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女俠鄭佩佩:人生如戲,只求無愧於心

  「哪個是戲中的我,哪個是我演的戲?我寧可是戲中人,戲演完了,卸了妝,可以對戲中人不負任何責任。最可怕的是戲終時,怎麼也卸不了妝。這才發現那不是一場戲,要對自己演過的、做過的一切因果都負起責任。」
  2024年7月19日,一代女俠、女演員鄭佩佩病逝,享年78歲,人生謝幕。
  20世紀60年代,17歲的鄭佩佩反串男角出演《寶蓮燈》裏的劉彥昌,憑藉颯爽英姿躍升為當時中國香港影壇的武俠影後。在23歲巔峰時期,她卻決然息影,嫁作人婦,隨夫遷居美國。此後20年間,她經歷4次流產,拉扯大4個兒女,做過女工、舞蹈老師、雜貨店店主和房產經紀人,最終以婚姻破碎和創業破產結束了在美國的生活。
  低谷的她為生計重回影壇,鬥轉星移,她已不再是那個受人追捧的領銜主演,更多時候要翻兩三頁,才能在演職人員名單裏找到她的名字。
  後來,她是周星馳電影《唐伯虎點秋香》裏扮醜的配角華夫人,在李安執導的《臥虎藏龍》裏扮演一生醉心武功的反派老盜碧眼狐狸,在《仙劍奇俠傳》裏和趙靈兒的飾演者劉亦菲搭戲,做她的姥姥……
  從明豔照人的武俠影後,變成襯托主角的年老配角,當青春與浮華盡數散去,鄭佩佩依然勤勉、優雅,感恩一切際遇。回看她戲外的人生,情義二字也貫穿始終,她是任勞任怨、慷慨的長姐,不服輸、不虧欠的妻子,永遠堅毅的母親,靠譜溫暖的友人。
  「她的一生,像是為別人而活的。」作家蔡瀾在鄭佩佩的回憶錄《回首一笑七十年》中如此評價。為別人而活的人,是最善良、幸福的,也是最孤獨的。
  女俠之前,先是女人
  幾十年來,和鄭佩佩名字同時岀現的,總有女俠二字。
  文學中的女俠往往背負復仇、報恩的任務,有濃厚的忠義觀念和家國情懷,但她們也總是陷入愛河,在危難時刻被英雄拯救,最後看淡名利隱退江湖。這些故事表面在刻畫女英雄,內核還是在寫男人們的恩怨情仇、英雄救美的幻想、士大夫的理想抱負。
  在人生第一部武打片《大醉俠》中,鄭佩佩飾演金燕子,名震海內外,女俠形象從此確立。不過,仔細想來,電影終究不是以金燕子來命名的,在電影中,她要女扮男裝才能闖蕩江湖,遭遇暗算後要依靠大醉俠的幫助才能脫險。
  女俠再瀟灑,終歸還是女人,電影故事也是鄭佩佩生活的暗喻。
  鄭佩佩的一生,沒有繞開身為女性的性別處境一她是一個好姐姐、好妻子、好母親,在電影沒有給她帶來光環前,她就已經習得什麼是「無私奉獻」。
  1946年1月,鄭佩佩岀生於上海淮海路。在她6歲時,父親被送去勞動改造,此後一家人再沒團聚。
  母親身兼數職掙錢養家,鄭佩佩作為長姐,儘管只比最小的妹妹大6歲,還是當起了弟妹們的「小媽媽」。用她的話來說,背著一個,抱著一個,手上還拖著一個。父親的遭遇和家庭的重擔,催生了她童年的早熟,也奠定了她此後一生的基調,甚至在成名後她都不舍得買件新衣,懷揣著深深的不配得感。
  「我年輕時,還是有蠻多男生追求的,可是哪個追我,哪個就倒楣定了。因為不單要侍候我,還得侍候我全家,幫忙負擔我的責任,接送弟妹,照顧弟妹,甚至請我看場電影,都得多買三張票。」鄭佩佩的青春裏似乎沒有浪漫橋段,她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家庭裏。小學3年級的她,擔心弟弟剛上小學不適應,一直站在教室窗外守護弟弟;弟弟踢球受傷,腿上打了石膏疼得睡不著覺,她就扛著弟弟的腿一夜沒睡。後來,弟弟鄭業成這樣評價她:「她慷慨到極致,會在自己忍饑挨餓的情況下,和你分享她僅有的食物,在她受寒畏凍的時候解下身上的衣衫交付他人。」
