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的夏天,金門炮戰打響,震驚了世界。這段往事如今不常被提及,很多年輕人已經不清楚那場戰役的細節。
葉飛將軍的兒子葉小宇在接到《環球人物》記者的採訪邀約時,很感慨地說:「轉眼60年了,金門炮戰在我父親一生的戰鬥生涯裏,是很特殊的一次。」他向本刊詳細講述了父親在那場戰役中的點點滴滴。
突然把我們送回了福州
金門炮戰是1958年,我當時只有7歲,知道的事情很少。但我記得,那個夏天原本是和母親在廈門看望父親的,結果有一天他突然說:「你們回福州去,不要留在這裏。」沒有再說別的什麼,就把我們送回福州了。
突然把我們送回了福州——這就是我對當年的全部記憶。但父親晚年寫回憶錄時,重點回憶了金門炮戰,當時我參加編撰工作,曾經很多次聽他回憶起那段往事。
父親當時雖然還兼任福州軍區政治委員,但主要工作已經在省委,是福建省委第一書記。接到戰鬥指令是7月份,他正在農村佈置糧食搶收,突然保密電話來了,得回軍區接聽。他知道肯定有大事,馬上趕回軍區。電話是總參作戰部長王尚榮打來的,說中央決定炮擊金門,毛主席點了他來指揮。
軍令如山,沒有時間多想,父親馬上著手組建前線指揮所。前指設在雲頂岩,那是廈門的最髙峰。同時調集大量部隊進廈門,準備戰鬥。因為是海陸空三軍協同作戰,部隊進來的動靜很大,可以說是公開的。空軍最先到,大概7月中旬就開始轉場入閩。然後是海軍和炮兵,大舉入閩。當時廈門的老百姓在街頭就能看見坦克,我年紀那麼小都聽到過消息。要知道,在這之前,空軍和海軍都沒有進駐福建前線,我們長期沒有制空權和制海權,國民黨經常來騷擾。
部隊集結完畢,大小金門都在我們的火炮射程內。按戰力,我們完全可以拿下金門、馬祖,但戰鬥沒有這麼簡單地打。
毛澤東提議推遲炮擊時間
7月底,戰鬥準備已經基本完成了,只等北京一聲令下,就可以開炮。但父親收到的不是戰鬥命令,而是毛主席給彭德懷和黃克誠的信,用電報發給了父親。信上說:「打金門停止若干天似較適宜。目前不打,看一看形勢。彼方換防不打。等彼方無理進攻,再行反攻。中東解決,要有時日,我們是有時間的,何必急呢?」
這裏有一個背景,就是1958年的伊拉克革命。當時美英武力干預,登陸了黎巴嫩和約旦,要把伊拉克革命撲滅。我們在臺灣海峽有所動作,可以吸引美國注意力,也是對伊拉克革命的一種支持。這是金門炮戰最開始的原因之一。
信的最後說將此信電告葉飛,過細考慮一下,以其意見見告。」父親因為在前線,一開始並沒有想到這一仗背後的複雜性。但當時前線戰備情況也比較特殊:福建沿海遭颱風襲擊,連降暴雨,公路、鐵路塌方嚴重;部隊轉場後處在疲勞狀態,需要恢復;陣地也還沒有布置好。從軍事角度考慮,推遲炮擊時間更好。父親把這些情況電告北京,表示遵照指示,推遲炮擊時間。
實際上推遲的時間是比較長的。到8月20日,中央來電話,要父親去北戴河彙報。父親帶了作戰地圖和一名作戰參謀,馬上從福州機場飛往北戴河,第二天就在毛主席的住所彙報,在場的還有彭德懷、林彪和王尚榮。作戰地圖就鋪在會客廳的地毯上,父親詳細彙報了作戰部署,講得很具體。按照部署,每公里正面的火炮密度將達到二戰中柏林戰役蘇軍的級別,火力非常強大,可以說到了飽和點。父親回憶過,他講完以後,毛主席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竄起一根煙油。快抽完時,問了一句:「葉飛,你用這麼多炮打,會不會打到美國人?」當時,美軍顧問部署到了國民黨的營一級,總顧問就在金門。父親很乾脆地回答「無法避免」。毛主席聽完沒作指示,就散會了。
