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27日,基辛格博士迎來了他的百歲生。
這位在20世紀留下深刻印記的外交家、國際問題專家,90歲以後依然用驚人的毅力與激情保持著工作狀態——他存在聽力障礙,經歷了多次心臟手術,一隻眼睛已經失明,但每天仍要工作15小時左右。
《環球人物》記者詢問秘訣何在,他說:「基因。」他重複了兩遍:「基因,基因。我的母親活了98歲,父親95歲。」
他的百歲人生,正好完整地經歷了世界格局激烈震盪屢經變遷的100年。「魏瑪政權、德國納粹、美國大蕭條、二戰、歐洲重建、冷戰、越戰以及水門事件,一次又一次驚濤駭浪,他都經歷過了。儘管所有的風暴都會留下永恆的創傷,但他並沒有被擊垮。」美國德克薩斯大學教授、基辛格的傳記作者之一傑瑞米.蘇瑞如此形容道。
在美國成為超級大國和維繫霸權的過程中,基辛格是最重要的見證者和參與者。20世紀70年代,他為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森出謀劃策、縱橫捭闔,為延續美國的霸權地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和中國結下「破冰」之緣,此後80多次訪問中國,成為中國人民最熟悉的美國面孔之一。
義大利知名記者法拉奇如此評價身處權力巔峰時的基辛格:「看似有矛盾的盟國他能撮合到一起,看似無法簽署的協議他倉自簽下來,他能讓全世界屏住呼吸、安安靜靜,就好像所有國家都是他在哈佛教的學生……他可以隨時面見毛澤東,隨時造訪克里姆林宮,只要他認為有必要,甚至可以深夜叫醒美國總統並到總統的臥室彙報。」
卸任美國國務卿後,基辛格以一種「在野」的身份活躍於美國和世界舞臺上。正如一位美國學者所說,直到今天,世界來到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基辛格「依然相當於政策領域的一位搖滾明星」。
基辛格百歲之際,《環球人物》記者採訪了多位元與基辛格有密切交往的人士,包括基辛格傳記的作者、基辛格1971年秘密訪華時的翻譯、基辛格著作的中文校閱者……他們的講述將基辛格的形象勾勒得更加立體,同時也解釋了一個重要問題——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基辛格如何繼續觀察和影響世界。
非正式的顧問
「教授。」1968年底,基辛格走進白宮橢圓形辦公室討論政權交接工作時,即將離任的總統詹森這樣稱呼他。
「基辛格博士。」今天,大多數人習慣於這樣稱呼他。
作為美國「旋轉門現象」的代表人物,基辛格在哈佛大學「面壁十年」後進入政界,在卸任後又回到學界——當時,他受邀到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擔任教授,成為美國媒體爭相報導的新聞。在他的字裡行間、話裡話外,也能明顯感受到,他以學術身份自矜。
現在,基辛格的名字與美國許多大學和學術機構聯繫在一起,它們的主題大多與國際事務相關:他擔任阿斯彭學會研究員已有46年;伍德羅.威爾遜國際學者中心運行著基辛格中美關係研究所;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國際問題高級研究學院建立了基辛格全球事務中心。
在2014年的基辛格中美關係研究所新標識啟用儀式上,時任中國駐美國大使崔天凱向基辛格贈送了他為新標識題寫的漢字「基」——「基」字在中文裡有「基礎」「基本」「重要」等含義,這些形容用在基辛格身上恰好合適。
基辛格也在運營自己的商業機構。他創立的諮詢公司基辛格事務所已經忙碌了整整41年。事務所基於對國際地緣政治的瞭解,説明客戶在全球尋找投資機會,並指引他們遵守各地政府的規則。
大量的學術與商業活動,讓100歲的基辛格在華盛頓、紐約等地都擁有自己的辦公室。
當然,最重要的諮詢者,還是那些政治家們。基辛格如同他們的非正式顧問。這中間包括當代大多數美國總統。2012年,《環球人物》記者採訪基辛格時,他中途起身回到裡面的房間,接了一個神秘的電話。回來坐定後,他有些俏皮地盯著記者說:「這是白宮來的電話,你不會說出去吧。」
在許多關乎美國乃至世界命運的關鍵節點上,美國總統會向他尋求建議。2001年「9.11」事件發生後,時任美國總統小布希第一時間任命基辛格為調查委員會主席;2008年12月,奧巴馬當選後,基辛格就像20世紀70年代那樣,替新總統探路,在莫斯科郊外的別墅與時任俄羅斯總統梅德韋傑夫會面;2013年,英國媒體報導,在敘利亞危機和銷毀化學武器的問題上,美國人積極與普京合作,這讓人困惑,又受到歡迎,而幕後推手正是基辛格;2017年特朗普入主白宮後,也邀請基辛格會面。
