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珍在上海的最後歲月

我第一次見姑姑,是姑姑1947年從蘇聯回來。她回國後住在哈爾濱,找蕭華給主席打電報。主席回復說,賀敏學在華北作戰,現在戰事很緊張,等打完仗再說吧。我媽便帶著我從通化到哈爾濱見姑姑。那時我媽25歲,我5歲,因之前並沒見過面,一開始姑姑以為我媽是我爸的女兒,差點鬧了個笑話。

姑姑在哈爾濱呆了兩年,1949年,大局已定,主席進入北京。小姑姑賀怡到北京找主席為姐姐討說法,主席說了一句話「中國人按照中國的傳統」。賀怡理解為主席接納了姐姐,於是兩人動身去北京。可火車到了瀋陽,有兩個自稱代表組織的人上來,不准她們進京。兩個人對賀子珍說,你哥哥在上海,你到你哥哥那兒去。於是姑姑轉火車來到上海,沒想到下半生就留在上海了。

溧陽路的一窩小崽子

1949年5月上海解放,我們家三個人分三天進上海:我爸任職27軍副軍長兼參謀長,是從西郊第一天帶部隊打進上海的;我媽是政治部門第二天進上海;我隨後勤部門第三天進上海。

起初姑姑住在虹口區溧陽路1267號公寓,我也與姑姑一起住。11月出了一件大事,當時小姑姑在吉安地委任組織部部長,她到廣東南雄找回女兒賀海峰,及賀春生、賀麓成,還給爺爺掃墓,花了不少時間,因要趕到南昌開會,決定連夜開車,不幸發生車禍,遇難時年僅38歲。我爸得知消息,馬上派吉普車和警衛班過去,將車上的人統統拉過來住在溧陽路。那些孩子有遠房親戚的,也有不相干的,大家都想冒充賀怡的孩子,姑姑心中悲痛,來者不拒,全都收留在家中。這下好了,溧陽路家裏養了十幾個孩子。直到1951年2月,我爸由南京調防上海,到姑姑家一看,竟有一窩叫舅舅的崽子,心裏便有數了。沒幾日,他便根據小孩長相和他們父母聯繫起來,將他們分別遣散回江西老家。剩下賀春生、賀海峰、賀麓成,後來他們都是我爸養大的,也都和我們住在一起。

到了1950年,由於「二六轟炸」,國家要組建一個華東軍區防空司令部,1952年我爸任司令部司令,包括姑姑在內,我們所有人都跟我爸住在今天南鷹飯店後面的老房子裏。出於對姑姑的憐惜和小姑姑驟然去世的痛心,主席曾提出,賀子珍在上海的生活費用額外開銷從他稿費中支出,陳毅回答說:我們偌大個上海,難道養不起對革命有貢獻的賀子珍?據說陳毅曾安排姑姑任職上海虹口區委組織部部長,我聽到過別人叫她賀部長,我當時理解她在杭州婦女部做過副部長,上海到底有沒有職位呢?我的確不清楚,但即便有,這個職位長期以來只讓她領工資,卻沒能去工作。

南鷹飯店後面的房子有3層,_很大。一樓是客廳和飯廳,餐桌是歐式的橢圓桌,可以拉到很長;大門進來有一個房間,警衛員、司機住那兒。二樓一排四間屋子,姑姑住在西頭第一間,我爸住在東頭第一間。我是在我爸的東面的第二間屋住,還有外婆、表哥、表姐。三樓是舞廳。我們禮拜天偶爾去看電影。賀家是江西永新望族,姑姑在投身革命前受到傳統禮儀的教養是很全面的,生活上有很多規矩。我爸領教過,就總結說:下午2點鐘的電影非得給她提前到1點、12點半,你不能告訴她2點,那她肯定遲到。因為她要換衣服,洗頭洗臉梳頭,每個步驟都不能含糊。

泰安路居所的家庭生活

1952年,我爸轉業,他帶了一批指揮員組建建工部,並任副部長兼華東建工局局長。我們搬到了現在居住的泰安路。

全家都給予姑姑極大的尊重,甚至一開始讓姑姑當家。但是姑姑生性豪爽,出手大方,實在不是個會管賬的人。有一次逛街看到燈籠袖真絲衫,她在俄羅斯穿過這類衣服,她立馬說這是好東西要抓緊買,一口氣買了一打,自己留了兩件,一件長袖,一件短袖,其餘全送光,我和海峰也各得了一件。自己口袋裏面有多少,全部掏給你,她就是這種人。這麼花法,家裏到了下半月就揭不開鍋了,她便偷偷問我借錢買菜。但姑姑從不賴賬,工資剛拿到手就還了我。我說急什麼?她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如此數月下來,姑姑自己也不好意思了,還是讓外婆當家。她那時候一個月有208元工資,零頭8元交黨費,200元全部上交給外婆,可見她是真不太在意錢的。

