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2016“立委”選戰，356名“區域立委”候選人中，有64名出身政治家族；其中41人是“政二代”(父母從政者)，首次逐鹿“國會”，因挾家族資源參選而積聚了人氣和爭議。他們大多是教育優良、履歷光鮮的精英，而較少草根戰將的“鋒味”；同時，又因直接走上權力游戲的殿堂，遭質疑會扭曲分配正義和造成政治世襲。

傳承“家國天下”的千鈞重負

日前，台DailvView網站通過大數據分析，選出了十名新科“大人氣立委”，其中國民黨籍的蔣萬安和民進黨籍的蘇巧慧、呂孫綾都是在家族的烘托下平地而起、獲得萬眾矚目的“政二代”。他們在“立法院”的問政也緊扣時代脈動，蔣萬安參與組建“透明新連線”推動“國會改革”；蘇巧慧提出了“兩國論”版的“兩岸協議監督條例”；而本無“國防外交”經驗的呂孫綾也借“憲兵搜查案”與比自己大34歲的“閣揆”張善政展開了引人矚目的“世代對話”。

政二代有著無可比擬的起點和資源優勢。首先，家族名望是政二代“上市”的第一桶金。參選臺北市“立委”的蔣萬安在掃街時，會有“是蔣經國的孫啦”的街頭巷議；而蘇貞昌的女兒蘇巧慧雖然更為柔性，選民看到她仍覺得是“‘沖沖沖’從電視走出來”。不同背景的選民存在認知取向的微觀差異，對於部分選民，候選人血脈中某種“符號”和“意象”的連結與傳承，有著特殊的意涵和興味。所以當蔣萬安初選擊敗曾挑落其父蔣孝嚴的羅淑蕾時，輿論會用“王子復仇”來描述這個戲劇性的故事。而在上述榜單中領銜的“三大時代網紅”黃國昌、林昶佐和洪慈庸雖然備受青年追捧，但地方老家的婆婆媽媽們卻會問“你叫什麼名字，是誰家的孩子”?

其次，經驗和人脈幫助政二代“少走彎路”。高雄的黃韻涵競選總部就在母親陸淑美的議員辦公室旁；同在高雄的鐘易仲給果農鄉親送水時，其父親、前“立委”鐘紹和也會嘮叨“喊姐啦，喊阿姨沒有票”。前雲林縣長張榮味的兒子張鈆麒說，受到王金平、宋楚瑜等父輩世交的激勵而從政，但“爸爸卻講不要靠我，要打斷手骨反倒勇，置之死地而後生”。

然而，這種加持並不是單純的正向連結，一方面，政治養分和政治包袱共生共存，父輩光環也很容易成為子女難以逾越的陰影。除了蘇巧慧念念不忘超越父親，讓媒體稱蘇貞昌為“蘇巧慧的爸爸”，背負著蔣家沉厚歷史和藍營一些人“中興”期望的蔣萬安，試圖通過比常人更低平的身段、更殷勤的拜票和對國民黨更直切的批評來彰顯自己與時代和民意的合潮。他會與老人做晨操閑聊、舉辦咖啡座談以瞭解青年就業及社區居民話題、還駕駛“萬安共乘車”以專車司機身份廣獵民情。蔣說，家庭背景能讓他為人所知，但他需要去接觸民眾來獲得理解和肯定。他“穿著牛仔、POL0，行90度鞠躬”，在臺北的眷村和商店街進行地毯式的掃街、謝票，甚至拼到中途打點滴，用10萬次沾滿汗水和油污的握手洗刷了“權貴後代”的標簽和國民黨的負面影響。由於務實勤勉，以及堅持“正面選舉”不攻擊對手，在特殊姓氏的聯想下，蔣萬安成為了不少選民眼裏國民党青年世代中能夠振衰起敝的“中興”人選。

再者，政二代普遍難脫“標簽化”的認知。人稱“淡水蔡依林”的新北市“立委”呂孫綾參選時僅26歲，是本屆最年輕的“立委”，其父呂子昌為蘇貞昌子弟兵。她從幼兒園時期就懂得幫做議員的爸爸製作和散發文宣，月臺背彩帶喊“凍蒜”。呂孫綾從2008年民進黨低潮期追隨蔡英文，已連任三屆中執委，還在讀博士的她傳承了政治香火，也背負了相應的“罵名”。党內的對手遊盈隆等斥責徵召民調不高的呂是黨“用提名換交情”；時代力量候選人馮光遠也批呂只會“靠爹拼支票”。

此外，政二代的高起點並不意味著政途平順，光鮮外表下，亦有人辛酸歷遍。以無黨籍身份參選的張承中出身彰化望族，父親張世良曾為國民黨、新黨“立委”，他因形象佳、做公益，又與政黨高層關系良好，很早被藍、綠、橘三黨視為“刺客級”候選人大加籠絡。然而經歷了參選的風光和退選的敗落，又因“事業糾葛”與歌星妻子Selina離婚後，張承中坦言這段經歷讓他更清楚現實的人情冷暖，“想認清誰是朋友嗎，選一次吧。”