當天晚上,王尚榮來看我父親,給了他一張條子。條子是林彪寫給毛主席的,提議把炮擊金門的消息通過華沙會談機制告知美國。這個時候父親感覺到這次戰鬥不簡單了,不是單純的戰鬥,而是一場複雜的政治戰。毛主席考慮的不只是蔣介石,還有美國人的反應。看到條子,父親就問王部長「主席有沒有說要我表態」。王尚榮說沒有,只是給你看看。父親說:「那行,你說我看過。」第二天繼續開會,決定按原來的部署打。但毛主席讓父親住在北戴河,接一個直通前線指揮所的電話到房間。父親這時明白了,毛主席才是這次戰役的總指揮。
給蔣軍護航的美軍艦隊掉頭就逃
8月23日,金門炮戰打響。駐紮在廈門的前線部隊開火,向金門島打了將近2萬發炮彈。這時候,父親仍然在北戴河。從作戰上來看,前線指揮官不在前線,這是不正常的。所以我推測,是不是毛主席想要我父親清楚知道這一仗的高度政治敏感性,因此作出這樣的安排。
8月25日,毛主席主持政治局常委會議,地點在北戴河海灘游泳場的休息室。主席剛剛游完泳,穿著睡衣就主持開會。參加會議的人是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此外,彭德懷、王尚榮、胡喬木、吳冷西和我父親也列席了。會丨義主要是討論炮擊金門的一些安排。
吳冷西當時是人民日報總編輯、新華社社長,他在1995年出版的《憶毛主席》一書中對那次會議有過回憶:「毛主席一開始就說,從這幾天的反應看,美國人很怕我們登陸金門、馬祖,而且准備解放臺灣。其實,我們向金門打了幾萬發炮彈,是火力偵察。我們不說一定登陸金門,也不說不登陸。我們相機行事,慎之又慎,三思而行。因為登陸金門不是一件小事,而是關係重大。」
毛主席在度假的海濱指揮這場重大戰役,揮灑自如,讓人感覺到一種「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氣度。
到了8月底,毛主席讓我父親回前線指揮部。9月7日中午12點,金門炮戰中最重大的一次戰鬥煽發了。為什麼重大?因為美軍艦隊介入了。那時候,我們已經炮擊兩周了,金門、馬祖的供給線基本斷了,他們需要補給,於是找了美軍艦隊來護航。
這讓我父親面臨了最嚴峻的考驗:美軍來了,這個仗怎麼打?當時的情形,美軍悍然闖入我國領海,將士們是很氣憤的。但父親那時已經很清楚金門炮戰的高度政治敏感,所以馬上直接請示主席,主席回復「照打不誤」。父親又請示:是不是連美艦一起打?得到的命令是「只打蔣艦,不打美艦」,並且讓父親等美蔣聯合編隊抵達金門料羅灣港口後、北京下達命令才能開火。父親還有疑問:如果美艦向我開火,我們是否還擊?主席明確回答:沒有命令,不准還擊。
父親下達命令後,前線指揮員有些疑惑,紛紛追問。但父親知道戰略意圖,給三軍下了死命令,必須嚴格執行。前線官兵嚴陣以待,想來是一場惡戰。第二天,美軍的第七艦隊護航國民黨運輸編隊,向料羅灣駛來。到了中午,父親接到了北京的開炮命令。一時間,炮彈齊發,直接擊沉了國民黨的一艘登陸艦。這時候最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美軍艦隊拐了180度的彎,掉頭就走。國民黨那邊氣得報話機都忘記用密碼了,他們上頭問”到了沒有」,答「美艦全跑了」,都被我們聽到了。
我認為這是炮擊金門戰役最重要的轉折。父親這時才真的明白,毛主席為什麼決定這麼打。他馬上把美軍的反應報給北京。這就很明顯了,美國人並不想幫蔣介石守金門、馬祖。金門、馬袓距離廈門只有10公里,比距離臺灣本島近得多。美國人是更希望蔣介石只守著臺灣本島,不要總想反攻大陸,最後慢慢變成兩個中國。看清這一點,可能比打下金門更重要。
