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開甲:隱姓埋名「核司令」

「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和祖國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11月17日上午,在解放軍301醫院,我國「兩彈一星」功勳科學家程開甲院士辭世,享年101歲。

他,是我國核武器事業的重要開拓者,中國的「核司令」,但上世紀60年代,由一紙命令調入中國核武器研究所後,「程開甲」這個名字就被封存入國家絕密檔案,和他從事的工作一起,成為數十年時間裏,中國的最高機密。

「國外你再大也是外國人」

程開甲是個「學霸」。

1918年8月3日,他出生在江蘇吳江盛澤鎮一個經營紙張生意的「徽商」家庭。祖父程敬齋為他取名「開甲」,意即「登科及第」。

沒有辜負祖父期望,1937年,程開甲考取了浙江大學物理系的「公費生」。當時與他同系的,有中國雷達之父束星北先生,核武器研製奠基人王淦昌先生,數學家蘇步青先生、陳建功先生。

然而,日本侵略者的炮火下,彼時的浙大師生只能在硝煙彌漫中顛沛流離。「中國落後挨打的原因:科技落後。拯救中國的方法:科學救國。」程開甲在筆記本上寫下了這樣兩行字。

1946年8月,抱著「科學救國」的思想,程開甲赴英國愛丁堡大學留學,師從「物理學家中的物理學家」玻恩教授——值得一提的是,玻恩教授共帶過彭桓武、楊立銘、程開甲和黃昆4位中國學生,他們日後都成為了中國科學院院士。

在愛丁堡的四年裏,程開甲瘋狂汲取先進知識,每天除去吃飯、睡覺之外的時間,都埋頭在課堂、實驗室和圖書館裏,以致同學們叫他波克(Book)。

但書本上的知識,無法抵消現實中的苦悶。1948年,程開甲獲得博士學位後,在老師的推薦下,入職英國皇家化學工業研究所擔任研究員,月薪750英鎊。

當第一次領到薪水時,程開甲想到的,就是給堅定支持他出國留學、獨自在國內撫養兩個孩子的夫人高耀珊送件禮物。他來到商店,挑選了一件皮大衣。但把支票遞過去結賬時,老闆蔑視地打量他,根本不相信黃皮膚的中國人能買得起他店裏的商品,還專門打電話向銀行查詢。

這件事刺痛了程開甲的自尊心。

「中國人在國外沒有地位,人家根本瞧不起你。我再努力,最多也只能是一個二等公民的科學家。」多年以後,程開甲回憶說,「國外你再大也是外國人。」

1949年發生的一件事,讓程開甲看到了民族的希望。「那是4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在蘇格蘭出差,看電影新聞片時,看到關於‘紫石英’號事件的報導。看到中國人毅然向入侵的英國軍艦開炮,並將其擊傷,我第一次有‘出了口氣’的感覺。看完電影走在大街上,腰杆也挺得直直的。中國過去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國家,但現在開始變了。」

1950年,程開甲婉拒導師玻恩的挽留,放棄英國皇家化工研究所研究員的優厚待遇和研究條件,回到了一窮二白的中國,開啟了報效祖國的人生之旅。

回國前的一天晚上,玻恩教授和程開甲長談了一次,知道他決心已定,便叮囑他:「中國現在很苦,多帶些吃的吧。」

程開甲感激導師的關心,但他的行李裏,什麼吃的也沒有,除了給夫人買的那件皮大衣外,全是固體物理、金屬物理方面的書籍和資料。

回國後,程開甲被安排在南京大學工作。當時,南京大學的教授很少,學校把他當作歸國高級知識份子,給他定為二級教授。但他在填表時,執意不要二級,只肯領三級的薪金,他說:「國家還在進行抗美援朝戰爭,我這份薪金夠用了。」

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優先發展重工業。南京大學物理系決定開展金屬物理研究,學校把初創任務交給程開甲。為了國家建設的需要,程開甲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研究方向由理論研究轉入應用研究,率先在國內開展了系統的熱力學內耗理論研究。