姑姑一直抽煙,但煙癮不像外界傳說的那麼大。大家為了讓她少抽點,一根香煙剪成兩三段,老念叨說今天你抽了兩根,抽了三根,數字聽著很大,其實就是一根。等李敏的兒子出生了,我們又有了一個新辦法,就是拿小孩子說事:你這個煙不行,小孩受不了。姑姑很快就掐掉煙頭。她很鍾愛外孫,每天問:孔繼寧吃什麼飯?喝什麼湯?樣樣都管。深夜,她不睡覺時,就會跑去看外孫是不是踢掉了被子。

姑姑沒有工作,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報紙,尤愛看《參考消息》,格外認真,一字不落,又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還老問:「小平你《參考消息》看過沒有?看過,文章裏面怎麼講?」我只好耍無賴說沒有看到字,字都被吃掉了,然後她就哈哈地笑。不要和她討論這些事,她會和你較真的。

外界老覺得她精神不太正常,但我認為這事一言難盡,很難說清。有些現象按照一般情況來說她是不正常的,但是放在她的人生軌跡裏又是正常的。例如她明明餓得半死,還不吃東西不喝水,因為她在蘇聯瘋人醫院裏每天都迷迷糊糊睡著,飯菜裏面有鎮靜藥,她吃過這個苦頭,就對食物很警覺。她在康生紅得發紫時就斷言這個人不行,不是好人,別人肯定覺得她腦子有病。還有作息習慣也異於常人,正常人白天活動晚上睡覺,她反過來晝伏夜出,她說這是跟主席習慣了,主席晚上不睡覺,她也晚上不睡覺,人家早上起床工作,她剛剛睡下去。這些算不算有病呢?

為數不多的探訪者

我陪在姑姑身邊幾十年,目睹了姑姑的孤獨和寂寞,也領略了世態炎涼和人情世故。除了陳老總,很少有人來看望她,鄰居也都不知道這裏住著賀子珍,加上她的作息異於常人,除親人外很少與外人接觸。

1956年,我休學在家,春生、海峰還在學校上課。彭德懷來看望她,穿了一身夾克衫,只帶了一個隨行人員,不是警衛員就是秘書,那人坐在汽車裏沒有進來。負責開門和關門的人都是我。姑姑下來迎接他,兩人上樓交談。我們家有規矩,只要大人講話,小孩一律不許進去,所以內容我就不知道了。現在有些材料不但將他們的對話和盤托出,還繪聲繪色地說賀家小孩海峰在旁邊插嘴,這些都是杜撰。送走彭老總後姑姑很激動很興奮,問我說:「小平,你知道來的是誰?」我說:「彭老總,中國十大元帥嘛,誰不知道?」那次彭老總來訪,姑姑著實興奮了好多天。

還有謝飛阿姨(劉少奇前妻)來了兩次,長征路上有30個女同志隨中央紅軍從瑞金出發的,謝飛與姑姑在一個連隊,同甘共苦,感情深厚。她第一次來姑姑還在家,相對自由;後一次大約是1983年左右,姑姑已住在華東醫院。基於一些政治因素,當時探訪姑姑全都需要報批手續,上海市委不批就不准見,連江西省委書記、姑姑的老戰友劉俊秀也住華東醫院,兩人近在咫尺,卻也未能獲准去姑姑病房看望。謝飛阿姨來找我說,我在上海出差明天回京,只有今天下午半天時間,來不及申請,你有沒有辦法帶我去見她?我說行,就是委屈你一點,千萬不要說話。我帶她到華東醫院,樓梯旁邊有一個地方拿牌子,我們從來不拿牌子,因為大家都很熟了。我主動和師傅打招呼,師傅將謝飛阿姨當作我的家人才讓她與我一起進去看姑姑的。

