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宋體」專利認證一百年

1920年8月,剛過「不惑」之年的丁輔之(1879—1949,又名丁仁),收到了一封政府批文,成爲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獲國家認可的,有自主知識産權的字體發明者和使用者。

爲先父編印詩集  丁氏兄弟創制「聚珍仿宋版」

1919年,丁立誠所著《小槐簃吟稿》刊印面世。丁氏並不是什麽明清兩代的「古人」,只不過清末一介文人。中華民國剛一成立,丁氏即病逝;《小槐簃吟稿》是他的兩個兒子(丁輔之、丁三在兩兄弟)爲其刊印的詩集,以資緬懷先父。

這一部詩集正文印製使用的是三號方體字,雖形體方正莊重,但却不是市面上常見的橫細竪粗的「宋體字」,而是橫竪筆劃結體均勻,富於清朗勁挺的楷書意味。

丁氏兄弟從1911年開始籌劃爲先父編印詩集,却始終覺得當時通行的方形「宋體字」,莊重有餘、靈秀不足,印行詩集不應該用這麽刻板重拙的字體。可是,當時根本找不到,也沒有現成的符合其標準的那種「理想字體」;市面上普遍存有的,皆是沿襲、套用或局部修整清代官版刻書標準字體,皆爲橫細竪粗的方形「宋體字」,模式無一例外。丁氏兄弟想要的那種,流露著清秀流暢楷書筆意,又有略微連動態勢的精雅字體。失望之餘,從小飽讀經典、精於書法篆刻的兩兄弟心生創意,决意自己動手,刻鑄一套合乎自己心意的字模。

丁氏兄弟决定廣征宋版書籍,親自仿寫,刻制活字,然後拼版印刷。原本打算以黃楊木刻字(曾試刻過一批),但工費太大,才决定易木爲鉛,並赴上海出資聘請當時的名刻工徐錫祥、朱義葆二人合刻鉛質活字,並精製銅模,範鑄鉛字。時至1916年,這種經過丁氏兄弟加工設計之後的楷體字,這種經過模仿歐體(歐陽詢的書體)的統一改型的字體,由於字體原形均出自宋版書籍,他們即將這一字體命名爲「仿宋歐體字」。

丁氏兄弟爲之鍾情並因之傾力創制的這種字體,其出現的年代,遠遠早於已經明清兩代固化爲方形符碼的「宋體字」,它的形態根基仍然是楷體字,成形時間是早於宋代的「歐體字」。所謂的「歐體字」,即其開創者歐陽詢所書字體,這一字體的出現,若按年代劃分則應稱之爲「初唐體」,而絕非「宋體」,似乎也更不應命名爲「仿宋體」。只因這種「歐體字」,在宋代才被書商及印書者摹寫定型,大量使用於刻板印書,成爲宋版書的「標配」字體。

一百年前,丁氏兄弟爲「歐體」正名,明確稱其創制的字體爲「仿宋歐體字」。與此同時,還爲以此字體爲核心技術,摹仿宋版書版式的活字印書版式命名,稱之爲「聚珍仿宋版」。此新發明的版式與「仿宋歐體字」一道,共同申報國家專利。

所謂「聚珍」,就是活字印刷的意思,始於清代乾隆年間。乾隆皇帝也是認爲「活字」一詞不雅,而替之以「聚珍」一詞,「聚珍」有聚攏字模印就珍本之意。於丁氏兄弟而言,此「聚珍」前綴,除了沿襲成說、有所增飾之外,或可用來形容丁氏兄弟多年聚集宋版字體樣本,多年精心鑄造,方得成就珍貴字模之意。

須知,「仿宋歐體字」與「聚珍仿宋版」還未申報專利之際,丁氏兄弟之一丁三在,即不幸於1917年英年早逝。其兄丁輔之,全力承續兄弟合作未竟之事業。

當商務印書館希望與之合作,覺得「聚珍」二字太過繁冗不欲在書籍中予以標示時,遭到了丁輔之的斷然拒絕。不久,丁輔之創辦「聚珍仿宋印書局」,一時名揚海內。後雖爲中華書局購並,丁氏仍一直居於技術總監地位,且「聚珍仿宋版」的專利名稱,一直明確地標示於所印書籍的版心及頁面之上。