基辛格說:「奧巴馬和特朗普在入主白宮時都沒有太多處理地緣政治事務的經驗,因此兩人都必須在任職期間經歷學習過程。」而基辛格恰好就是公認的地緣政治高手。
他忙碌的日程上還有一個關鍵字:中國。
2013年6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應邀訪美並同奧巴馬舉行會晤,雙方一致同意努力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係。不到一個月後,時年90歲的基辛格來到中國,在復旦大學的一場交流會上,他對這一關係的前景表示樂觀:「如果中美兩國成了敵對關係,那麼世界上其他國家都會或多或少感受到壓力。」
據唐聞生回憶,那一次來華,基辛格慶祝了他的90歲壽辰,其間還被邀請去看京劇折子戲——基辛格1971年秘密訪華以及此後數次訪華時,唐聞生曾為基辛格擔任翻譯。「他雖然不再擔任公職,但依然非常關心國際形勢,包括中美關係。他很願意發表他的看法。」唐聞生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憶。
也是在2013年,基辛格受邀參加美國的一檔夜間脫口秀節目,推廣他的新書《論中國》。他在現場與主持人談笑風生:「我的孫子已能在國際象棋上打敗我了,所以我已經不和他下棋了。」——在《論中國》一書中,基辛格借棋的意象解釋中美兩國戰略思維的差異。他表示,西方喜歡玩國際象棋:「開局時,棋手手上有所有棋子。但最終,只有一個『王』能統治棋盤。」而中國的圍棋是一個關於力量平衡的遊戲:「如果國際象棋事關一場決定性戰役,那麼圍棋就是一場持久戰。國際象棋棋手的目標是全面勝利,而圍棋棋手的目標是相對優勢。」
2015年基辛格訪華時,發生了一個頗有意思的小插曲。因舟車勞頓,92歲的基辛格在座談會上當眾打起瞌睡,助手見狀只好打圓場說:「你們剛才提的問題太緩和,尖銳的問題才能刺激基辛格博士。」
身在現場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教授金一南想了想,向基辛格發問:「1972年2月21日,您隨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還記得你們的車隊有多少輛車嗎?」
基辛格立馬睜開了惺鬆的雙眼,答道:「大概30或40輛?」金一南回答:「不對,107輛。」因為那天,還是北京某廠學徒工的金一南,被尼克森的車隊擋住了上班的去路,他在停下的公車上與乘客們一起大聲數出了車隊的汽車數量。他打趣道:「我上班從未遲到,就那天遲到了。」全場哄堂大笑,基辛格也變得精神抖擻了。茶歇後,基辛格對著金一南的方向鞠了一躬,說:「現在,我為43年前那次耽誤你上班,正式向你道歉。」
事實上,基辛格在公開場合打瞌睡的時刻並不多見。「別看他年紀大了,現在出行需要坐輪椅,但他思路清晰、精力旺盛,坐長途飛機到中國後,行程經常安排得滿滿當當。」唐聞生說。
2014年,基辛格出版了他的另一本重要著作《世界秩序》,以宏大的歷史視野,梳理了近400年的世界歷史和國際政治變遷,審視了歐洲、亞洲、中東和美國對「世界秩序」的不同認識。基辛格明確指出,從來不存在一個真正全球性的世界秩序,由西方一手建立並聲稱全球適用的秩序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新秩序的建立,不是一個國家能夠主導和完成的,美國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位置。
《世界秩序》付梓前夕,國際局勢風雲突變:烏克蘭克裡米亞自治共和國舉行全民公投,多數投票者同意脫離烏克蘭,加入俄羅斯。時任俄羅斯總統普京與克裡米亞代表簽署條約,允許克裡米亞以聯邦主體身份加入俄羅斯聯邦。烏克蘭不承認上述公投,此後西方對俄實施多輪經濟制裁,美俄關係墜入冰點。
由於與普京私交甚篤,基辛格被俄羅斯媒體視為「將俄美關係從谷底中拽出來的最佳人選」。美國媒體也報導稱,特朗普上臺後有意委託基辛格充當美俄之間的「中間人」,協助重啟兩國關係。從公開資料上看,基辛格確實嘗試通過多種方式,呼籲各方領導人「回到研究後果而非大擺競爭的姿態上來」。他提醒西方理解,對於俄羅斯來說,烏克蘭從來不只是一個外國,俄烏歷史交織在一起。
