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問:怎樣「查清查准,一查到底」?

一聲巨響和沖天的濃煙火光,讓響水縣陳家港這個無名的蘇北小鎮,一下子在全國「炸響」了「名氣」,甚至驚動了國際社會。不過這個「一炸成名」卻是血跡斑斑——在陳家港化工園區這次猛烈的爆炸事故中,截至記者3月26日發稿時已有78條鮮活的生命逝去,數百人受傷。

在國家和地方政府積極的搶救與善後同時,我們有很多問題要問,有很多困惑需要尋找答案: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了這起震驚全國的特大爆炸事故?為什麼陳家港化工園區會一再發生事故險情?誰該為重大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負責?化工企業欠下的環保債該怎麼還?地方政府的產業發展,該尋求怎樣的解決路徑……

事故原因亟待儘快查明

響水特大爆炸事故發生後,習近平總書記在赴國外訪問途中立即作出重要指示,要求「全力搶險救援」「加強監測預警」,同時「儘快查明事故原因」。

這次發生事故的江蘇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於2007年4月成立,廠區占地面積約220畝,主要生產化學原料和化學製品,經營範圍包括間羥基苯甲酸、苯甲醚、對叔丁基氯化苯、氯代叔丁烷、間苯二胺、鄰苯二胺、對苯二胺等乙苯類、有機化合產品等。

南京大學鹽城環保技術與工程研究院副院長戴建軍在接受採訪時猜測,由於涉事企業的生產過程涉及苯二次硝化,硝化是一個較為高危的工段,可能由於生產過程中壓力過大或急劇升溫導致爆炸。南京大學環境學院教授李愛民也認為,苯及相關化學物質會經歷有硝化、還原反應,相關的硝化、氧化是易燃易爆過程,控制不好容易產生爆炸。

3月24日下午,江蘇省衛健委副主任李少冬在「3•21」爆炸事故現場指揮部召開的第三次新聞發佈會表示,對於事故產生的一些原因,爆燃點在哪里,目前國務院調查組已經成立,要在下一步調查才能得出結論。

毋庸置疑,這是一次安全生產事故。而圍繞涉事的天嘉宜化工公司以及陳家港化工園區的一些被透露的資訊顯示,這裏早就是安全隱患重重,危機四伏。

可以肯定地說,這是一次人禍!

爆炸園區已是「累犯」

事實上,涉事的天嘉宜化工近年來已經多次因為存在著環保和安全隱患,被有關部門處罰,榜上有名。

通過查詢啟信寶、當地環保部門和其他市場監管部門可以發現,2015年5月,該公司因存在項目未經審批擅自投入生產等違法事實而受到行政處罰和罰款。從2016年7月到2018年7月的兩年左右時間,天嘉宜化工就被環保部門處罰7次,處罰原因為違反大氣污染管理制度、違反固態廢物管理、違反環境影響評價制度等,被罰款金額近200萬元。

2018年2月,在當時的國家安監總局向江蘇省安監局發佈的督促整改安全隱患問題的函中,天嘉宜化工被「點名」要求整改,並指出存在13個安全隱患,其中包括主要負責人未經安全知識和管理能力考核合格;儀錶特殊作業人員僅有1人取證,無法滿足安全生產工作實際需要;生產裝置操作規程不完善,以及構成二級重大危險源的苯罐區、甲醇罐區未設置罐根部緊急切斷閥等與爆炸可能直接相關的安全隱患。對於此類危險化學品生產的企業,國家有嚴格的資質許可的規定,需要有安全生產許可證和危險化學品安全生產許可證,但涉事企業兩個證件均已在2016年過期。

此次事故的具體原因,是否與此前被要求整改的隱患有關,仍待調查。但這家化工廠連續3年因違法被處罰,又直接被中央監管部門點名要求整改的背景下,最終還是釀成了爆炸事故,這不僅是涉事企業對安全生產和人命的漠視,也是給地方安全監管的一次警醒。

其實在陳家港化工園區,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類似事故了。2007年11月27日,該園區另一家化工企業江蘇聯化科技,在重氮鹽出產過程中發生爆炸,造成8人死亡的慘劇。2010年2月,響水縣曾因化工園區要發生爆炸的「謠傳」,引發當地近萬名居民連夜逃離,發生踩踏等多起事故導致4人死亡,上演了一次當地人「集體逃亡」的事件。同年11月23日,該園區內的江蘇大和氯鹼化工公司發生氯氣洩漏,導致下風向的江蘇之江化工公司30多名員工中毒,因之住院人員約為40人。2011年,當地一家化工企業的兩次火災再一次刺激了當地群眾的神經。

