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馬:誰的救命稻草?

清晨,村莊巷陌裏,不斷傳出公雞接力的啼鳴聲。沉睡了一夜的大山,蘇醒了。不過,此時的山上依舊縹渺和縈繞著層層薄霧,就像罩著白色面紗的待嫁新娘。

山腳下的玉米地裏,還沒有農人勞作的身影,但百魔洞口旁,音樂的指揮下,20多個老人以潺潺河水聲作伴,早已舞動起來。

有跳舞的,也有坐在輪椅上觀舞的,他們拼命吸著這裏的新鮮空氣、喝著百魔洞裏流出的清冽泉水。

泉水從百魔洞口湧出後,就匯入巴馬縣的母親河—盤陽河。在盤陽河裏,一些中老年人挽起褲腳,排著隊把雙腳浸泡到盤陽河裏。這樣的場景,在廣西巴馬縣坡月村每天都可以看到。

「聽他們說,這樣可以減壓,緩解亞健康,」當地村民說,「我們一輩子都沒有這麼玩過,過去在田裏插秧,雙腳浸泡太久,還擔心患風濕病呢。」

但來者相信,巴馬人的「長壽」一定和他們常年享受到這裏的特殊氣候和元素有關,比如高負離子的空氣、弱鹼性的水、超強的地磁,以及辛勤勞作。

越來越多的中老人,特別是患了癌症或有「三高」的人,不遠千里地湧向了巴馬。巴馬成了他們的朝聖地,也成了他們最後的救命稻草。

在盤陽河畔,他們跳舞、唱歌、吼叫,通過這樣的方式以及快走或租地勞作等,不斷訓練和調適他們的身體……服務于來客的原住民,因此過上城裏人的生活方式,但湧向這裏的城市人,卻反向尋求「農民化」的生存之道來「折磨」自己。彼此生活的「對調」,給人時空錯亂的感覺。

但巴馬政府很清楚:就是要把當地的資源優勢,轉化為經濟優勢。這是巴馬的救命稻草,也是外來者的救命稻草。彼此的需求在盤陽河畔相遇,並深化演繹。

隨後的療效和論爭,都與此有關,巴馬的寧靜社會生態由此被打破。從傳統農業社會,一下跨越到以旅遊為主的現代社會。巴馬在現代性的演進中,伴隨著發展的,還有不少待解的問題。

找到了

都說人老了,就開始念舊。但今年33歲的張文靜,就已開始不斷懷念過去,懷念故鄉。

張文靜的家鄉在廣西河池市巴馬縣甲篆鎮坡月村3隊,目前,她在南寧的一所學校教書。她懷念的是,過去每當從學校放假回家,在地裏勞作的父老鄉親,遠遠就和她打招呼了。還有那些在村口榕樹下、小賣部門口聚集閒聊的老人,也一臉慈祥地看著她,就像打量著「回門」的閨女一般。

現在,村莊裏有越來越多可以聚集的場所,場景也越來越漂亮,但真正能聚起人氣,形成聚集中心的,反而正在弱化和消失,「大家似乎都很忙,或結成各自小圈子」。張文靜已害怕回到故鄉,因為越來越陌生了。

但今天所有的這一切,曾一度是地方政府和村民們苦苦尋求的。

巴馬地處桂西北,儘管擁有1971平方公里,但以山地丘陵為主,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

農耕時代,在人均不到一畝的耕地上刨食,對巴馬人而言很艱難。自然條件造成的長期貧窮和封閉,使他們在百色發起的右江革命起義中,最富於革命精神,也最容易被動員起來。

但革命後,進入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他們的處境和很多革命老區一樣,因自然條件的阻隔,他們並沒有因此迎來新生活。甚至工業時代到來時,也因山高路遠、自然條件惡劣,這裏和沿海地區的工業飛速發展形成強烈反差。歷任執政者也因此不斷尋找突破制約地方發展瓶頸的新路子。

現退休在南寧生活的黃慶豐,曾長期在巴馬任職。他告訴我,上世紀70年代,他在巴馬的主要工作是帶領村民墾荒。在巴馬縣東山鄉等地的亂石堆上,他帶領村民填土墾荒,見縫插針地種些玉米、黃豆、紅薯。

