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食之範:海鮮為王,以雞為鳳

【海鮮當素食】

中國海岸線從北到南,綿延數千上萬裏,但沒有任何一個地區,像嶺南這樣具有海洋文化的表徵,也沒有任何一個地區的飲食文化,有如此鮮明的海洋性特徵一一說起海鮮,無人不想起嶺南;大凡到了嶺南,無不沖著其海鮮;嶺南河鮮,也是備受追捧,聲名遠揚。

嶺南海鮮著稱於世,首先有賴其天然的品質。這種品質,是自然環境決定的。環中國海,南海要乾淨深邃許多。一來其所受江河泥沙影響小,二來洋景廣闊,這就決定了其品質的純粹與上乘。廣東人還在普泛意義上使用「海鮮」這個詞,即將河鮮包括在內。這也是有道理的。珠江水質之乾淨豐沛,在國內是突出的,這是其所產之鮮足以與海鮮相抗的原因。再則,嶺南還有一個獨特之處是河海鮮的共生。清人張渠在其《粵東聞見錄》裏就說道:「語雲:『魚,鹹產者不人江,淡產者不人海。』唯粵魚不儘然。」最突出的例子,是珠江人海口的河豚,較之江南地區純淡水的河豚,味道要好多了。這些天然品質,使嶺南人酷嗜海鮮,以至於近海樓臺,也售價不菲,文獻中多有嶺南海鮮騰貴的記載,民間竹枝詞也唱道:「要想食海鮮,莫惜腰間錢。」嶺西人甚至將海鮮視為素食,以突破辦喪事期間不得食葷腥的戒律。

廣東人好鮮,飲食自然能就著產地最好,所謂「趕趁鮮魚人市售,穿波逐浪一扁舟。西風報導明蝦美,還有膏黃蟹更優。」當然,廣東人嗜食生猛海鮮,也並非僅是貪享口福的需要,而是生存的必需,食風所致,有以海鮮為齋廚者。如清張心泰《粵遊小識》載:

「蠔豉生水中,雖系動物,然由人布種,故粵中茹素者皆啖之。」淸代詩人查慎行《海幢寺》詩中也有:「齋廚菜豉豐」的詩句,這說明瞭嶺南食蠔豉為素之風的普遍,這一風尚起碼可以追溯到宋代。

嶺南海鮮既盛,以至於可以充分講究,可以嚴格到「不時不食」,即什麼季節最應該吃什麼,我們可以看看最能反映歷史和民情的謠諺正月帶魚來看燈。二月溪蝦假金龍。三月馬鮫價不菲。四月巴浪身無鱗。五月程村生蠔勝牛奶。六月鱸魚最美肥。七月赤棕穿紅祅。八月鰨沙扁又滑。九月螃蟹一肚膏。十月冬蠐腳無毛。十一月墨魚收煙幕。十二月黃魚來正好。」

【魚翅居首】

從內地的角度看,昂貴海味的代表是鮑參肚翅一干鮑魚於廣東人而言,吸引力是不大的;海參可占一席之地,然地位也不甚高——魚肚與魚翅,那可是堪為「食在廣州」的代表,特別是魚翅。

從美國人威廉•C‧亨特的《舊中國雜記》的記錄看,魚翅尊顯於粵菜的歷史是很悠久的:「想想一個人如果魚翅都不覺得美味,他的口味有多麼粗俗。」亨特的魚翅觀也不只針對粵菜,全中國都很尊崇魚翅,但內地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好的,唐魯孫先生就說,民國北平飯莊於整桌酒席上的魚翅,素來是中看不中吃的,一道菜,一個14寸白地藍花細瓷大冰盤,上面整齊鋪上一層四寸來長的魚翅,煞是排場,但「凡是吃過廣府大排翅小包翅的老爺們,給這道菜上了一個尊號,稱之為怒髮衝冠」。

