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保釣勇士和周恩來的徹夜密談

1971年11月23日,台灣保釣第一團在中國大陸近兩個月的訪問已接近尾聲。晚上9點多鐘,我們一行5人到了人民大會堂的新疆廳。不一會兒,迎面來了許多人,簇擁著一位領導,為首的是周恩來總理。他的身高大約有一米七二,身形挺拔,穿著淡灰色的中山裝,左胸前別了一個長方形的徽章,黃底紅字,上書:為人民服務。

周總理的握手強勁有力,緊握住後做前後搖動,他對我們說:“歡迎你們!”我們5名從美國來的台灣留學生一時都陷入了難以抑制的興奮。

賓主分別入座,廳內還有20多位官員陪同。周總理的第一句話是:“我注意到你們都換了衣服了嘛!”在“文革”末期的中國大陸,穿著切忌標新立異,所以我們各自買了兩套藍色的中山裝。

初次見面,我們就都感覺到,周總理是一位充滿了魅力的“明星級”政治領袖。他風度儒雅,氣質脫俗,舉手投足,一言一笑,在任何時候都是全場的焦點,展現了絕對的權威。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曾經說過:“周總理更像一位王子。”

從喬冠華的演說談起

進入正題的第一個問題是:“喬冠華在聯合國的演講你們都看了嗎?”我們中間有人回答:“看了,我們覺得好得不得了。”總理略做評述:“也沒有什麼好得不得了,還可以就是了。”

1971年秋,聯合國大會投票,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代表權。當時的中國外交部部長喬冠華在聯大,全程以中文發表演說,首次向全世界闡述了中國的政治立場,這是一則頗轟動的大消息。

我們團裏的陳恒次同學,當時在伊利諾伊大學攻讀經濟學博士,一到了大陸就不斷建議:“大陸官方對台灣的聲明一律只說,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領土。台灣只是一塊領土?島上沒有人住嗎?這種說法很傷感情。”

喬冠華在聯大的演說中,首次多加了一句:“台灣人民是祖國的骨肉同胞。”以後這句話屢屢出現在各種宣傳文字中。這是很小的一個改動,現在看來可能不算什麼,但它發生在大陸“文革”末期,可謂得之不易。周總理說:“你們的建議很好,在演講裏也包括進去了。”

關於林彪叛逃

周總理精力過人,據說他每天只睡3個小時,而且可以分段進行,小寐片刻又精神百倍。當晚,我們體會到了他充沛的精力與強烈的求知欲。

我們5個可能是周總理和國務院官員頭一次見到的台灣百姓,於是,有關台灣的問題非常多,觸及的範圍很廣。

最後總免不了談到台灣的政治局勢,比如今後的接班人是誰?大家一致認為當然是蔣經國。周總理問:“那老一輩的國民黨會服他嗎?”

很多問題都不是我們這種少不更事的留學生能夠答覆的。大家的出身單純,當年都是不問世事、用功讀書的好學生。到了美國接觸到很多資訊,才回過頭來關心兩岸問題、台灣的前途等。我們的社會經驗基本上是零,對台灣的理解也僅限於自身的經驗。想來,我們不免令周總理和國務院的官員失望。

兩岸隔閡了這麼久,我們從美國媒體上得到的有關大陸的資訊很雜亂,來大陸參觀訪問8個星期,看到的很多東西一時難以消化。於是,當晚完全沒按照官場的規矩來,一個個按捺不住,發言踴躍。由於此次會談不公開,非正式,所以談了沒多久便近乎聊天,氣氛非常輕鬆。總理的興致高,談興濃,幾乎是有問必答,用“相談甚歡”來形容,並不為過。

我們當面向總理請教:林彪如今在何處?外國通訊社近來傳出的新聞是否屬實?

