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不是“剩女”:兩個詞背後的價值觀

“大女”和“剩女”

北京大學社會調查研究中心近日發佈瞭《2015年中國人婚戀實況調查報告》:全國34個省級行政區的初婚年齡都在27歲左右。

在2007年,剩女被中國教育部列為漢語新詞之一,泛指“已經過瞭社會一般所認為的適婚年齡,但是仍然未結婚的女x,廣義上是指27歲或以上的單身女x”。

盡管《現代漢語詞典》扛住瞭收錄“剩女”的呼聲,認為對女x不夠尊重,但在各種媒體上,“剩女”仍然被不加區別地使用,從來沒有人對使用這樣的詞匯表示羞愧或者歉意。

2006年的《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曾這樣界定“剩女”的概念,即“高學歷、高收入、高年齡的一群在婚姻上得不到理想歸宿的大齡女青年”。

問題在於,並不是這樣的人群都如此恨嫁。一批受過教育的女x,年齡大,器量格局也都很大,她們因為追求事業或者不願意委屈自己,短期內不想選擇婚姻。她們不是小女人,而是自強自立的“大女”。

根據《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30-39歲男x中有1195.9萬人處於非婚狀態,而同年齡女x中隻有582萬人處於非婚狀態,“剩男”問題主要集中於農村,但“剩女”問題則主要集中於城市。而如果將男x和女x按照社會地位、經濟收入、學歷分為甲、乙、丙、丁四個檔次,按照中國人的婚配習慣,隻會女就高男就低,人們傾向於認為“剩下”的甲女不應該如此挑剔。

為瞭娛樂效果,有的電視劇甚至直接用人妻和大女兩個角色的對決來詮釋“兩條路線的鬥爭”。電視劇《二胎時代》的主角金燦燦畢業就結婚生女,四年後回到職場,發現主管是當年和自己爭奪三好學生失敗的同學,根據角色設定她不到27歲,但公司對她的評價是:“沒有a情滋潤,內分泌失調,成瞭滅絕師太!”大女主管對人妻的評價也毫無客氣,直指對方“孕傻”:“幸好我沒結婚,不然就會像你一樣沒用,發票都不會貼!”電視劇的消費人群是50歲左右的中老年人群,這些暗示帶來的壓力終將轉移到他們的媳婦和女兒身上。

消費“剩女”是個富有商業價值的事業。《盛女大作戰》《十周嫁出去》等講述大齡女青年求a歷程的娛樂節目、《大女當嫁》《剩者為王》等影視作品都紅紅火火,在電視劇《咱們結婚吧》中甚至出現瞭這樣的臺詞:“婚姻是a情的墳墓,但沒有婚姻,a情將死無葬身之地。”

在美國社會學傢洪理達(Leta Hone Fincher)看來,這是中國媒體反復向“剩女”灌輸x別歧視的信息。

在社會學傢李銀河看來,“剩女”這個詞的出現本身就是緣於社會習俗的一種古老的恐慌。她在1980年代看到過一個數據,在中國終身不結婚的人數隻占3.8%。這意味著,在中國的習俗裡,96%的人必須結婚。而剩女一詞的出現正是以“必須結婚”為前提的。

在1950到1970年代的中國,結婚可能是更理x的抉擇,在分房時,已婚人士能獲得更大的優勢,計劃經濟時代沒有快遞小哥送貨上門,北方入冬的蜂窩煤和大白菜都意味著傢庭不僅需要體力更好的男人,而且最好多生幾個兒子。但時至今日,全世界的趨勢都在變化。

“在匈牙利,隻有12%的人選擇結婚,所以結婚人群反倒是與眾不同的。在北歐,單身都占人口的一半瞭,所以結婚的那一半是剩女呢,還是未婚的一半是剩女呢?這個詞本身就很糟糕。”李銀河對《博客天下》說。

“逼婚”

不僅是匈牙利和北歐,把結婚從“必需”改為“備選”的生活方式正在成為全世界的潮流。

2007年,俄羅斯《新消息報》稱:“聯合國歐洲經濟委員會官員認為,歐洲的婚姻傢庭出現瞭新趨勢,初婚年齡平均推遲5歲。”

根據美國城市研究所在2014年出具的一份報告,1960年59%的美國18歲到29歲的成人已經成傢,而如今,這一年齡段的結婚率已經降到瞭20%。同時,該報道預測,將有超過30%的“千禧一代”女x(在美國指1982年之後出生的人群)在40歲時仍然保持單身。

法國國傢統計及經濟研究所(INSEE)在2015年年初調查發現,法國人結婚意願已經降至二戰後的最低.。而在日本,適婚女x的未婚率高達70%,30-34歲之間的女x的未婚率則是40%左右。

李銀河發現,中國的單身人群也在擴大。1980年代,她在調查中發現,中國大城市的單身、獨居傢庭是2%,而到瞭2007年,這個比例上升到瞭12%。但即便如此,“在中國不結婚仍會很顯眼”。

2014年春節期間,某著名婚戀網站刊登瞭一則具有“逼婚”嫌疑的廣告。一個年輕姑娘面對年邁的外婆,被反復地問:“結婚瞭吧?”而後姑娘不堪承受心理重壓,告訴自己“我不能再慢慢挑瞭”。在該婚戀網站婚配成功之後,姑娘走到正處於彌留之際的外婆面前說:“外婆,我結婚啦!”