在北京最能給「食在廣州」長臉的,非紅遍北京的譚家菜莫屬,譚家菜最出名的,正是黃燜魚翅。後來張大千酷嗜魚翅,正因譚家而起。據說他好到癮上來了,便托人取了剛出鍋的魚翅,即時空運至南京——那年頭的空運,可謂稀罕。飲食江湖上還有另一譚家翅,說到底也還是廣東翅。梁實秋先生的《雅舍談吃•魚翅》說:「最會做魚翅的廣東人,尤其是廣東的富戶人家所做的魚翅。譚組庵(延閶)先生家的廚師曾四做的魚翅是出了名的,他的這一項手藝還是來自廣東。」譚延闓之所以好魚翅,還因為年少時隨做兩廣總督的父親譚鐘麟在廣東生活過。他後來考了清室的功名,卻又轉投奔孫中山,與廣東的淵源更深一層。

1946年至1948年間,嶺南名媛吳慧貞在上海的雜誌上開設專欄《粵菜烹調法》,先是肯定魚翅地位:「粵東名貴的筵席,必須具有鮑參燕翅,才算上乘。」而「粵席慣例,席單與出菜次序,又必以魚翅一味為先。」的確,說嶺南飲食文化,是不能不說魚翅的。

魚翅如今在粵港仍是名貴佳餚,早些年,香港人的口頭禪是:有錢了去吃魚翅撈飯,但近年來隨著動物保護意識的興起,食勢漸淡。再回過頭去看,早在清季民初,著名食家、曾任南洋煙草公司經理的鬍子晉的《廣州竹枝詞》,就極詠貴聯升酒樓的魚翅之貴:「由來好食廣州稱,菜式家家別樣矜。魚翅幹燒銀六十,人人爭說貴聯升。」民國上海名記郁慕俠有一篇文章《一席菜值三百元》,乃是說廣州菜之昂貴,並以此作為「食在廣州」的注腳——在他看來,廣州菜貴,是有道理的,因為「廣東人對於別的問題都滿不在乎,惟獨對*於吃的問題,是非常華貴、非常考究,一席酒菜值到幾百塊,一碗魚翅值到二十塊以上,在廣東人看來很平常稀鬆的事,以故『吃在廣州』一句俗語,早已膾炙於人口了」。一碗魚翅都二十塊以上了,一席八位,也要一百六十元以上木,當然要幾百塊了。幾百塊在當時是什麼概念呢?古人說:「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若以三百元一席的菜肴而論,要超過窮漢好幾年的糧食了。

民國時期,廣州飲食界有一段順口溜,十分形象:「食得系福,著得系祿。四大酒家,人人聽到耳都熟。手掌咁

大只鮑魚(南園),食到嘴都嘟;江南百花雞(文園),勝過食龍肉;鼎湖羅漢齋(西園),一味清香無咖濁。喂喂喂,大翅(大三元)更揚名,六十元有價目,食落自己個肚,勝過起大屋。你睇廳房咁排場,四圍有格局,仲有廣源的美酒,諸君飲過添丁添才添壽又添福。」相對而言,民國時期魚翅的原材料應該比現在更易得價,為何賣得那麼貴呢?看看當時的做法,或許就能明白。

首先,魚翅的漂洗就是一個難題。解決之道是,先將原翅下鍋,加些菜灰和水滾數次,然後榜起原翅,刮去皮沙,如此反復,待刮淨後再用清水滾透,取去翅肉,淨留翅針,再滾一次,隨後放在冷水內浸,宜勤換清水浸透,務使灰味漂清。洗淨後,煨燉功夫也繁複:先用上湯煨三次,次下些薑汁、紹酒和蔥白二條,以去原翅腥味,煨透取起,去湯,隨用淨上湯再傻兩次,務煨至極胎:,翅始入味,而易消化。翅煨好後,取起成隻上碗,再以上湯加些蠔油、憲頭,或加些火腿細絲在上面,使味美甘芳。吃時還須佐以浙醋一二小碗,既助消化,又令口味香和。

在中國的飲食傳統中,山珍海錯,以示高貴。海味之中,魚翅居首,除了閩粵尤其是廣東沿海一帶外,內地人一般不會弄,因此,居於其次的海參便當仁不讓是海味的首選了。筆者小時,聽爺爺輩的人形容清朝和民國時期宴客的高貴,便說:「那可是吃的海參席啊!」海參席之受到尊崇,還與方便儲藏、運輸、加工頗有關係。沿海地區,固可用濕海參、鮮海參,內地則用乾海參,一發泡即可用,方便得很。加工成菜,也頗為方便,而且款式豐富,味道鮮美,彩頭也不錯。