1958年,根據國家發展原子能事業的需要,南京大學物理系決定成立核子物理教研室,學校還是把創建任務交給程開甲。程開甲再次服從組織安排,開始探索新的領域。

「現在是應該掃除一切自卑感的時候了」

1960年3月的一天,正在實驗室的程開甲,被請到了校長辦公室。校長開門見山地說:「開甲同志,北京有一項重要的任務借調你,明天就得報到。」

程開甲的新單位,是草創階段的中國核武器研究所(後稱21所),他和朱光亞、郭永懷兩人一起任技術副所長。從此,科學界少了一位元物理大家,而國家絕密檔案中多了一個名字。

彼時,蘇聯專家的突然撤走,令中國的核武器研究全面陷入巨大困難中。核子試驗是大規模、多學科交叉的科學實驗,涉及的學科內容非常廣泛,而最初的時候,中國對核子試驗無論從理論還是技術上,所知幾乎是空白。

事實上,由於蘇聯的技術封鎖,當時僅有的資訊只有撤出前蘇聯專家片段的談話,以及1958年美國原子武器研究基地公開發表的《衝擊波》一書。而與之對應,中國研製原子彈的條件艱苦到,計算核子試驗所需的大量資料,除了算盤、計算尺和僅有的手搖計算器,能依靠的,只有人腦。

那段時間,為了能儘快取得原子能技術的突破,程開甲腦袋裏想的全是數據。

一次排隊買飯,他把飯票遞給食堂師傅,說:「我給你這個資料,你驗算一下。」

排在他後面的鄧稼先笑著說:「老程,這兒是食堂!」

經過無數次的研究、推算、驗證,程開甲在國內首次估算出原子彈爆炸時彈心的壓力和溫度,為原子彈的總體力學計算提供了依據。

僅用一年多的時間裏,程開甲就帶領團隊完成了第一次原子彈試驗的各項技術準備工作。

1962年,中央部署在2年內實施第一次原子彈爆炸試驗,錢三強等領導決定,兵分兩路:原班人馬繼續原子彈研製,另外組織隊伍,進行核子試驗準備。程開甲聽從國家安排,放棄自己最熟悉的理論研究,毫不猶豫轉入全新的領域:核子試驗!

「我一次又一次地改變我的工作,一再從零開始創業,」程開甲曾回憶說,「但我一直很愉快,因為這是祖國的需要。」

試驗方案由程開甲等4人牽頭起草,「當時我們的技術和試驗條件幾乎都是空白,主要靠程開甲牽頭,其他人都不太懂,是在他的領導下工作。」成員之一,西北核技術研究所研究員原副所長、中科院院士呂敏說。

中國的第一次核子試驗,原定是進行空投試驗,但是容易帶來測量和瞄準上的困難。

在一次討論核爆炸方式時,周恩來問如果直接空爆,資料能否取得下來?程開甲提出,應該以百米高塔上爆炸的地爆方案,代替原本的空投方案。爆炸方式由此確認。

呂敏回憶,當時程開甲牽頭制定計劃、研究試驗有什麼要求、需要測量什麼、找什麼單位、找什麼儀器。他們在全國找到100多家單位提供支援,「我們到哪里都是要人給人、要東西給東西,都不要代價的,全國都支持。」

在一個圖上找不到的地方,新疆羅布泊馬蘭紅山核子試驗基地,短短兩年時間,程開甲召開了近兩百次任務會,制定了原子彈爆炸試驗的總體方案,研製了原子彈爆炸測試所需的1700多台儀器和設備。

而在試驗現場,工程技術人員則緊鑼密鼓地開始進行現場準備。

美國第一顆原子彈試驗的鐵塔只有30多米高,而羅布泊的這座鐵塔設計為102米高,但當時中國還沒有一座百米以上的鐵塔,最高的鐵塔是廣州90米高的對外廣播發射塔。

沒有任何資料,工程技術人員只有從西方公開發表的文章和照片中尋找一些啟發。「鐵塔的設計是參考了法國雜誌上的一張照片後,做出了自立式塔架方案。」中國核子試驗基地第一任司令彭繼超說。