後來,陳老總調離上海,他湖南路262號招待所的房子空了出來,1962年讓給了姑姑住。可惜到了湖南路那邊就沒有那麼自由了,姑姑基本上處於獨居狀態。市委列出一個准許出入人員的名單,我結婚時愛人葉啟光的名字沒有在名單上,就不能進去。我爸就發火了:「行了,都不進去,賀子珍就死在裏面吧!」市委來賠禮道歉,說我們漏掉了,馬上補上名字。我外婆很自覺,盡可能不太去湖南路招待所。因為這些限制,姑姑和老戰友們聯絡甚少。

臨終未能與至親相見

「四人幫」被粉碎後,大氣候變了,對我們家來說是輕鬆了許多。1979年姑姑增補為全國政協委員,獲准到北京參觀毛主席紀念堂,由嬌嬌夫婦陪同。華東醫院隨行的護士回來問我,姑姑其他地方都沒哭,到中南海主席的臥室就哇一聲哭了,什麼道理?我說你看她眼光在哪個角落,你到那個地方去找原因,別問她,她不可能說的。我們猜想,可能她看到了一樣東西,要麼是兩個人共同用過的,要麼是她送給主席、他臨終還留身邊的,情感無法抑制才爆發出來的。

姑姑在北京301陸軍總醫院高幹病房住了一年。一年後,姑姑要求回上海。我爸知道為華東局書記魏文伯治療過的針灸醫師技術精湛,想介紹給姑姑(1977年姑姑從福建回來不到半年就中風癱瘓了L但這個醫生很有點性格,絕不去醫院醫7台病人。另一個原因是姑姑自己在北京吃東西不習慣。誰知上海市委不讓姑姑住湖南路舊居,要她住華東醫院。第二天姑姑一醒就嚷嚷,我不要住華東醫院,我要出去!華東醫院便向中央告狀,說我們賀家干擾治療,鼓動病人出院。

1984年4月,姑姑高燒不退,華東醫院用了點青黴素,別無其他搶救措施。15日我爸從福建趕回來,提議醫生用「安宮牛黃丸」,鼻飼打進去之後17日上午姑姑體溫降下來,能和醫生打招呼了。不知為何,17日下午起,醫院不許我們親屬進病房。19日下午,姑姑彌留之際,我媽向院方提出我們親屬不進去但是得讓李敏他們直系親屬進去,他們還是不同意,說會影響搶救。直到姑姑咽氣,市委書記陳國棟進去看過離開後才放我們進去,遺憾的是姑姑臨終有什麼話要說,我們已無法得知了。

遺物僅有兩個皮箱

當時我爸媽、嬌嬌一家都住在東湖招待所。有一天市委組織部來了兩個人,再三強調中央決定喪事從簡,不開追悼會。我想到姑姑一輩子所受的委屈、冷落、不公,沖口說:「我們擁護喪事從簡,但不同的人應該不同對待。姑姑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她隱姓埋名幾十年,最後一次,要給她恢復名譽!」他們又問姑姑的悼詞是否由家屬來寫?我說:「悼詞怎麼家屬寫?應該是組織寫,家屬過目。」組織部的人卻說,悼詞寫不出來,因為沒有她的檔案。

市委和我們商量骨灰放在龍華烈士陵園,我們都不同意,提出兩點理由:一、姑姑是屬於中央管的幹部,上海只是代管;二、她唯一的女兒在北京。有關負責人說,你們一定要放八寶山那也就是最後一廳。我爸爸說第幾廳無所謂。在我們的堅持下,上海只好上報中央,最後北京回音來了,鄧小平拍板:一、骨灰放八寶山第一廳;二、政治局委員以上幹部全部送花圈。姑姑去世後終於得到了她生前應有的尊重和待遇。

姑姑病房的遺物一開始是華東醫院保管,後來就是市委保管,湖南路居所一概禁絕出入。市委運了兩個水果簍子到東湖招待所交給嬌嬌,說賀子珍的東西都在那兒。其中皮箱有兩個,姑姑從蘇聯回來就帶了這兩個皮箱,去世還是兩個皮箱,這麼多年可謂兩袖清風,一無所有。此事做得太絕,上海是嬌嬌的傷心地,她二十年都沒有回來。

關於姑姑的骨灰安置,2010年嬌嬌來看世博會,我給她提過建議。我說嬌姐,現在放在八寶山沒有什麼問題,若干年以後呢,我們都走了呢?為長遠計,我建議姑姑的骨灰還是放回井岡山吧,我爸的骨灰就在江西茅坪,江西人對我們賀家是沒話說的。嬌嬌姐回答道,你講得有道理,我考慮一下。

(賀小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