海參在粵人眼裏,更有妙用,就是海參勝良藥。清人梁章钜在《浪跡叢談》裏介紹說,他在做廣東巡撫(省長)時,屬下的桂林知府(市長)興靜山身體極好且滴酒不沾。問他為何能如此守酒戒,他說二十多歲時因為嗜酒,雖然沒有醉死,也差不多成為廢人。後來有人教他每天將掏洗乾淨的海參不加鹽淡吃兩條,不僅酒疾痊癒,而且身體日益強壯。但要做到這一點不容易,因為淡吃海參,實在難以下嚥,那些仿效他這樣做的人,因為忍不住放了點鹽,效果便大打折扣。

孤證不立,梁氏又舉了另一例子。說他的一名幕客(私人顧問)八十多歲了,體健無病,全靠海參——海參的功效,簡直不可思議。他自幼家貧,後來做幕客也沒有多少錢,一生所吃海參,竟然靠親友招待與饋送維持,「以此至老不服他藥,亦不生他病」。

還有一種騰於眾口的南海名產,是魚膠。魚膠有奇效,廣東人大抵是知道的。它的—個重要功效就是助孕、保胎,也助產,此外還防癌抗癌。魚膠很名貴,而且名目、品種混雜,品質參差不 太貴的,也吃不起,市面上普通的黃花膠,已由前幾年的七八百元一斤漲至一千一二了;便宜,恐屬劣次,影響功效。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現今餐館酒家裏一百至幾百元一盅的所謂花膠,並不是廣東人傳統意義上的花膠,而是魚肚。傳統的花膠是魚鰾來著,幾百元的花膠,燉出來後,融入湯中,看不見多少影子,故酒店多不敢用,不然顧客以為你蒙人;酒店所用者,皆魚肚也。

筆者一個同事的父親,收藏了一斤上等魚膠,已歷十數年,一直捨不得服用;讀者諸君當知道,好的魚膠,是可以收藏不壞的,而且確有收藏價值一十幾年前一千多元一斤的魚膠,現已漲至逾萬了。一次這爺們出差,他老婆檢點家什,發現了這玩意兒,以為海鮮之屬,留久不宜,遂烹而食之。其夫出差回來聞訊,不由撫掌頹然。

【嘉魚美,魚生鮮】

現今嶺南以海鮮著稱,特別是上世紀80年代嶺南的生猛海鮮曾引領全國仿效。其實,長期以來,海鮮獲取並非易事,更多的廣東人偏好的水產主要是淡水河鮮,而水量豐沛縱橫四境的江河湖塘,也為此提供了上佳的保障。順德菜中,河鮮塘魚就是首選——比如魚生、續魚、鰻魚,都成了廣東飲食文化的閃亮名片。

在淡水魚類中,最能代表嶺南的,則非嘉魚莫屬——堪比江南的鰣魚和松江的鱸魚。嘉魚之名,最早見於《詩經》。屈大均《廣東新語》對其產地及其何以絕美有詳細記載:「孟冬大霧始出,出必於端溪、髙峽間,其性潔,不:入濁流。嘗居石岩,食苔飲乳以自養,霜寒江清,潮汐不至,乃出穴噓吸雪水。在粵中大、小湘峽(位元於今清遠地區)者,以十月出穴,三月人穴,西水未長,則四五月猶未入穴。」所謂一分水養一分魚,好水當然出好魚了。

嘉魚不易得,魚生則可頓頓吃。現今我們知道,廣東人好吃魚生,且並不以為是舶來之物;但一度有許多人認為魚生是外面傳進來的吃法——多以為來自日本。故名作家高陽《古今食事》說:

談到生魚片,並非日本菜中所獨有……廣東的吃魚生,則更為講究。大致凡魚嫩無刺的淡水魚,都可以做魚生;廣東的魚生,還要加上很多作料,最主要的是蘿蔔絲,須榨得極乾,自然不辣不苦;其次是薄脆或麻花、慠子之類香脆之物,捏碎和入;調味品有鹽、麻油、胡椒、紅辣椒絲、芫荽,細絲切的橘樹葉等,獨不用醬油。食時中置大盤,傾入材料及調味品,大家一齊動手拌勻,雪白的魚片及蘿蔔絲雜以鮮紅的辣椒絲、碧綠的芫荽及橘樹葉,顏色清新,更增食欲。田