「當時雜交種植技術還沒有得到應用和推廣。」黃慶豐說。那時,他到大寨學習過,也請廣西北流一些耕種技術比較厲害的農民過來指導,但一畝地的糧食,也就收穫一百多斤米,巴馬的民生依舊艱難。

和巴馬接壤的鳳山、東蘭等縣,並稱為「東巴鳳」,都是「難兄難弟」。

和張文靜不一樣,黃慶豐不懷念過去的歲月。他說他在巴馬幹了一輩子的工作,「吃玉米粥,喝玉米酒,炒野菜吃,有什麼好懷念?」

2016年,從南寧驅車4個多小時回到巴馬參加該縣建縣60周年活動時,黃慶豐很興奮,「城市面貌變化很大,巴馬總算找到一條好路子了。」黃慶豐所說的「好路子」,是指巴馬的長壽養生路。

因為農耕時代,儘管這裏水資源豐富,但水往低處流,這裏又以山地丘陵為主,真正能享用到豐富水資源的,只有少數耕地,所以玉米、紅薯、黃豆等,才是最適合這片區域種植的農作物。

工業時代,交通不便,長期以來,這裏的工業幾乎為零。「到80年代末,為照顧少數民族,(廣西)自治區才把縣裏唯一的水泥廠給了巴馬。」黃慶豐說,「在那個年代,即便手中有點權的,也辦不了什麼事,因為一切都圍繞著農業轉,從農業到農業。」

到了今天,巴馬依舊給人封閉的感覺。儘管她名聲在外,但至今還沒有一條過境的高速路,還沒有一座高鐵站,也沒有一個真正屬於她的機場—目前的「百色—巴馬」機場,是設在百色市田陽縣。只是後來出於發展旅遊需要,由廣西出面對原「百色機場」更名而來。

發展了

巴馬真正發展旅遊是從2006年開始。7月21日下午,巴馬縣委宣傳部外宣辦主任馮吉榮告訴我,「早前,陸續有權威人士來到巴馬調研這裏的山水和長壽等情況,領導在接待中注意到這些情況,後來就立足于現有資源來發展旅遊。」

當時,巴馬主要資源是「有幾個山洞」,比如百魔洞、水晶宮、百鳥岩等。其中,被中英探險隊稱為「天下第一洞」的百魔洞,更是洞中有洞,別有洞天,當地政府認為,這可做些文章。

不過,發展旅遊初期,巴馬縣政府也發現了問題所在。「很多人只是路過巴馬看一看,沒有停留下來,對地方的帶動不大。」馮吉榮說,2013年時,巴馬順勢將旅遊定位進行大調整,把休閒觀光為主的旅遊轉向長壽養生為主,這也是廣西給巴馬的定位。

這時的巴馬,已有養生的文化和基礎。在坡月村,張文靜4層高的房子2008年建成,2009年兼對外營業。她家裏有10個房間對外出租,主要在每年9月到次年2月出租給來自東北等地的候鳥人養生。

來這裏養生的人,主要是老人。他們身體或多或少有些毛病。比如血壓高、血糖高、血脂高等「三高」群體,也包括一些心臟有問題或是患了癌症術後來調理的人。

租賃經濟給村民帶來很大的福利。以張文靜目前出租的情況看,一個房間配套廚房和洗手間,一月能收600元。這樣算來,一個月整棟樓有6000元收入,一年算下來,即便扣掉空檔期,也有5、6萬元的收入。這對於當地來說,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巴馬縣委宣傳部提供給我的一份材料顯示,以坡月村為例,農民人均收入是十年前的十多倍。

直觀的印象是,在坡月村,隨處可看到高層樓房,高的甚至達15、16層。村裏被消防部門列入高層建築的,就有44棟民房。

2010年前,車子一旦駛入坡月村,張文靜家那4層高的樓房,就很耀眼地傲立村中。但這種「鶴立雞群」很快就被打破,高樓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這不是因為村民突然富有了,而是外來商人從中看到商機,拿著資金來到村中和村民談合作:老闆出錢,村民出地,一起建房,利益分成。隨後,一棟棟為外來者提供長、短期住宿的養生公寓,「嗖嗖」地起來了。村中原有2、3層樓房和磚瓦房,也逐漸消失了。