最近,基辛格對俄烏衝突做出了最新預測:「由於中國已經加入了談判,我認為,到今年年底,談判將進入關鍵階段。我們將討論談判進程,甚至是真正的談判。」
基辛格也關注最前沿的科技發展。或許得益於他的長壽基因,在大多數人無力學習最新技術的年齡,他仍然能把人工智慧作為自己的關切方向。2021年,他與谷歌前CEO施密特、麻省理工學院電腦學院院長胡騰洛赫合著出版了《人工智慧時代和我們人類的未來》。他對人工智能的飛速崛起憂心忡忡。他認為,就像改變下棋一樣,人工智慧可以改變戰爭,因為它們能夠做出人類意想不到但具有毀滅性效果的舉動。在職業生涯的大部分時間裡,他一直在思考核武器的危險,但如今他覺得,人工智慧一旦失控,其威脅將遠超核武器。
「如何給機器立規矩?就在今天,我們的戰鬥機已可以在不受任何人工干預的情況下進行空戰。但這只是這一進程的開始。50年後的發展進程將讓人難以置信。」他呼籲美國和中國就如何對人工智慧設置道德規範和行為準則展開緊急對話,想辦法限制人工智慧的潛在破壞力。
「出色的仲裁者」
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專訪時,範德比爾特大學歷史教授、基辛格最新傳記的作者湯瑪斯.施瓦茨回憶起那個下午:在通過層層安全檢查後,他進入了位於紐約公園大道的基辛格辦公室,說明來意。基辛格問他想寫一本什麼樣的書,他回答:「一本短小精悍的傳記,用您的生涯折射出美國現代外交史。」基辛格聽後好像有點困惑,用他那無人能夠模仿的德國口音笑著「抗議”道:「但是這樣寫的話,你就會落下很多東西。」
最終,這本書確實比施瓦茨計畫的長了許多。
和基辛格交談並不容易。施瓦茨發現,基辛格絕不會談他不想談論的話題,並且會很明顯地表現出那種抗拒。但足球是一個例外。每當兩人談起足球時,基辛格會激情四射、平易近人。
「我們聊起我女兒對足球的熱愛,世界盃以及他對足球運動的見解。能夠聽到基辛格對一項體育運動發表專業而精到的見解,真是令人難忘的經歷。」
基辛格以仲裁爭端、推進對話而著稱,這似乎也影響到他看待球場爭端的視角。基辛格曾在一次採訪中談起1966年世界盃決賽上的爭議判罰,並表示:「我曾經看了上百遍當時的現場錄影,這件事正反雙方都有道理。」
「基辛格是一位出色的仲裁者。他知道如何與談判雙方共情,並客觀地瞭解談判雙方的訴求、立場以及處理事務的方式。」施瓦茨認為基辛格是他見過的「最有魅力的人」。「他在處事上剛柔並濟,擅長借助幽默和個人魅力與他人建立關係。」
基辛格的老師、國際關係學者漢斯.摩根索曾用一個希臘詞語描述基辛格:Poloytropos,意為「多向度的人」。在施瓦茨看來,這個詞很好地展現了基辛格性格的複雜性。他的多向度體現在外交事務上,可能既是「鴿派」,又是「鷹派」。這種複雜性讓今天的美國社會對基辛格的評價是分化的:一些人對他迷惑不解甚至尖銳批評,一些人則對他肅然起敬。
「他熱衷於收集各種歷史檔,其中有很多是各國人士對他與他的政策的評價。」施瓦茨覺得這個習慣很有意思。基辛格年輕時就特別討厭別人批評他的文章,經常和他人辯論;到了年近百歲時,依然對外界的批評耿耿於懷。5月7日,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派出數次採訪基辛格的83歲資深記者泰德.科貝爾,對基辛格進行了大約15分鐘的簡短採訪。在提及美國人批評他當年轟炸柬埔寨的決策時,年邁的基辛格立即變得精神了,面帶慍色反擊道:「這個採訪是為了慶祝我100歲生日的,結果抓住60年前的事不放!如果他們動動腦子思考一下,就不會質疑我的決策!」
「基辛格的許多外交活動仍處於保密期,我們並不知道基辛格在重要外交事務上參與程度有多高。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過去幾十年裡一直在美國外交事務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施瓦茨說:「但不幸的是,今天美國的外交政策處於極化狀態。去年基辛格對解決烏克蘭危機提出建議,很快遭到各方的抨擊。在今天美國的政治環境下,我們很難像過去一樣再看到基辛格的外交思想成為主導。」
一個佐證是:民主黨總統拜登上臺後,身為共和黨人的基辛格似乎被邊緣化了。基辛格公開表示:「歷任總統都邀請我去白宮,而拜登沒有。」
「從表面上看,今天美國政壇在外交政策上似乎有更多共識。以對華政策為例,美國兩黨似乎在對華的強硬態度上有共識。」施瓦茨說:「但這是一個消極的共識。政客們沒能回答一些基本的問題:美國對華強硬的目標是什麼?為什麼要實現這些目標?我們應當思考外交政策的背景、後果,以及其是否真正符合美國利益。我們現在缺乏這樣的思考。」