清人陳徽言認為,嶺南人之所以愛吃魚生,是因為吃時要以沸湯炙酒下之,故能怯寒氣。進入民國後,此風仍盛。時下有以吃魚生易得寄生蟲病為由主禁之,有些不考慮嶺南氣候水土的實際;再者,關鍵不是禁,而是建立標准,使其衛生無虞也。需要說明的是,上面所講的嶺南傳統魚生,多僅提及淡水魚鮮,主要是海鮮相對要貴,平常百姓人家是吃不起的;海鮮由於本身品質好,對配料也不甚講究,故乏記述,但並不表明嶺南人不好海鮮魚生也。

魚生在廣東,始終是上味。儘管有人考證,《詩經•小雅》裏「魚鱉膾鯉」的膾就指魚生;隋炎帝嗜好的「東南佳味」「金齋玉膾」的膾也是魚生,其實並不見得。孔夫子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把魚和肉切薄些,炒了吃,涮了吃,都易熟保鮮,更好吃。到了明代,才有文獻證實「膾(鮐)」可指魚生。而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的警示,則從反面證明魚膾為生:「魚膾、肉生,損人尤甚。」

然而,就在這樣的警示聲中,文獻所見的嶺南食魚生的風氣卻漸次達至高潮。許多筆記史料,只要寫到廣東風物,往往都會寫到魚生。如淩揚藻《國朝嶺海詩鈔》輯錄的詩諺說:「魚熟不作嶺南人。」到清末,《時事畫報》登載了一幅《食魚生》圖,甚為生動形象,附文說:「魚生一物,不減蒓鱸滋味,吾粵人多嗜之。臠魚作片,雪葡為絲,每到秋風一起,則什錦魚生,足供大嚼,不必待冬至陽生,然後食此也。」將其與著名的江南松江鱸魚相媲美,視為嶺南的一大特色。

【鯪魚當蒓鱸】

如果嘉魚近乎傳說,罕見于國人之席,順德鯪魚,則成為「廚出順德」的代表之一——且不說人席必點的順德魚餅,即甘竹牌的鯪魚罐頭,也風行至今。又不獨在本土,即在民國時期的上海灘頭,也是聞名遐邇。

早年,北京大學順德籍的教授黃節就曾吟詠故鄉這一名菜:「客廚自有烹鮮計,不及鄉風豉土鯪!」吳慧貞女士則在《粵菜烹調法》中大推特推鯪魚菜式:「土鯪以產於粵省順德的最為肥美,以肉滑味鮮見稱,運用何種烹調法,風味均佳,乃是粵人獨享的口福。」鯪魚可以做成各式菜肴,如清蒸土鯪、發財如願(髮菜魚丸,在斬魚肉時加少許曹白鹹魚肉同斬,則更為鮮美)、香糟鯪魚、醃煎鯪魚、香醬鯪、蟹翅肉丸等,今日多有不聞。

「華人談吃第一人」唐魯孫吃過的上海秀色大酒樓的一款「玉葵寶扇」,可謂最具傳奇色彩的土鯪魚菜肴。它裏面隱含了一個淒美的故事,說是一位羅公子有一柄傳家寶扇,能起死回生。恰巧一天羅公子的未婚妻在溪畔浣衣,不慎失足落水而亡,羅公子親搖寶扇,一日一夜終於救回。順德人喜歡用清蒸魚類下飯,如果用新鮮土鯪魚跟上品曹白魚同蒸,一鮮一鹹,香味交溶,就如同故事裏羅公子救活未婚妻,故名「玉葵寶扇」。如此蒸出來的魚,紅肌白理,令人口味大開,不負美名。

有一款上湯(鯪)魚面,乃孫科的最愛,系廣州北園酒家「魚王」駱昌的獨創。其制法是先用新鮮鯪魚打成魚膠,用蛋白拌勻,撻透,蒸熟,再切成麵條樣燴上湯,爽滑清甜。北園酒家後來的掌門大廚、順德籍的黎和大師,也用鯪魚改制出了一款經典名菜:他把北園傳統的家常名菜「郊外魚頭」裏的豆腐用鯪魚腐來代替,一時身價倍增,一舉成為北園的十大名菜之一。這鯪魚腐,可是順德的傳統名菜,樂從魚腐至今仍是順德的金牌菜式。