「基本上,6層以上的,大都是有老闆投入資金建的。」張文靜說,否則當地村民也拿不出那麼多錢來。

不過,由於產權制度沒有改變,很多房子都是在原來的宅基地上建,村莊缺乏統一規劃,這種野蠻生長,給人很混亂的感覺。比如村莊的道路窄小而且彎彎曲曲,很多地方連三輪車都無法通行;有的房型「左沖右突」;村中小道,縱橫交錯裸露著各色的自來水管,房屋間還隨處可見盤繞於上空的電線、網線等。

目前,絕大多數村民家有5-6個房間對外出租,這使得他們一年也有2-3萬元租金收入。加上種菜、種玉米和種水果等,無論是價格還是需求量,都比過去好很多,所以當地普通農民家庭,一年也因此獲得4-5萬元收入。這比過去種地強多了。

當然,麻煩隨之而來。

麻煩了

首先的麻煩是,不同族群由於文化和地域上的差距,引發了矛盾和衝突。黃炳如舉例說,一開始,一些外地人來了,仗著城市和平原文化所衍生的天然優越感,開口閉口就說「你們農村的」,村民聽了很不舒服,「可能人家也沒有歧視農村的意思,但聽起來刺耳」,所以一些村民也回話說,「既然是農村,你們還來幹嘛?」

因買賣而爭吵的也不少,更何況是一些常年買菜的老人,他們對一兩毛錢都很在乎。比如在當地買豆腐,一元錢就是10塊小豆腐,別人一般都是幾塊錢的買,但有的外地人就要3、5毛錢的,這樣不好切割,也容易起爭執。

外地人認為「當地人就是在殺生、坑人」,進而破口大駡「這鬼地方,什麼東西都貴,而且分量還很少」。當地人則認為,「這些城裏人好小氣,幾毛錢都斤斤計較」。所以一開始,類似的矛盾和衝突在市場裏並不少見。

其實根源是地域和文化上的差距造成。在北方,土地廣袤,耕地較多,也很肥沃,比如大白菜等,他們在自家的四合院裏隨便種點,一年吃都吃不完,所以北方的菜價相對便宜,賣者給買者的分量也很足。

但南方,特別是山區丘陵地帶,土地貧瘠,產量不高,價格也因此較高。這種情況,每個人基於原有的生活經驗對某個地方做出判斷和認知,難免就有差異並引發矛盾和族群的衝突。

此外,南方人的性格較內斂,北方人則比較粗獷。所以在交往過程中,也會「相互嫌棄」。比如北方人會嫌棄一些南方家庭的人畜混居(牲畜在一樓,人住樓上),南方人也會嫌棄一些外地人,不講衛生,大大咧咧,還很強勢,「在大排檔吃個粉,隨地吐痰,說話最大聲的,都是xx人了。」黃炳如說。

早期,甚至還出現打架行為。「我就處理過兩起打架事件。」7月20日下午,巴馬縣甲篆鎮人大主席陳都告訴我,「除了外地人打本地人,外地人也和外地人打。」陳都同時是坡月村駐村工作隊的隊長。

黃炳如說,最頭疼的是生活習慣上的差距。一些老人來了,在村子裏走,轉身進了拐角或盤陽河邊,就隨地大小便,這令本地人反感。當然,因為一些老人,行動不便,如果內急時,他已在外活動,再度走回比較遠的住地解決生理問題,確實比較麻煩。同時,這折射出當地公共廁所等公共配套的缺失。據陳都介紹,除了農貿市場、衛生院和百魔洞停車場有公共廁所外,坡月村其他地方確實還比較缺乏公廁。

由於本地人對外地人已沒有了當初的好感,使得一些外地人隨機求助上他們家的廁所時,也並不總是如願。好感缺失,和一些來客中的小偷小摸習慣也有關。來巴馬養病的,主要是些老人,但他們並不總是遵守規矩。

村民反映,一些老人經常順走他們地裏的紅薯苗、南瓜藤以及玉米等。「那些背著包穿過地邊小路的老人,得提高警惕。」7月20日上午,在坡月村村委會裏,一位工作人員告訴我,這天早上,她剛和一個外地來的老人吵起來,「他偷我家的紅薯苗,我喊他要10塊錢,結果他只給我2塊錢!」

