為‘右傾’。”突然他加重語氣,把手一揮,大聲說道:“德平!你不是老說階級鬥爭嗎?毛澤東在這篇文章中還說經濟建設‘這是一個偉大的任務,一個偉大的階級鬥爭’!”我還想辯解些什麼,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個事雖然父親沒有完全說服我,但是對“文革”的懷疑,從這也開始了。

早在前一年的1966年8月,團中央已經改組了。中央文革有人說,“團中央修到家了”,也就是說右得不能再右了。現在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