  鄭佩佩的確「慷慨到極致」,她將在邵氏電影公司7年所有酬勞,全部交給母親,供母親和弟妹們移民澳大利亞,而她自己要另外靠配音、教舞蹈謀生。香港娛樂圈觥籌交錯,她隻身拼搏,紅了,身邊的人也遠了,「身邊的人拿我的話當做聖旨」,在那樣的環境下,人難免感到落寞,孤立無援。
  原文通在此時以唱反調的姿態出現:「我覺得你長得一般般……當明星太不實在了,將來紅不了怎麼辦?」許是因為貪戀溫暖的親密關係,佩佩選擇了出身於大家庭的原文通,兩人結為夫妻。
  在三代單傳的原家,鄭佩佩有了傳宗接代的使命感。即使懷孕後的她逐漸發現丈夫軟弱冷漠、大男子主義,婆婆強勢封建,也誓要誕下一個兒子,為丈夫延續原姓,了結這樁婚姻的心結。她的一生,都圍繞著不欠二字。
  在香港做影星時,她曾工作至半夜,跑去叫醒大廚只為吃童子雞。但在洛杉磯,她因懷孕想念家鄉的食物,丈夫原文通卻說:「不吃會死嗎?」他要求懷孕的鄭佩佩自己開車去大學上課修學位,讓她用公司多出來的貨品開店且自負盈虧,面對她的生育疼痛只關心剖腹產以後能不能再生育,輕視她在事業和家庭上的付出……至於婆婆,則在鄭佩佩流產前,盲目臆斷結果,輕視她的感受,和原文通一道拖延就醫時間,在鄭佩佩經歷過2次流產、生了3個孩子後,依然要她給原家生一個兒子……
  失望在日常裏積攢,但鄭佩佩依然履行著一個妻子和母親的職責:手工縫製窗簾,做雜工為孩子掙保姆費,做舞蹈老師接送8個學生上下學,做房產經紀……
  就在這時,一個推廣健康舞蹈的工作機會來到她的生活裏,就像20多年前舞蹈把她帶入演藝圈一樣,這一次,鄭佩佩也希望借由舞蹈,重新找回自我,拿回對生活的掌控權。
  時代之下的命運
  鄭佩佩對舞蹈的興趣,最早可以追溯到童年。
  她因為扭秧歌時笑得甜受到大人的表揚,萌生了對舞蹈的興趣。8歲時,她帶小妹去學芭蕾,自己在教室外偷學,打動了老師替她向母親說情,從那以後她開始學習芭蕾。中學時期,她還和同伴一起,坐火車去北京想考北京舞蹈學院。用鄭佩佩的話來說,舞蹈是她一生受用不盡的寶藏。
  北京舞蹈學院沒去成,倔脾氣的鄭佩佩就在拍戲空當去上芭蕾課,後來被南國實驗劇團錄取。在劇團,她和同伴編排《牛郎織女》,女扮男裝飾演牛郎。這個角色吸引了《寶蓮燈》的導演嶽楓與《大醉俠》的導演胡金銓,他們或多或少受這部作品影響,挖掘鄭佩佩走上電影之路。
  鄭佩佩女俠的稱號,就起源於她在1966年拍的武俠片《大醉俠》。鄭佩佩飾演一個受父母寵愛、武功高強的官家小姐。導演胡金銓特地為鄭佩佩設計的大圓帽和長袍裝扮,此後也成為武俠片女俠們的標配。那時,凡是鄭佩佩拍的武俠片,總能票房大賣,她迎來事業高峰,女俠形象日漸深入人心。
  那是20世紀60年代,香港電影行業進入黃金時代,武俠片成為主流。鄭佩佩畢業後進入邵氏電影公司,乘時代浪潮躍升為當紅女打星,也是意料之中。
  《大醉俠》讓鄭佩佩火遍東南亞,但她自己在回憶錄裏寫:「實際上,我真演得不怎麼樣。那時的我太年輕了,什麼都不懂,充其量只是導演手中的活道具……尤其是客棧那場戲,導演讓我看左我就看左,導演讓我看右我就看右,眼神空空的,裏面什麼也沒有。」
  那時的鄭佩佩涉世未深,尚未真正領悟女俠角色的精神內涵,在武俠片的頂峰時期選擇步入婚姻。她被時代捧上頂峰,也遵從於時代,走上當時大多女性的人生軌道——結婚生子。
  坎坷的婚姻尾聲,鄭佩佩直言「老娘不幹了」。婚姻讓她疲憊,她轉身研習有氧舞蹈,希望把它改編後帶回東方,也因此她再度回到香港。舞蹈喚醒了鄭佩佩潛藏的野心,這期間,她為事業發展毅然中止了懷孕,後因為再度懷孕回到美國,終於誕下一個男孩:「兒子生下來,我覺得任務已經完成,可以去大展拳腳了。」