這讓村裏徒增了煩惱,因為在過去,即便很窮的年代,在熟人社會裏,當地民風還算淳樸,家長不允許小孩偷拿別人地裏的東西,因為這樣在村裏會被議論,甚至「抬不起頭來」,所以一些果子即便掛滿枝頭,垂到行人頭上,大人小孩都不會伸手摘。但外來人的大量湧入打破了這一規矩。

被打破的,還有傳統的生活習慣。十年前,坡月村旅遊還沒起來時,當地人在地裏勞作一天后,都會到盤陽河邊游泳,男女分居裸泳—女的在河段上游,男的在河段下游。但發展旅遊後,隨著外來族群湧入,這一習俗中斷了,沒人再到河邊游泳了。

「一是,外來人增多,他們到處走,會不小心闖進來,而本地人也不願和外地人同泳。」張文靜說,一些人都是生病才過來,不知道對方是什麼病。

不再去河邊裸泳和原有社會關係被打破有關,但也和鄉村生活的城市化和「現代性」有關—起樓房後,家家戶戶按照城市公寓的設計,在家裏也建有洗手間和沖涼房共用的場地。

儘管和外地人的強烈衝突只是些個例,但無論對方來自哪里,一旦有不良的行為在村民中傳播,就會被村民扣上「外地人幹的」帽子,所以無形中擴大了彼此從心理到行為的潛在對峙。

當然,這種對外的對峙並沒有在村莊內部凝聚成一股勢力,事實上,隨著旅遊發展,村莊內部利益分化也很嚴重了。

突破?

以「候鳥」主要聚集地—坡月村為例,這裏戶籍居民2800多人,但高峰期,這裏聚集2萬多人,是原住民的十倍。這必然對公共設施和配套提出了更多的要求。直接從農業社會跨入旅遊業為主的商業社會,是很大的挑戰。

以目前運作格局看,受益的主要是有房出租的村民,以及從事飲食和養生等店鋪的人們,政府從中獲利很少。因為到目前為止,政府支持建設的大專案,比如康養街、養生酒店和公寓等,都還在進行當中,民房出租,政府還無法收到稅。

這種情況下,對於一個GDP尚不足40億元,財政收入才2.56億元的國家級貧窮縣來說,要拿出更多財政投入建設公共配套,很難。這還涉及到村裏的垃圾費如何收取,自來水管系統投入建設的完善,該讓誰來出,誰多出等。而它們在村民內部形成了不同意見。

「表面上,大家都不說,但內部矛盾還是大得很。」7月19日晚,坡月村村民楊青隆告訴我,「比如你家有一棟樓出租,我家沒有或是我家的房間少,位置不好,但卻要我平攤這些費用,我沒意見嗎?」

楊青隆說,一些擁有著十多層的民房,算起來就是100多個房間,他的收益更高,但大部分村民只有5、6個房間出租,條件也沒有大資本的公寓那麼好,出租率和租金也不高,但要平攤不低的垃圾處理費,他們自然有意見。為此,一些民宿老闆為清理掉家門前的垃圾,乾脆私下給清潔工一些小費,讓對方在清運中多關照自家的。

此外,旅遊沒發展起來的時候,村裏集資買水管引水到村裏,但後來發展旅遊養生後,來的人多了,管道小,供水不足的時候,一些養生公寓的老闆就會為了高層的租客用水,而發動抽水機,這樣把底層住戶的水抽走了,村民反而沒水用—「但當初出錢買管道的時候,我們可沒少出。」楊青隆說,現在是大老闆發財,我們沒水喝,合理嗎?

在內憂外患下,輿論不斷關注巴馬。比如前段時間,一些視頻就盯上了巴馬的養生「假大師」。「賣假藥的,忽悠人的,很多都不是本地人幹的,我們哪有錢投資那麼大門店搞?」楊青隆說,但這讓巴馬人背了黑鍋。

凌吉榮說,「我們縣委縣政府在宣傳中,從來都堅持的一個觀點是,巴馬是養生的地方,不是養病的地方。」但是,在民間,特別是一些患者的口口相傳後,使巴馬成了抗癌聖地,巴馬的水也因此成了包治百病的神仙水。

民間和官方輿論場的分裂,讓官方感到委屈和無奈,現在,巴馬正逐漸通過一些大資本的介入和高端定位,以改變外界對巴馬的成見。只有走好這步棋,巴馬好不容易才探尋到的縣域經濟發展的救命稻草,才不會輕易斷掉。

(韋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