民國年間,廣州西關槳欄路口的味蘭粥店製作的一味「菊花鯪魚球粥」,土鯪魚味正鮮甜,加入秋季開放的菊花瓣,色香味絕堪稱一絕,聳動食肆,曆久不衰。

今天的順德廚師,又不斷推陳出新,而且精益求精。代表性的一款鯪魚新菜是八寶釀鯪魚,那可是讓民國的食家恨不得長生不老以求嘗的。在款式上,現在也比民國時期更繁複多樣;順德廚師協會會長羅福南先生說,他們可以用鯪魚做出130多道菜,是超標準的百魚宴。

【以雞為鳳,味甲天下】

俗語謂「殺雞安客」,意即殺雞待客,總是很有禮數了;孟浩然詩言「豐年留客足雞豚」,雞也是過年的主打菜。因此,可以說吃雞在何種情形下,都上得了檔次。吃雞,也是中國飲食最重要的傳統之一。但是,重中之重,還得看廣東,儘管廣東菜給人的印象是以海鮮為主,但雞同樣頓頓難離。

民國時就有人列舉了一系列優良雞種:「粵省所產的十全竹絲雞、佛山的貯絲雞、防城的白肉雞,以及文昌雞、牛奶雞等都是優越的品種,且以飼養得法,為所食者所稱譽。」「如十全竹絲雞具有重冠、黑舌、有髻(頭上纓毛)、配裙(脾茸毛)、穿褲(足有茸毛)、子孓腳指、竹絲毛、鳥面、綠耳、黑骨肉這十種特點的,它不但被視為席上珍饈,且用以配藥,為白鳳丸的主要原料,其滋補力之大可知。」

像貯絲雞如何飼養得法以成佳味呢:先擇身矮而足骨細,冠紅大及腳脾如八字叉開者,放於暗室內,以玉糠煮糟連飼兩個星期,不使它動,自能肉足脂豐,軟滑甘香。貯絲雞也叫槽雞,民國作家兼畫家、《文華》主編張亦庵先生也有一說:「‘槽雞’之法,其法將雞禁閉於暗無天日的狹小異常的籠子裏,使其沒有可以迴旋活動的餘地,又受不著異性的誘惑,飼以充分的芝麻等富有脂肪性的食料。這樣的清心寒欲、養尊處優生活下去,經過若干時日,這雞便被‘槽’得腦滿腸肥,全身發福,不特肉嫩油多,連骨頭也變得軟了。」

其實先賢屈大均早已論證過嶺南之所以產好雞了:「雞為陽積」,而「嶺南陽明之地,乃雞之宅」,故嶺南不僅產好雞,而且產神雞、仙雞;以雞為卜,是嶺南最為悠久的文化傳統之一。祭天而食人,所以,雞成為粵人最佳的上味。

雞、吉諧音,無雞不成筵。廣東人不僅過年要吃雞,過冬大於年,更要吃雞;結婚生子,要擺雞酒宴;其他各種名膳裏,也通常離不開雞,如最名貴的菜式之 魚翅,常常要用到雞,稱為「雞煲翅」。又如嶺南人好吃蛇,蛇饌裏通常也加入雞,稱為「龍鳳呈祥」,再加人貓,則稱為「龍虎鳳」。連最不起眼的雞爪子,在廣東都是一道名菜一除了茶點必備之鳳爪,即以之與山瑞同燉。

一招鮮,吃遍天。由於雞在粵菜中的這種獨特地位,許多酒家便主打食雞,當然各有各的秘方專制。瞏庵的《廣州情調•吃風》,歷數當年廣州食肆,河南成珠樓的小鳳餅、聯春館的三蛇宴、洞天的雙英雞、馨記的市師雞、南園的文昌雞、佳棧的燒鶴、大三元的裙翅、西園的羅漢齋、泮溪的油煎餅、陳意齋的雀肉穌等,都是別有風味的食品,聊舉數家之中,雞已占其三。