  籌辦健康舞蹈學校的同時,鄭佩佩還在電視臺做節目,並答應原文通不耽誤做飯、接送孩子等家務活。她想在美國拍攝一部有關華工血淚史的紀錄片,原文通卻不同意她「胡鬧」,突然從兩人合辦的公司撤資,留下鄭佩佩一人,落魄地面對複雜的債務和業務問題。1989年1月,兩人正式離婚,鄭佩佩宣佈破產,身心俱疲地躲進閣樓。昔日的武俠影後,窘迫至一日三餐都成問題。即使這樣,她依然對孩子感到愧疚,認為自己沒有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
  真實的人生遠比一兩個小時的港片複雜。鄭佩佩將自己浸泡在19年的婚姻和異鄉生活裏,盡職扮演著妻子和母親的角色,本想體會家庭之暖,卻在得與失之間遍嘗辛酸,徹底看到江湖的殘酷,從此領悟了愛恨情仇。
  成為自己的女俠
  出走半生,為了生存,1992年,46歲的鄭佩佩回到香港,重返銀幕。經濟窘迫的她借住在香港的佛舍中,回歸的第一部戲便是與周星馳、鞏俐合作拍攝《唐伯虎點秋香》。
  瞬息萬變的演藝圈裏,當紅小花已毎換了不知道多少輪,20年過去,鄭佩佩依然守時、敬業、專業,仔細研究周星馳的電影風格,在拍攝中,主動擔起無厘頭的任務,通宵拍攝,她的戲份被越加越多,帶著疲憊,無意間塑造出令影迷印象深刻的瘋癲搞笑角色華夫人。
  影片公映後,胡金銓和李翰祥找到鄭佩佩,痛斥她選擇的角色損害了自己當年的形象,為在海報上看不到她的名字抱不平,但此時的鄭佩佩需要工作,她已經領悟了自己的俠義,走出過往的光環,不再是主角金燕子或誰的賢慧太太,她只想擔起身為母親的責任,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為所有一切做過的事負責。
  只要有戲拍,她就歡天喜地地在片場等,這期間也為報紙寫作,主持電臺節目。她開始出演更多元的角色,比如《楊門女將》中的佘太君,《仙劍奇俠傳》裏趙靈兒的姥姥,在迪士尼真人版電影《花木蘭》中扮演媒婆,還嘗試了綜藝節目《花兒與少年》……
  出道以來,鄭佩佩共參演了100多部影視劇,1992年複出之後,她更是以幾乎每兩年一部的頻率一直拍到2022年的《花木蘭》,這時她已經76歲高齡。不太熟悉老電影的年輕觀眾也會驚歎於鄭佩佩的生命力,她不再以美貌行走江湖,但依然在眾多影視劇中為觀眾演繹岀了各異又鮮活的角色。
  1999年,鄭佩佩在李安導演的《臥虎藏龍》裏出演碧眼狐狸一角。籌備階段,李安問她:「佩佩姐,你演過反派嗎?如果我的新戲裏有一個反派的角色,你肯不肯嘗試一下?」
  在回憶錄裏,鄭佩佩這麼回答:「他以為我還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可我已經是真正的演員了,任何角色都能接受。演反派又怎麼樣,沒演過又怎麼樣,對我來說可能是更新的挑戰。」
  《臥虎藏龍》裏,碧眼狐狸是唯一的反派,她醉心武功,卻被騙、被欺瞞,一生未曾得道,面對玉嬌龍這個野心、悟性和心機都要高她許多的徒兒,她孤獨、憤怒,感到被出賣,又渴望掌控徒兒,最終因愛生恨。這不是一個臉譜化的人物,充滿人性的複雜,對演員的領悟力有極高要求。演完這部戲的鄭佩佩,一下感到了衰老。人生半百,從年富力強來到了人生的另一端,她更能理解複雜角色中隱含的人生哲理。
  人生後半程,老友們陸續離世,鄭佩佩盡心為友人辦理後事,為自己申請了老年公寓,決定在死後捐獻遺體。2019年,鄭佩佩被診斷患有神經退行性非典型帕金森綜合征,這種罕見病暫無治療方法。一生都在付出的她,最後還決定捐獻大腦用於醫學研究。
  2024年7月19日,鄭佩佩在孩子們的陪伴下與世界告別,要求喪事一切從簡。她經歷了跌宕起伏的一生,始終對世界上的一切懷有俠義之情,人生如此,可敬可歎。鄭佩佩女俠,人生這場戲終於落幕,請好好休息,江湖再見。
  (馬茹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