《新民週刊》記者在陳家港當地村民中的採訪,也印證了園區的安全隱患叢生。

草港村裏,在陳家港化工園區另一家工廠上班的村民A告訴《新民週刊》記者,他所在的工廠,小的起火、爆炸事故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生一次。說到發生事故的原因,他說,生產流程所需反應溫度越高,原料發生爆炸的可能性就越大。2018年他親歷的一次生產中,許多一線工人都認為,那批原料如果按工廠設想的溫度進行反應,發生爆炸的可能性很大;他們把這個意見跟企業領導反映,然而負責領導堅持按原方案投入生產,「趕緊把這批原料用完算了」。生產開始,爆炸果然發生。所幸這次事故沒有人員傷亡,工廠在處理了現場後,此事不了了之。

家住王商村的村民B在園區化工廠做機修工已經11年。他表示,在園區的化工廠裏,最有安全意識的是一線員工,而企業各級領導在這方面的意識則比較淡薄。「我做機修,平常就是接觸電焊之類的,是和明火打交道的。規範的情況下,我們操作電焊的時候,旁邊都要有人拿著滅火器準備應對事故,因為焊槍的火星很容易濺到旁邊的生產原料或者產品上,而那些東西都是易燃易爆品。」他所在的工廠同樣時不時會發生一起小型的火災、爆炸事故,但在他的印象中,企業並未因為這些事故的發生而加強安全管理,幾乎把這些事故看作「生產的日常」。

在這樣淡薄的安全意識下,園區發生安全事故已經有點「家常便飯」的味道,而發生「3•21」這樣的特大爆炸事故,可以說,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安全監管尚未落到實處

2017年,就在響水縣的鄰縣連雲港灌南縣,連雲港聚鑫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發生了「12•9」重大事故。當時的調查報告指出,涉事公司未落實安全生產主體責任,是事故發生的主要原因;當地政府和化工園區管委會安全生產紅線意識不強,對安全生產工作重視不夠,屬地監管責任不落實,以及負有安全生產監管和建設專案管理的有關部門未認真履行職責,也是事故發生的重要原因。

上述原國家安監總局所下達的整改函,正是為了「認真吸取‘12•9’重大事故教訓」。然而一年多後,作為「12•9」重大事故發生地鄰縣的響水縣再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去年6月,此次爆炸發生的鹽城以及南通、連雲港,轄區內的所有化工園區都被要求停工整治。去年年底,鹽城市委書記在響水調研期間,曾專門前往天嘉宜化工視察,瞭解企業的整改落實情況。就在爆炸事故發生的幾天前,響水縣領導還曾通過走訪調研的方式,多次強調工業安全生產,全面排查各類隱患。

然而天嘉宜化工的驚天一炸,不得不讓人懷疑,各方對此前重大事故教訓的吸取是否到位,整改成效是不是流於形式?

《人民日報》微信公眾號的評論指出,如果安全狀況一直堪憂、安全隱患一直存在,那這都已經不是麻痹大意的問題了。落實安全監管責任,關鍵在一個「實」字。首先,不能「以罰代管」。有的地方說起監管,習慣於一罰了之,看起來對上有交代,對下有考核,殊不知,罰是手段,不是目的。罰了,更要檢查是否改了,否則所謂的監管,也是浮於表面,也是懶政的表現。其次,也不能因為某企業是當地財政支柱就「大而不能倒」,在安全監管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長遠看,任何一方忽視眼下安全,都是雙輸結局。當然,也不能因為監管成本過高或過於信任,就讓企業自查替代部門監管。在安全生產過程中,自律不能替代法律,信任不能替代監督,不能讓運動員自己「掐表」。

響水縣人民醫院裏,在陳家港化工園區工廠上班的村民C說,他們廠區離天嘉宜大約1公里多,這次爆炸讓他的領導在辦公室裏差點被飛來的玻璃渣割喉。劫後餘生,這位領導向他發出了肺腑之言:「只抓好我們自己的安全是沒用的,還得發動其他公司也狠抓安全!整個園區裏的企業都是一體的,一家出事,所有人都逃不掉!」

中央政法委的公眾號「長安劍」在名為《是時候為形式主義送葬了!》的文章中指出:教訓是什麼?是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它不僅關乎人心向背,更關乎一條條鮮活的人命。面對逝去的生命,當地監管部門是不是真的依法履職,而不是應付差事?是不是真的嚴格監管,而不是罰款了事?是不是真的跟進督促,而不是「層層管、層層軟」,以會議整改、用文件落實?