某地一種食品出名,往往便有這種食品的全宴之說,如全豬宴、全牛宴、全蠔宴等。廣東以食雞出名,廣東要做全雞宴,那真是「濕濕碎」(小意思)。以雞作主菜,在民國的粵味雞譜中可搜索出一圍來,比如「鴛鴦巧合」,制法先把淨瘦火腿用薑汁紹酒蒸熟,取起停冷,切成薄骨牌樣。又肥姑雞以滾湯浸熱,取起停冷,起骨切片,將火腿一片拼合雞肉一片,排開上碟,大約片數以每客二三片為宜,食時佐以芥末、浙醋,或再加炸松馬鈴薯片同食,則更見甘香爽口。「鳳碎瓊楽」,即酒糟香雞的別名,以甘香嫩滑勝長,尤適用于夏季菜式。制法先將肥嫩姑雞去毛起骨,隔水蒸至僅熟,取起俟冷,切成薄片,用糯米香糟醃約兩點鐘後,加些薑汁、生豉油、熟油及麻油數滴調和拌勻上碟。在臨食時,再加炸松粉條、元荽、蔥花同食也好。

【還看今朝:國宴主菜】

民國以後,粵菜雞肴,更是升級換代,臻於極致。上海「錦江飯店首任行政總廚」,先後服務過一百多個國家的國王、總統、首相等政要,有「國宴主廚」之稱的蕭良初先生,是順德籍人士。從工資待遇上,便可看出他的地位一據說,1961年順德大良公社書記的月工資是70元,大學一級教授如中山大學陳寅恪先生的工資也才381元(俗稱「381」高地),而蕭良初在錦江飯店的月工資是540元,可見其身價之高,沒有特殊的本領,是享受不了這特殊待遇的。古語雲「君子遠庖廚」,這一回,庖廚可是壓倒了「君子」。無獨有偶,順德本土的點心大師梁娣,當時的工資也達到一級——125元——這是「廚出順德」最深厚的政治基礎和經濟基礎。

蕭良初代表性的「三大傑作」,均為雞饌,堪入烹飪史。其一是1952年,作為新中國派出的第一位廚師代表參加萊比錫國際博覽會,不僅以一款「荷葉鹽雞」奪得烹調表演會金獎,而且「征服」了民主德國總統皮克,獲贈金筆和親筆簽名個人照片,堪稱外交軼事。

其二是在1961年的聯合國日內瓦會議上創制八珍鹽燭雞。要知道,1954年,新中國首次以五大國身份參加聯合國的討論重大國際問題的會議,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為了維護這一成果,1961年聯合國再開日內瓦會議。古語雲:折沖樽俎,即在酒席宴會、觥籌交錯間,解決重大問題。這也是總理兼外長周恩來最為擅長的技巧之一。折沖樽俎的效果如何,掌廚政者的表現非常關鍵。當此之際,外交部長陳毅欽點了蕭良初。而蕭也傾情回報,所創制的八珍鹽媚雞,受到各國嘉賓的交口稱譽。這款名菜,乃是在廣東客家菜東江鹽媚雞的基礎上,在雞腔內加人雞肝、鴨肝、臘肉、臘腸、臘鴨肝、臘鴨腸、臘板底筋、醬鳳鶴粒等配料,用荷葉包裹,外以錫紙包住,在海鹽中煽熟,雞肉的鮮冶、鹽香的濃郁、荷香的清淡、臘味的馥鬱,能神奇地集於一體。

1961年,蕭良初休假回順德省親,在嶺南四大名園之一的清暉園獻藝,將這道名菜傳授給了當時並肩下廚,後任順德市副市長的歐陽洪,歐陽洪後又傳授給順德十大名廚之首、長期主政京穗著名的粵菜館順峰山莊的羅福南先生,堪稱滬粵廚壇佳話。

其三則是柴契爾夫人1982年訪問上海,香港船王包玉剛在錦江設宴款待,蕭良初以七十六歲高齡重出掌勺,一下引爆了香港媒體的興奮點,報導幾欲喧賓奪主:「船王午宴英相,順德廚師掌灶」;「主廚是七十八歲(應為七十六)歲蕭良初,順德大良人……」

其實,這三款雞饌,只是蕭良初的「冰山一角」;雞饌在他手藝中的地位,就如同在粵菜中的地位一樣,淵源十分深厚;據曾受蕭良初親炙的前順德市副市長歐陽洪說,蕭良初曾親口對他說能做三百多款雞饌。

