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日,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申紀蘭剛抵達山西團駐地,北京萬壽莊賓館,就被媒體包圍了。
這位全國唯一從第一屆到本屆連任的老代表,89歲了。64年間,她已連任13屆,被幾代國家領導人稱為「鳳毛麟角」、「申大姐」、「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見證者、參與者」。
兩天前,山西平順縣委書記吳小華前往她家「歡送」赴京履職,希望她「給黨中央、給習總書記帶去老區人民的問候」,而女兒張李珍寫給母親申紀蘭的一封家書,題為《媽媽,加油!》也在山西當地的媒體整版發表。
與申紀蘭同批的1226位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大多已不在世了。迄今還活著,最年輕的也已83歲。
1954年9月,第一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開幕,制定國家第一部憲法,這是1949年政協第一屆全體會議確定《共同綱領》後,共和國政治生活制度化的重要一步。
當年的一屆人大代表,覆蓋了中國共產黨從建黨、大革命、土地革命、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到抗美援朝各階段的領導及骨幹。許多代表還是工農兵勞動模範,他們中有郵遞員、紡織工、車工;也有戰士、中醫、畫家;還有烈士親屬代表,特級英雄黃繼光的母親、四川農婦鄧紡芝就在發言時表示:要像兒子一樣愛護這個國家。
14天的會期裏,1226位代表主要聽取了毛澤東所致的開幕詞、劉少奇作的《關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報告》、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總理周恩來作的《政府工作報告》。那一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通過了第一部憲法,選舉毛澤東為主席,朱德為副主席,劉少奇為人大常委會委員長,他們的得票率,都是100%。
歷史進程與個人命運
2018年3月5日上午,北京市萬壽路的家中,田富達正在觀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作政府工作報告的電視直播。88歲的老人視力已經減退,語速也慢,卻仍能非常明確地辯駁所謂「橡皮圖章」的論調。
在他看來,這是從美國、從國民黨傳來攻擊共產黨、攻擊中國人民的錯誤說法,「實際上為什麼到現在我們國家發展很快,我們是協商民主,大家共同發表意見,哪一個最好,選擇哪一個,然後大家共同同意。他們是:我這個黨派說了算,你那個黨派我就反對,一概反對,好壞也都是反對」。
這是田代表多年學習、履職的心得。1954年,25歲的他當選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由此連任八屆、橫跨44年,並成為臺盟中央副主席。
田富達是臺灣泰雅人,本名是尤明•巴都(Yumi-Badu)。16歲,在窘迫生活的懵懂中,他被3000塊舊台幣薪水吸引,離開臺灣新竹關西鎮的馬武督部落,成為國民黨軍一員;17歲,他隨國民黨整編第70師第140旅從基隆港來山東參加內戰,一槍未打,就被劉伯承、鄧小平轄下的晉冀魯豫野戰軍俘虜,編入第17旅51團,成為一名解放軍戰士。
在劉鄧的親自指示下,他和其他160多位臺灣籍戰士一道被調入晉冀魯豫軍政大學(即後來的華北軍政大學)學習,被稱為「臺灣隊」。在頗不情願離開前線的氛圍中,田富達走進了後方,也走進了政治。
1949年,在經歷語言、歷史和政治補習後,20歲的田富達,以高山族代表身份,在「臺灣隊」16位少數民族同胞中被推舉成為全國政協委員,參與國旗方案的制定討論;與陸定一、喬冠華、郭沫若等名人一道,成為大會宣言《中國人民大團結》53人起草委員會的一員。這個被毛澤東稱為「小個子高山族青年」的委員,還做了關於民族政策的體會發言。
20歲受邀站在天安門城樓領袖們的身後見證共和國誕生,25歲作為全國人大代表開始履行國家政治生活正常化後的職責,直至成為匹配副部級規格的高級幹部。田富達親歷了中國政治發展歷程,也跨越了民族、個人命運交融的坎坷路徑。
類似這樣慨當以慷的經歷,在第一屆人大代表中並不少見。農婦申紀蘭在六十多年前的農村實踐中落實「男女同工同酬」而被選為代表,這一做法被寫入憲法,她也在漫長的履職生涯中為家鄉老區發展作出了貢獻。
而在田富達的履職經歷中,他提出的關於改善民族同胞福利的倡議,也基本得到落實。孩童時期,高山族的地位很低,日占期間,侵略者憚于高山族的反抗,把他們趕到山裏,用鐵絲網隔離起來。