劣跡斑斑的天嘉宜化工為什麼可以在多次的處罰下依然繼續存活,直到發生這次重大事故?化工園區的重重隱患,為什麼多年來在事故徵兆不斷,甚至屢次已經有事故發生的情況下,依然得不到解決?是不是在利益面前有法不依?這些問題,是當地有關部門必須要面對和直視的,無法逃避。

產業升級轉型勢在必行

響水生態化工園區於2002年6月6日經鹽城市政府批准成立,建園時冠名為「鹽城市陳家港化學工業園區」,後更名為「陳家港化工集中區」,2010年2月22日更名為「江蘇響水生態化工園區」。2003年2月13日《陳家港化學工業園區環境影響評價與環境保護規劃報告書》通過了省環保廳審批,是蘇北沿海地區第一個取得省環保廳批准的化工專業園區,也是江蘇省第一家化工類省級科技創業園。

「經過十多年的發展,生態化工園區已成為我縣重要的經濟支柱。」響水縣政協委員吳伯兵曾在響水政協網撰文《關於推動我縣生態化工園區發展的思考》這樣介紹。資料顯示,響水生態化工園區自成立以來,經濟總量增勢迅猛,對當地經濟貢獻份額逐年攀升。2015年,園區實現開票銷售83.38億元,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72.6億元,財政公共預算收入5.51億元。2017年收入超過2.3億元。

然而吳伯兵的文章也提到,響水生態化工園區在區位上先天不足,經濟發展水準一直低於響水縣平均水準,化工園區大多數企業低效運行,62.7%的企業處於億元以下,企業運行效益不高。同時,農藥、染料、醫藥等重污染企業比例過大。染料及三類中間體項目的廢水、廢氣污染物排放量較大,治理成本較高,存在較大的環境安全風險。

2018年6月5日至7月5日,中央第四環境保護督察組對江蘇省第一輪中央環境保護督察整改情況開展「回頭看」,督察組組長馬中平向江蘇省委、省政府通報督察意見時曾指出,「鹽城市響水生態化工園區等化工園區企業廢氣收集處理設施建設不到位、運行不正常現象普遍,園區異味明顯。全省12家石化企業,仍有9家未按整改方案要求安裝揮發性有機物環境監測設施。」給江蘇省留下的問題清單中,也指出,「響水生態化工園區等6個化工園區在設立之初,當地政府均就落實衛生防護距離要求制定計劃、做過承諾,但計畫和承諾流於形式,至今沒有落實,風險隱患較大。」

在響水化工園區周邊的村落,很多村民都向《新民週刊》記者反映,這裏的空氣中常年有著刺鼻的氣味,一到灌溉時節,周邊河道裏都是「醬油湯」一樣的工業污水,有的地裏的莊稼根本沒法生長。

響水化工園區的情況,其實是蘇北很多類似化工園區的縮影,即在當地經濟中扮演重要角色,但是也存在效率低下、環保安全等問題突出的情況。

化工產業是江蘇省重要的支柱產業之一,但在產業轉型,化解「化工圍城」的背景下,大量落後的化工產能被轉移到經濟相對落後的蘇北地區。近十多年來蘇北地區各市縣承接大量污染企業,其中很大一部分企業是從蘇南地區、浙江等地「北漂」而來。由於化工行業利潤較高,帶動上下游行業能力較強,蘇北的很多地方為了GDP的增長,也積極推動化工園區在當地落戶,甚至不惜以環保為代價。但與此相對應的是,對環境造成的破壞治理成本可能更大,而且貽害後人。

湖州師範學院社會發展與管理學院博士羅亞娟,在其發表的一篇論文中指出,在現代性話語下成為「窪地」等一系列歷史遭遇,使得蘇北地區產生廣泛而深重的社會性焦慮,產生比其他地區更為強烈、迫切的發展渴求。與此同時,國家宏觀層面追趕現代化的壓力,江蘇省所自加的在全國範圍內率先發展的追趕壓力以及由來已久的追趕蘇南地區的壓力,使得蘇北地區並沒有足夠的時間、空間從容不迫地帶著長期理性發展經濟,以避免環境問題。

多年來,蘇北各地在招商引資的過程當中,向來以「具有一定的環保容量」而自居的「優勢」,但是隨著國家環境保護的力度加大,以及城鄉居民環保意識的提高,繼續在這條道路上發展經濟,顯然與當前中國經濟追求高品質發展與追求「綠水青山」的生態經濟的要求相去甚遠。

與響水縣政府一街之隔的響水日報社門外的牆上,貼著這樣的標語:「產業強縣、生態立縣、富民興縣」。處理產業與生態的關係時,究竟是真正貫徹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還是表面宣稱注重生態而實質異化成「為了金山銀山,不要綠水青山」,這是包括響水在內的各級地方政府必須反思之處。化工行業不是不能發展,而是要思考如何進行適應新形勢的轉型,如何在環保和安全上給這只「猛虎」加上鎖鏈,不至於出籠傷人。

(劉朝暉、王煜、王仲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