需要說明的是,蕭良初的烹調技藝,並非來自海派粵菜,而是粵菜的正宗嫡傳。他1926年20歲時,到廣州文昌巷廣州酒家正式拜師學藝,三年期滿,前往南京安樂酒家、生活飲冰室,上海老廣東、心心、美華等酒家事廚,一步步成為上海廣幫廚師的領頭人,嗣後人主錦江廚政,也就順理成章。

據說,現今香港春節的喜慶菜式「生財顯貴雞」也是源於民國時期的大良。先是宜春園創制了與廣州大同酒家「大同脆皮雞」齊名的「鳳城脆皮雞」。後來為了讓雞味鮮上加鮮,發明了一種用蜆肉、汾酒、薑末、陳皮等醃制,有「水鄉XO醬」之譽的海鮮醬——蜆蚧醬,更令順德雞饌「飛上枝頭變鳳凰」,一款「翡翠蜆蚧雞」,竟傳衍成大牌的惠如酒家的招牌菜——「菜膽蜆蚧雞」,再傳至香港,則成為「生財顯貴雞」。

解放後,廣東人吃雞的熱情並未因提倡「節儉」而減半,1956年廣州市舉行的「名菜美點評比」,竟有210款雞肴參評;北園酒家順德籍名廚黎和創制的「瓦煲花雕雞」、利口福海鮮飯店順德籍名廚戴錦棠創制的「口福雞」脫穎而出,獲評名菜,也可謂順德雞肴傳統的結晶。今天順德人做雞,更有新招,比如銅盤蒸雞、毋米粥煮雞,香甜無比。大良的烏糟雞、桂州南橋的鹽煱雞、勒流山莊的白切閹雞、順府餐廳的四杯雞等,也甚為中國烹飪大師羅福南先生所推重;順德坊間的五大名雞、十大名雞之說,也表明雞肴在順德飲食中的地位。「食無止境」,上世紀90年代,順德均安北海漁村的廚師李佑枝,還別出心裁地創制了一種「熏香雞」,乃是利用「打點滴」的方法,將調料注人密閉的烹器內,使雞受香均勻,通體皆香,且人肉三分,香醇馥鬱。

順德雞肴既如此豐盛,因此,與百(鯪)魚宴相媲美,同樣也有百雞宴的傳統,而這百雞宴也是往少裏說,實際的菜式多達180款,近200款。更有甚者,這百雞宴,可是在改革開放前的上世紀70年代就誕生了,順德人真是不怕扣「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大帽子,可謂欹哉盛歟!現在你到普通的順德餐館,至少可以吃到普通的銅盤蒸雞;銅盤傳熱快,受熱均勻,蒸出來的雞細滑清香。

改革開放後,還有兩款雞肴,使得「食在廣州」名聲大噪。一款是清平雞,即清平飯店用清遠雞做出來的白切雞,因連獲國家大獎,被譽為「廣州第一雞」;在上世紀80年代,白切雞和海鮮,在外地人眼裏,是廣州最有代表性的兩道菜。另一款「太爺雞」,曾經與東江鹽燭雞、大同脆皮雞、廣東文昌雞並列廣東「四大名雞」之一,由曾任新會縣令周桂生創制於清末,後相繼成為六國飯店、大三元的招牌名菜,在「文革」期間淡出市場。沒曾想,在1980年被個體戶,也是周桂生的曾外孫高德良重新推出江湖,一時食客如雲,連香港的饕餮客都跑來嘗味,代銷點設到了深圳、珠海以至香港;高老闆自然也是年人數萬(萬元戶在當年是發財的標誌),受到美國《時代周刊》、英國BBC的追訪。真正把「太爺雞」帶入史冊的是——高德良生意做大了,要擴大生產、雇傭人手,這在當時屬於禁區,不能遂意,便上書中央,竟得到國務院領導的批示——成為改革開放的標誌性事件。

及至今日,雞的地位在粵菜中依然顯赫,清遠雞、文昌雞依然足資招徠,只是民國時不見經傳的湛江雞,倒有後來居上之勢,主打餐館在粵墾路一帶成行成市,其中的白切閹雞,幾乎成為廣州所有湛江、茂名飯店的必點招牌,其以沙薑為主體的調料,確別具風味;據說當地政府還制定了飼養標準,以為品牌之推廣。還聽說佛山的柱侯雞也註冊了,不過影響尚未及於市場,能否重塑當年英姿,值得食家期待。

(周松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