合流藍綠政二代的今是昨非

相較於民進党的起於微末，國民黨長期存在代際政治傳承。馬英九、郝龍斌都是政二代的翹楚，而在2014“九合一”選舉期間，不少藍二代因“靠爸”標簽落馬，連勝文、朱立倫和吳志揚更是被綠營打為“北三都太子”，成為內部敗選檢討箭靶。民進党前青年部主任周永鴻稱，“二代從政在年輕族群裏最不受歡迎”，但“九合一”以來，民進党昔日天王們眼見情勢大優，磨刀霍霍為子女參政佈局，期盼政治續香，諸如陳水扁之子陳致中、遊錫堃之子游秉陶和蘇貞昌女兒蘇巧慧等均投入“立委”選舉，謝長廷的兒子謝維洲初試啼聲就高票當選議員。此番今是昨非不但引起綠營內部反彈，也有社會觀眾“驚呼”，原來民進黨也是“爭權奪利的兩面詐騙集團”。前“綠委”黃淑英的批評很有代表性：“政二代一上臺面就可以選這麼重要的職位，社會的公平性因此大打折扣”。新鮮人理應“謙卑地由基層或較低階的民代起步”來累積認同和資源。事實上，公平旗號之下暗藏的還有黨內勢力在資源分配的分歧。

盡管有黨內“難堪失望”和外界“雙重標准”的壓力，綠二代起勢的首要推手實際上是蔡英文本人。“立委”選舉前，敏銳的蔡已開始積極籠絡政二代，籌組“七年級小英鐵衛軍”。為搶青年選票和扶植嫡系，蔡欽點或授意“選對會召集人”蘇嘉全徵召了多位80後，如前“立委”蔡啟芳之子蔡易餘、前“立委”郭榮宗之子郭裕信和前新北市議員呂子昌之女呂孫綾等，搶攻“立法院”和地方議會，他們分別具有法學、財經和政治專業背景。在國民黨猶因“換柱”而動蕩之際，蔡已開始了縝密的用人佈局。

不過，“綠二代”也並非所向披靡。郭榮宗因賄選而從桃園市議會辭職，推出兒子郭裕信代打補選卻意外大敗。此番世襲精算讓“挺郭”的蔡英文不但難逃“私相授受”的嫌疑，也暴露了蔡的世代交替政策唯有“肉體年輕”的實質。輿論稱，民進黨除卻新潮年輕的文化設計外，“內裏早有官僚化與階級複製情況”。此次“區域立委”提名中，民進黨63名候選人只有4人(蘇、蔡、呂和陳世凱)小於40歲，其中3人為政二代，蔡的“保障青年世代”是何意味，不言而喻。無怪黨內哀嘆“出頭還得再投胎”。

世襲自我實現的“合法性”

政二代本身並非原罪，也無從選擇出身。藍綠政二代“同命不同運”，面臨不同的社會寬容度，說明社會、包括青年並非絕對棄絕政治世家，而是仍然會以藍綠的底色去透視個體，更要觀察其具體表現和立場。倘若他能放下身段，言行合矩，而非展現“保守”、“權貴”的紈　子弟形象，其家族背景在民眾觀感中反而可以是加成。另一方面，選民與地方派系和“區域立委”有某種“契約”關系，實力強大、經驗豐富的政二代，也會被一些選民寄予“能夠像他爸爸一樣”為選民服務的期望，從而為其走上參政捷徑提供民意的合法性。這種傳承事實上與壟斷台灣基層政治的派系有著相同的邏輯和機理，差別僅在是否具有血緣聯系。

台灣社會的憂慮是，政二代的參政物化和固化了社會資本、政治資本初級分配的不公平，並通過階級差異的代際傳遞形成資源再分配的不公平。法國學者皮凱蒂(ThomasPikettv)証實，奉行自由主義民主政治的西方世界存在普遍的資本和權力世襲的“馬太效應”。如同現代民主的發祥地英國仍然保留皇室和貴族一樣，現代社會中，家族政治的政治符號意涵是仍合乎某種預期的傳統性寄託，即便在台灣這樣一個民粹和顛覆思潮泛濫的社會中也是如此。

這說明，台灣從後威權時代向現代社會的過渡仍未完成，在一套中西雜糅的制度外殼下，仍是傳統封建文化的記憶和機理的內核。從蔡英文的贏者通吃到地方的封官鬻爵，中國古代“家天下”、門閥蔭蔽、賞庸酬功和士紳治鄉等都能找到其當代版本。同時，隨著社會觀念的演進和技術的發展，同時存在著撕裂和彌補社會階層鴻溝的兩種對沖力。當前，台灣的政治門閥仍據有結構性的能量，而社會力也在板塊的？隙中野蠻生長。既有政治結構未來將如何演化、變遷，我們且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