這個以親情為綁架的殘忍“逼婚”故事生動地描繪瞭現在很多中國傢庭在春節期間的微妙氣氛。

BBC在2013年的報道中說:“在中國各地民眾紛紛準備團圓過春節之際,對於數以萬計的未婚人士來說,這個節日可能是‘忍受’多於享受。”2015年2月,5名女青年高舉“媽,過年別逼婚”的標語現身上海鬧市區,抗議傢人和親友的逼婚行為。

出國或者去外地工作,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北上廣深等發達城市可能是大齡女青年的最好庇護所。

2014年出版的《中國剩女調查》曾這樣分析:“阻擋父母催婚的最佳屏障是受訪者與父母之間的人身距離。”

離開原生傢庭所在區域的大齡青年,和父母的人身關系相對不再密切,因此父母隻能借助通訊工具以及零星的團聚機會進行催婚,這並不會造成持續x的心理壓迫。但到瞭春節合傢團圓的時刻,父母的催婚意志就會越發強烈。

正如法國哲學傢米歇爾•福柯的觀.“傢庭是權力機制實施的最終場所”,長輩們以“年齡、生育、傢庭與社會責任”等理由催促女x結婚,已經成為很多女x的困擾。

2016年的春節可能會比往年更加難過,就在剛過去的2015年,中國全面放開瞭二孩政策,這意味著外地靠事業心躲避逼婚的大女,可能會面臨著兄弟姐m(有些人還有)或者表親們已經生下二胎或者正在懷孕狀態,還有中國傢庭的經典教材:“別人傢的孩子”的結婚生育進度。更為雪上加霜的是,有專傢提議把中國內地女x的法訂婚齡調整為18歲,避免加劇人口老化的趨勢。

無獨有偶,在美國,女x也曾面臨著“被催婚”的困境。美國作傢多利•勒瓦克曾在《心慌的歲月》中說:“女x從26歲起就開始不斷面臨被逼婚的壓力,尤其是在感恩節。”

為瞭幫助逼婚受害者,英國外交部和內政部於2005年聯合成立瞭“逼婚處”(Forced Marriage Unit),而受保護對象主要是2000萬左右的亞裔移民。英國內政部部長傑裡米•佈朗曾經公開表示:“強迫婚姻是一種毀滅形式的虐待,是我們當今社會絕對不可能接受的。”

但在中國,傳統婚戀觀依然占據著大一統的地位。

“西方的個人本位就是個人的快樂放在第一位,而中國的傢族主義本位就是傢庭價值放在第一位。所以不管你個人感受如何,你先傳宗接代,這個價值特別被看重。”李銀河告訴《博客天下》。

擺動

社會學傢Michael C.K 在1977年發表的《The economic of family formation》論文中用實證方法論證過婚齡和城市化的關系,最終得出結論:教育以及生活在大城市對兩x結婚年齡都有負向影響,不過其對女x推遲婚姻的影響大於男x。

在中國,大規模的城市化進程是從改革開放後開始的,在1980年的全國城市規劃工作會議上,“控制大城市規模,合理發展中等城市,積極發展小城市”的城市發展總方針被提出。1980年——在這前後出生的未婚女x是目前大女們的主力人群。

如果說城市化是推遲女x結婚年齡的重要因素,那麼在美國批判社會學和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的代表人物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眼中,“剩女”的困境則與社會經濟文化發展的不平衡有關聯。

他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中說:“‘剩女’困境與社會經濟文化發展的不平衡有關聯。物質財富的增長使女x的獨立x增強,但政治承諾的自由、平等並沒有‘降生’到操作層面,外加傳統婚配觀與西方價值觀對適齡女x的拉扯,三方面綜合作用才產生瞭‘剩女’群體。”

現在的中國正處在一個劇烈的社會變遷的時代,而大女們所承擔的壓力正是不同社會價值觀在同一場域內發生沖突的結果。

洪理達在著作《《剩女:x別不平等在中國的復活》(Leftover Women:The Resurgence of Gender Inequality in China)中曾判斷“剩女”的父母“對於x別角色的認知通常已經過時”。

對傢裡有哥哥、弟弟又重男輕女的大女傢庭,大齡未婚的女兒很可能成為一個可供剝削和搜刮的對象。嫂子、弟媳的加入可能意味著更復雜的多邊關系。

最激烈的恩怨解決方式就是“上天涯”,網絡論壇上解決婆媳、母女、夫妻的恩怨已經不是新鮮事,一呼百應,輿論往往會站在女x這一邊。

隨著受教育程度的逐漸提升、職業空間的不斷拓展以及西方女x主義思潮的不斷影響,當代女x的個x和自我意識都在這個曾經的男權社會不斷蘇醒,女x不再依附男x獲得生活保障,對於婚姻的緊迫x開始降低、對自我的精神需求開始明顯提升。

然而她們對傳統婚姻傢庭觀念的懷疑、顛覆與重構,顯得阻撓重重,尤其是那些出生在三四線城市、最終在大城市生活的女x,價值觀的對抗會更為明顯。

“她傢庭給她的傳統的那一套更厲害,逼迫更嚴格。”李銀河分析道。她也認為“現代化程度越高的城市,這種沖突也會越厲害,那些焦慮的大齡女青年就會無所適從”。

到2020年,中國的城市人口將達到4億。而對於“剩女”困境,李銀河預測這將在很長時間內存在。“夾在傳統和完全現代化中間的這代人會更加焦慮,在徹底實現現代化和完全個人本位之前,人們會一直受到兩種觀念的拉鋸。”

“如果是遵從傳統價值觀,她們早就結婚瞭,而如果真正選擇瞭現代價值觀,也就不會焦慮,而痛苦的來源則是在不同的選擇之間來回擺動。”李銀河說。

(徐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