周恩來曾向他瞭解在大陸生活的高山族同胞狀況,並提出要給予他們學習文化的機會,田富達起草報告,遞交中央,得到鄧小平的親自批示。1957年,中央民族大學武漢中南分院政治系設立高山族研究班,向經挑選的52名學員發放工資,並准許他們攜帶家屬,在當時,這是相當的照顧。
後來,針對下一代教育問題,田富達再向中央建議,「如果文化程度較低,還可以先上預科班補習,再進大學」,受惠子弟超過80人。
1980年,臺灣賽德克族針對日本侵略者的「霧社起義」(即電影《賽德克•巴萊》講述的故事)發生50周年,在田富達的倡議下,得到時任台辦主任鄧穎超的批示支持,全國政協撥款在廈門大學舉辦紀念活動。
在大陸生活的臺灣高山族同胞不過數千人,如此對待,令他感動。
積極參政是自覺選擇
履職充分,嚴肅認真是代表們回憶當年的共同印象。
積極參政,在當時,是代表們的自覺選擇。他們中不少人像田富達一樣,提出了對應各自群體需求的有效想法,並很快得到落實。
曾在抗美援朝戰場率領一個連孤軍奮戰一天,用手榴彈和石頭擊退敵人六次進攻,用手雷摧毀敵軍一輛坦克的戰鬥英雄黃醜和,曾被寫入戰鬥歌曲《智勇雙全的黃連長》。戰爭結束後,他被選為人大代表,兩項建議被採納。
開完一屆人大一次會議後,他去遼寧丹東農村走訪軍烈屬、傷殘軍人、復員軍人,看到他們多數生活非常困難;在火車站,看到軍人荷槍實彈與群眾一起擠著候車,當時連隊一般不設武器庫,軍械隨身攜帶現象很常見。結合兩種情況,他向人大提出建議:一、優撫軍烈屬,安置復員軍人;二、火車站設軍人候車室。
兩項履職建議受到重視,解放軍分組組長賀龍指示秘書組將意見記錄整理匯總至大會。後來,全國多地落實專用候車室,彭德懷親自打電話監督落實情況。國務院也組織了大規模的擁軍活動。
1949年到1954年,是熱心建設的黃金五年,許多人在成為代表前已經在崗位上積極履職,以對新中國的熱情和忠誠投身其中。
主導黃河、長江、淮河、海河等流域諸多大型水利工程建設,論證過三峽工程可行性,曾任全國政協副主席、水利部部長的錢正英在一屆人大一次會議期間生下一子。
她曾向媒體回憶:1954年9月8日,正在北京飯店參加預備會,但腹痛難耐,趕往北京醫院後,她對醫生說:「馬上要開人大會議了,我是代表,現在我的預產期還沒到,能不能先把胎給穩住,讓我開完會再生」,雖然孩子已經進入骨盆,在她的堅持下,醫院還是打了一針。當晚,孩子依舊出生,母子平安。鄧穎超還曾托人帶話,建議孩子可以叫「憲生」來紀念國家的第一部憲法。
參加一屆會議的女代表不少也是老革命,她們講黨性、奉獻,願意將小我、小家置於身後。曾任雲南省人大常委會主任,也是新中國第一位女性省級人大常委會主任、第一位女性彝族縣長的李桂英,1954年當選時,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縱隊政工隊隊員,涼山工作隊隊長。
1957年一屆人大第四次會議在盛夏開幕,她的小孩三個多月,儘管人大會務配備有托兒所,女代表開會時保育員會將孩子抱走,但這位打過遊擊的女戰士覺得帶著個孩子不像話。她請醫生打回奶針,半個月不見效,於是一路帶吸奶器,坐燒木炭的汽車、換火車、渡輪到達北京,開完人代會,又赴青島開民族工作會議,「等我回來,孩子都半歲了」。
信賴的目光
已經100歲高齡的全國總工會原副主席安力夫身在醫院,他的兒子安仰東向南方週末分享了由他主筆的老人傳記,其中詳細記錄了老人參政議政的諸多內容。
抗戰、解放戰爭中長期在山西及華北地區工作的全國搬運工會主席安力夫,1952年開始就在工作崗位上提出建議,例如,提出改善瀝青包裝方法,推動出臺《關於防止瀝青中毒的辦法》,保證生產、裝卸、搬運和使用瀝青工人的安全。並推動解決搬運工群體流傳多年的「生前不孝二爹娘,今生落在搬運行,吃了多少對時飯,睡了一輩子沒腳床」現狀,得到中央指示,要求各省、市根據具體情況,協助搬運工會逐漸加以解決。
一屆人大代表中的多數,文化水準有限,年紀較輕,跟共和國一起成長,比如申紀蘭,也包括當時22歲的貴州豐貞縣婦聯主任蒙素芬,17歲那年,這位布依族少女喝開呼吠的狗群,把陌生的解放軍迎入村子,自此成為一名農民幹部。
蒙素芬向媒體回憶:「那時財政收入、各項支出等我聽不太明白。另一位紅軍老大姐代表危秀英就會給我講,像建醫院、修公路、建學校等用錢用得多,用於社會建設的支出多,說明我們國家是好的。」
安力夫回憶:當時,各界人士,把共產黨作為自己的依靠,作為民族的中流砥柱。黨員代表,特別是披著戰火硝煙走進人民代表大會的黨員代表,就成為了這種中流砥柱的化身。
一屆人大一次會議期間,安力夫與丁玲鄰座。毛澤東曾親自作詞《臨江仙》:「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贈予這位著名左派女作家。
安立夫記得,當時丁玲慷慨激昂,發言時幾乎是對著安力夫講的,那種信賴的目光,他終生難忘。
(徐佳鳴、吳欣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