「基辛格在一段時間裡,為美國人提供了這樣的思考,以及一張如何讓大國之間保持平衡的路線圖。現在的美國政壇沒有這樣的路線圖,只有一個『西方』的意識形態概念。它限制了我們與其他國家的外交和互動。今天的美國政壇也更加分裂,而基辛格深知國家利益應該超越黨派之爭,他能夠同時與民主黨、共和黨保持良好關係。這在今天的美國也是難以實現的。」施瓦茨說。
與基辛格的三次對話
基辛格在1969年擔任尼克森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時,覺得「美國進入了這樣一個世界,在這裡我們不再處於支配地位,但仍然擁有巨大的影響」。
如今看來,基辛格這句話未免說得有點早了,它更適用於今天。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世界地緣經濟與政治重心「東升西降」,國際體系主導權「南升北降」,中西互動趨向「平起平坐」,經濟增長與科技創新的動能「新舊轉換、新陳代謝」……國際格局正在發生百年以來最具革命性的變化。
2012年到2015年,《環球人物》記者在美國對基辛格進行了三次專訪。這三次談話,正好能看出基辛格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觀察和思考。
2012年的專訪發生在時任中國國家副主席習近平對美國進行正式訪問的背景下。這一年還是尼克森訪華和《上海公報》發表40周年,也是美國總統大選年。專訪地點在基辛格位於華盛頓西北K街1800號302房間的辦公室裡。這裡隨處可見「中國元素」:大門把手處懸掛著紅色的「中國結」;茶几上擺著厚厚的英文版圖書《中國文化與文明》;辦公桌左側牆上懸掛著4幅已經有些發黃的老照片,分別是基辛格與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國老一輩領導人的合影。
「他首先是一名美國的愛國者」
如何評價基辛格?
「他首先是一名美國的愛國者,然後才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金燦榮與基辛格相識多年,早在25年前就擔任了基辛格《大外交》一書中文版的審校工作,他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基辛格一貫主張美國應當與中國友好相處,這是因為他的戰略眼光能夠看到,跟中國友好,最符合美國的利益。他在許多場合講過,中國崛起是冷戰後最重要的國際事件,美國必須適應它。他是美國的愛國者,他的一切思維、行動,都是在維護美國利益。」
唐聞生說:「我多次聽基辛格說過,『我有很多中國朋友,我雖然對他們也懷有感情,但是我跟中國打交道,完全是出於美利堅合眾國的利益』。這是句實話。他是一位忠實地為美國的國家利益服務的外交家,他有歷史的眼光和寬廣的視野,有表達問題的技巧,所以當年能夠很好地輔佐尼克森總統打開中美關係的新局面。他同時也有西方人看世界的一些偏見。比如,他在《論中國》裡寫道,『中國傳統上自視為中央帝國的傳承者,根據其他國家與中國文化和政治形態的親疏程度,將他們正式劃分為不同層次的進貢國』;在《世界秩序》裡,他又說,『中國拒絕承認自由民主的傳播會有助於國際秩序,不認為國際社會有義務傳播民主,特別是採取國際行動,實現人權』。顯然,他對中國的認識以及對自由、民主、人權的認識,是有偏頗的。他在2023年2月6日紀念雷根誕辰112周年時發表的主旨演講,把中國列為當前美國面臨的四大挑戰之一,也引發了一些爭議。儘管如此,在基辛格博士以驚人的精力迎來百歲生日時,他的功績應被銘記,願我們發展共識,共謀未來。衷心祝他生日快樂!」
施瓦茨也認同中國學者的看法,「基辛格始終認為發展對華關係是美國的一個重要機遇」,而這樣的人在今天的美國政壇越來越少。「依然有些人自認為是基辛格的『學生』,媒體上偶爾也能看到『基辛格式』的外交方案,但他們的建議似乎並未被美國政府採納。今天,我們需要像基辛格這樣具有歷史視野的外交官。他知道在追求一個巨集大目標的同時,也應該瞭解人類社會文化的多樣性。」
「我沒法預見一個新的基辛格是否能出現。」施瓦茨笑著說:「但我們也知道,在20世紀60年代時,人們也沒能預見到基辛格的出現。」
(溫憲、鄭敖天、馮群星、陳佳莉、田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