美國各大報紙不斷刊載有關林彪叛逃的推測性報道。我們抵達大陸,由南往北一路參觀訪問,覺得林彪的照片很少見到,大家愈來愈不提此人。總理在答覆這個問題前略略停頓了一下,然後伸出右掌,加強語氣說:“社會主義的路線鬥爭,有時候非常強烈!”

回顧中共9次路線鬥爭

於是,周總理開始回顧中國共產黨黨內的9次路線鬥爭。一次次路線鬥爭講來,第9次就是“文化大革命”。當周恩來大致細數了一遍“文革”的重大事件後,會談暫告一段落,說是廚房預備了餛飩,大家用點兒夜宵休息一下。此時,我們連原先問的是什麼問題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老實說,總理講“文革”的那一段,我當時聽得懵懵懂懂。事件太多,情況又複雜。許多著名的“文革”事件他都講起過,可我那時不具備足夠的知識。直到多年後,我比較認真地研究了“文革”,才扼腕嘆息當年錯失了良機。

那時,有許多話不方便說,只能含混帶過。不久,林彪事件正式曝光,大陸展開了“批林批孔”運動。“批孔”是衝著周總理來的,批判得很激烈。回想起來,周恩來那時的處境相當凶險。

何時解決台灣問題

精力充沛的周總理,近距離地觀察,也能覺出他的疲倦與衰老。濃眉之下的雙眸依然炯炯有神,面部輪廓還有當年萬隆會議時的風采,頭髮略見花白,面部皺紋不甚明顯,有些的老人斑。數小時之內,護士3次來送藥,終究年過70歲了。後來讀到報道說,那一年他已經患上了癌症。

台灣的未來當然是大家最關心的話題。總理最後分別問我們5個人:“你覺得台灣問題什麼時候能解決?”

我已經不太記得其他4位團員的確切回答,只記得沒有人主張武力解決。我的答案如今想來天真可笑:1974年美臺安保條約到期,或許不再續約。台灣失去後臺,就必須和大陸談和。

周總理表情嚴肅地聽完了我們的答覆後,沉默了片刻,不無感慨地指著我們說:“台灣問題的解決,在你們這一代應當可以見到了。”當時大家都覺得這個說法相當保守。如今,我們“這一代”也垂垂老去。

2003年12月10日,美國國家安全檔案處解密,尼克松與周恩來1972年2月的對話記錄公之於世,其中有周總理對解決台灣問題時間表的看法,他說:“基辛格說要10年時間,我坦白說那太長了,最好不要提任何時間表。我們不能等10年,以中國領導人的年齡而言,10年太長了。”

3個10年很快消逝,第一代中國領導人都沒有看到台灣問題的解決。周總理在和尼克松正式會商時表達了當時中國領導人的迫切心情。和我們的私下會談,則顯示了對這件事冷靜而務實的判斷,也能看出他的無奈。

會談結束,總理在門口和我們握手道別。團員中有一位說了句挺“左”的話(那時“左”是時尚):“希望總理為了世界革命多多保重身體。”

周總理聳動了一下右肩,帶點兒自嘲地仰頭笑著說:“世界革命?我替中國人民服務還做不完呢。”

走出新疆廳已是清晨4點。

負責接待的同志在會談前後都不厭其煩地叮囑,這次會見純屬非正式,不能公開。在現場不能拍照(只有官方的攝影記者拍了幾張闔影),不能做筆記,回去以後也不要追記談話內容,更不可以寫文章、報道,就當此事沒有發生。可是我們還沒回到美國,這件事就在海內外傳遍了。

保釣訪京團小檔案

李我焱:國立台灣大學物理系畢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物理博士,後到聯合國工作,現居美國。

陳智利:台灣東海大學物理系畢業,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博士,後從商,現居美國。

陳恒次:國立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經濟學博士,後在聯合國工作,上世紀80年代初在非洲因公殉職。

王春生:國立台灣大學政治係畢業,離開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研究所後從商,現居美國。

王正方:國立台灣大學電機係畢業,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電機博士,後為美國獨立電影導演。

(王正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