可以說,「聚珍」二字,從被丁輔之用於專利名稱開始,一直處於與「仿宋」二字同等重要之地位。「聚珍」二字,包蘊著丁氏兄弟共同創制專利字體與版式的某種獨特情感寄托。

上海《民國日報》於1916年10月30日刊發的,一篇題爲《保存國粹之苦心》的未署名文章,此文可能是國內現存最早記述「聚珍仿宋版」創制始末的文章。

聲名遠播四方,享譽大江南北

丁輔之拒絕删去「聚珍」二字,與商務印書館斷絕合作關係之後,從1919年起,中華書局已經確定盤並聚珍仿宋印書局。1920年6月,雙方議定正價二萬六千元的盤並金額。可能是出於進一步保護知識産權,以及出於增加談判籌碼的需要,1920年11月5日,聚珍仿宋印書局還向農商部申請了注册商標。不久,1921年初,雙方即議妥全部條件,正式訂立合同。是年6月6日的《申報》刊登了聚珍仿宋印書局的啓事:「本局已並入中華書局總廠,以後關於法律上權利義務完全由中華書局代表。」

盤並之後,中華書局方面允准丁氏享有「聚珍仿宋版」專利三十年。同時還與其訂立爲期十年的聘任合同,由其擔任新設的「聚珍仿宋部」主任。

就在聚珍仿宋印書局與中華書局商洽盤並事宜的這一年,1920年,雄心勃勃的中華書局,開始籌備輯印《四部備要》大型古籍整理叢書,這套叢書涵蓋中國古籍的經史子集四部精要,全套叢書達到了一萬一千三百零五萬卷,分訂爲二千五百册。印製這一大型叢書的重任,理所當然地選擇了「聚珍仿宋版」。或者說,極有可能正是因爲出於要印行《四部備要》的考慮,中華書局才毅然决然地啓動了盤並聚珍仿宋印書局的計劃,且僅用一年時間即完成了此計劃。

從1922年開始,中華書局開始對外發布《四部備要》「第一集」預約;1923年,發布第「第二集」預約。到1926年,《四部備要》全部開始預約訂購。所有預約也全部額滿,各地的訂購需求仍然源源不斷。至1936年時,《四部備要》整體上已經重印了6次之多。

就在中華書局以「聚珍仿宋版」印製《四庫備要》,總體工作非常繁重且相關人員與機構均超負荷運轉之際,社會各界慕名而來,要求以「聚珍仿宋版」印製各類印刷品(名片、賀卡等)、讀物、著述、文集者也是絡繹不絕。中華書局「聚珍仿宋部」一時門庭若市,工作人員則已顯疲累之態,接件印製周期往往一再延後,一拖再拖。即便登門求印者,乃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之一、著名學者王國維,也概莫能外。

「聚珍仿宋版」屹立不倒

在巨量的印製任務與多次重輯調版的工作壓力之下,丁輔之仍然一絲不苟、盡善盡美地維繫著「聚珍仿宋版」這塊金字招牌的權威性。與此同時,他非常看重「聚珍仿宋版」的知識産權,乃至《四部備要》的版權頁面上,都印有「丁輔之監造」的字樣。

隨著《四部備要》叢書的風行於世,用「聚珍仿宋版」印製的書籍品類日益增多,早已不再局限於《四部備要》叢書本身,與此同時,一些社會名流也紛紛以「聚珍仿宋版」印製個人文集爲時尚,如梁啓超的文集《飲冰室全集》八十册一套的「大部頭」,即是在1926年以「聚珍仿宋版」印製發行的;又如1932年張謇的文集《張季子九錄》,也是以「聚珍仿宋版」印製推出,其子張怡祖於扉頁題寫了書名之後,又於後頁鄭重地題寫了「中華書局聚珍仿宋版印」的字樣,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中華書局印行的書籍中,有的就直接在封面簽條上印有「中華書局聚珍仿宋版印」字樣,以此招徠讀者的注意。

隨著《四部備要》的持續十餘年不斷重輯重印,「聚珍仿宋版」的風靡有力推動著「仿宋體」這一字體的風行。上個世紀初二三十年間的字體設計與製作經驗之積澱,以及在這一歷程中逐漸培育並穩定下來的讀者視覺習慣,使得「仿宋體」的字體類型風行中國,這已成爲無可爭辯、無須贅言的事實。

1949年,身患眼疾多年的丁輔之逝世。丁輔之逝世之後近半個世紀間,丁氏兄弟創制的「聚珍仿宋版」使用頻次逐漸减少,最終基本停用。因這一活字排印版式,大多適用於綫裝竪排繁體(正體)字書籍,而1949年之後的中國國內印書行業,已不具備這樣的市場需求。

如今, 「仿宋體」因其字體的端莊美觀,還經常被使用於印製「紅頭文件」的正文內容。政府文件與公文,在中國國內一直套用固定的字體與格式——標題字體爲「宋體字」,正文內容爲「仿宋體」。這一套固定模式,至今沒有大的改動,「仿宋體」依舊在國家公共領域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有著獨特地位。也正因爲如此,由「仿宋歐體字」與「聚珍仿宋版」的創制所肇始的,「仿宋體」在中國國內的流行度與影響力,實在是不可低估。

(肖伊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