施工從1963年4月開始,僅用一年時間,在機械化水準很低的情況下,參與施工的5000多名年輕士兵,用鍬、鎬等極其原始的工具,讓一座百米鐵塔在爆心拔地而起。

整個工期,5000多名工程兵沒有出過場區,但是在原子彈起爆時,他們卻必須提前遷到180公里以外的駐地,連原子彈爆炸的閃光都沒有看到。

1964年10月16日15時,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

5分鐘後,核彈爆炸成功的消息通過電話線傳到了北京,當總指揮張愛萍向周恩來總理報告「原子彈已按時爆炸,試驗成功」的時候,毛澤東卻異常冷靜地指示:是不是真的核爆炸,要查清楚。

法國第一次核子試驗沒拿到任何資料,美國、英國、蘇聯第一次核子試驗,只拿到很少的資料,而程開甲帶隊研製出的1700多臺儀器設備,全部拿到了測試資料,其中97%的測試儀器,所記錄的資料完整、準確。

根據這些資料,程開甲給了張愛萍一個肯定的回答:「這次爆炸是核爆炸,爆炸當量為2萬噸。」

很快,一份證明確實是原子彈爆炸的詳細文字報告,經過多方專家之手送到基地指揮部,又報到了北京。

毛澤東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讓周恩來當晚在接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的演職人員時,提前宣佈了這一喜訊。

消息一出,舉國歡慶。

正如核爆成功第二天,周恩來在向二屆人大常委會做報告時所說的:「隨著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爆炸,現在是應該掃除一切自卑感的時候了。」

「羅布泊時間」

1967年6月,中國首顆空投氫彈試驗成功,程開甲提出改變投彈飛機的飛行方向,保證了飛機安全;

1969年9月,首次平洞地下核子試驗成功,程開甲設計的回填堵塞方案,確保了工程安全;

1978年10月,首次豎井地下核子試驗,程開甲研究設計的試驗方案獲得成功……

至1996年7月30日暫停核子試驗,中國總共進行了40多次核子試驗,而其中,程開甲主持決策了30餘次——每次核子試驗任務,程開甲都會到最艱苦的一線去檢查指導技術工作,甚至要到最危險且放射性最高的「爆心」,「看看爆炸後爆心是什麼樣子的」。他說這叫「深入虎穴」。

與之對應的,是他為專心於核子試驗任務,曾把一家人從江南水鄉遷到戈壁深處,隱姓埋名度過了20多年的「羅布泊時間」。

在近乎隱身的「羅布泊時間」中,寂寞時便望一望住地附近的蒼茫景色成了程開甲鮮有的消遣,「我住的地方有一棵很高的樹,抬起頭來看看樹,帽子都會掉下來。」

而基地後勤部部長任萬德憶及程開甲的工作之勤勉,也曾說起一個小故事:一次,任將一碗麵條熱了又熱反復上桌,而「他(程開甲)就在那裏計算」;第二天,任睡醒後見程開甲睡在被黃沙覆了一層的軍用被子下,而麵條卻還在桌上放著,絲毫未動,上面也有了一層沙土。

郝明禮大學畢業就進了基地,他印象中的程開甲對年輕人總是耐心指導,「他說起東西不慌不忙,你問一些問題,他都帶著吳江口音耐心跟你說。」

在錢紹鈞記憶中,程開甲「直性子、好相處」,對下屬和年輕的科研人員都很和善,但是遇到科學問題時,則非常堅持原則。「你提的想法是對的,他很接受;如果他認為你不對,就很堅持。技術上非常民主,我們下級都很擁護他。」

沒有帶過兵的程開甲,在羅布泊,帶出一支高水準人才隊伍,累計培養出10位院士,以及40多位將軍。

1999年9月18日,國家授予23位科學家「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直到這一刻,隱姓埋名40年的程開甲,才第一次走進了公眾視野,而他的名字也才終於不再是秘密。

14年後,程開甲接過了2013年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榮譽證書。

2017年,在慶祝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90周年之際,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親手將「八一勳章」頒授給了輪椅上的程開甲。

「我只是代表,功勞是大家的。」對那些崇高的榮譽,程開甲詮釋稱:「功勳獎章是對兩彈一星精神的肯定,我們的成就是所有參加者,有名的、無名的英雄們,在彎彎曲曲的道路上,一步一個腳印去完成的。」

「我從事核武器(研究)到今天的體會是,人生的價值在於貢獻,為人民貢獻,為國家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