毛澤東說:就是要幫助蔣介石守好金門
過了幾天,毛主席以國防部長名義在新華社發表的《告臺灣同胞書》宣佈停止炮擊一個星期,給國民黨軍補給時間,但前提是美國人不能護航。如果美艦護航,我們就開炮。
這個時候,父親更明白毛主席的意圖了。其實在1949年時,父親指揮進攻金門失利,軍隊損失很大,他是有沉重負擔的,期待能將功補過。包括福建前線的戰士,都希望儘快打下金門,一雪前恥。但形勢不同了,必須以大局為重。父親後來總是說,前線指揮員一定要有政治頭腦,不能只講個人意氣。今天回想,他是從北戴河回來後就明白金門炮戰是一場政治戰,所以把個人情結完全拋開了。
今天有很多學者(包括美國學界)研究,當年我們到底有沒有解放金門的計畫?父親和我談過這件事,這個計畫是有的。上世紀50年代,華東軍區就制定了解放金門的計畫。當時,陳毅是華東軍區司令員,張愛萍是參謀長,我父親是福州軍區司令員。
毛主席把他們叫到一起聽了聽情況,那也是父親第一次見毛主席。聽完以後,主席也沒有說金門的事,反而對我父親和張愛萍說,「你們兩個到朝鮮去看看」,意思是先看一看跟美軍的作戰。所以,父親1953年去了朝鮮戰場。1954年,彭德懷從朝鮮戰場回來後,就到了廈門,跟我父親說要隨時準備打。
到金門炮戰時,連蘇聯都認為我們完全可以拿下金門島。那為什麼不拿?父親後來也總是想這個問題。他晚年時和我談過,認為毛主席在美艦掉頭後其實不想再打金門了。
金門、馬祖在地理位置上更靠近福建,歷史上也一直歸屬福建。但它們留在臺灣,臺灣就不至於成為孤島,不可能獨立。毛主席後來幾次在中央會議上提到金門炮戰,說:「炮擊金門,就是要幫助蔣介石守好金門。」
「一個中國」的原則,蔣介石也是一直堅持的。所以在那以後,雙方就基本上沒有什麼實戰了,總是打打停停、半打半停,還有「單打雙不打」的約定。
30多年後炮火變成了焰火
金門炮戰宣佈停火時,已經到了1979年元旦,中美正式建交那一天。雖然看上去是打了20多年,但真槍實彈打的就是1958年那一個多月。到後來,雙方炮筒裏打出去的都是傳單。
父親在金門炮戰中擔任前線總指揮也就是前期備戰和炮火密集的那幾個月。到「單打雙不打」時,他就不在前線指揮了,而是回到省委抓工作,後來去了北樂。
但父親心裏總是記掛著臺灣。在交通部工作時,他有一次在天津港視察,聽彙報時瞭解到一種國外的滾裝船,汽車可以直接從船上開到碼頭。他一下子就有了興趣,問坦克能不能上船,又問按照鋼板厚度計算的話,容載量是多大……問得很詳細。回北京的路上,父親說:「如果要解放台灣,這個船比登陸艦還管用,只要佔領一個港口,直接坦克就能開上去。這種船要多進口幾條。」
父親晚年常回廈門小住。廈門這個城市對他是有特殊意義的。他在廈門上中學,參加共青團,從事秘密工作。解放後又長期在福建工作。我小時候,也經常在廈門。
「九二共識」達成後,有一年春節我陪父親在廈門過,他特意到海邊去看焰火,就在當年的前線。那時候,廈門和金門是同時放節日焰火的,兩岸都可以看到來自海峽對面的焰火。
看到兩岸的焰火,父親心情很好。從炮火到焰火,他也很感慨,有一種化干戈為玉帛的感覺。儘管還沒有統一,但兩岸已經和平共處,不再是當年兵戎相見的樣子。他說過,希望兩岸不要再有戰火。作為一名老軍人,他深知戰爭的殘酷。
父親過世後,按照他的遺願,骨灰安放在廈門的烈士陵園裏。這裏是他參加革命的地方,還有很多當年與他並肩浴血的戰友。當然,這裏也是父親守望祖國統一大業的地方。
(葉小宇 口述/張丹丹、宋蔡涵予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