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歸葬廬山紀實

2019年是陳寅恪先生離世50周年、歸葬廬山的第16個年頭,人們對先生的思念無盡,先生墓前鮮花常年不斷,清明時節尤其多。

先生1969年10月7日殞于「文革」淒風苦雨中,2003年6月16日,即先生113歲冥誕之日葬於廬山植物園。一條歸葬路走了整整34年,讓人感歎不已。

34年無著落,陳寅恪落墓何處?

我涉入這件事,是主持江西省社科院、江西省社聯工作的時候。1994年春,省社聯正在籌備召開「陳寶箴陳三立學術研討會」,其間,我同省詩詞學會秘書長胡迎建接待臺灣淡江大學教授、陳氏後裔陳伯虞,瞭解到陳家想把廬山陳三立故居松門別墅改建成紀念館,修復南昌西山陳寶箴墳墓,將陳寅恪骨灰安葬在陳寶箴墓側,並承擔相應的費用。在我看來,這三件事,合情合理,件件是好事,件件應該辦。

1994年春夏,江西興起贛文化研究熱潮。8月17日,我向時任省長吳官正彙報贛文化研究事宜,在彙報結束時談及陳伯虞教授的三點想法,吳官正略加思索,說:「你寫個報告給我。」第二天,省社聯將《關於修復陳寶箴陵墓、陳三立廬山故居的報告》遞呈省政府。4天后,吳官正在報告上批示:「請張才會文化廳、社聯、南昌、廬山等單位負責同志協商解決好。我想新建不會提這個要求吧?廬山老姚很有思想,說清楚了問題也就好辦了。」

「張才」即省政府副秘書長朱張才,「老姚」是廬山風景名勝區管理局黨委書記姚洪瑞。朱張才拿著「尚方寶劍」,積極聯繫協調,有一次還約我同上廬山催辦。然而,道理是說清楚了,事情卻一件也不好辦。建陳三立紀念館要報批,據說上面控制很嚴;遷出松門別墅內的居民要錢,當時已經協調到省文物局、九江市政府和廬山三家分擔,但資金一家都不到位;南昌西山陳寶箴墓,當年興修水庫時被夷為菜地,現墓主後人不追究,還主動出資修復,當地非但不支持,反而提出墓地要買,讓人匪夷所思。

同年9月,「陳寶箴陳三立學術研討會」在南昌召開,會後代表們到廬山參觀松門別墅。與會代表中,除專家學者外,有不少先生家人,特別是先生之女陳流求、陳美延和侄女陳小從,在得知吳官正批示後,很是感動。據此,陳氏家人還提出,由於陳寅恪落葬杭州西湖和南昌西山都無法落實,則希望改葬廬山。陳流求說:「這不僅是家屬的願望,也可以為中華優秀文化方面留下一點紀念。」

為此,先生家人正式向江西有關方面提出要求,並通過全國政協、西南聯大校友會等單位多方呼籲。其間,陳流求1995年11月3日致信西南聯大校友會轉也是校友的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王漢斌和彭珮雲,請求在繁忙工作中與江西省有關方面聯繫,促成儘快落實。這封信很快就轉到江西,12月5日,已是省委書記的吳官正再次作出批示:「請張才同志同文化廳、九江、廬山等領導商量,必要時請示懋衡和聖佑同志。」省長舒聖佑9日批示:「請張才同志按吳書記批示辦。」

這之後,朱張才繼續聯繫,先生家屬也多方努力。吳官正調離江西後,省委書記舒惠國、孟建柱,省長黃智權等先後都批示和過問過此事。2001年,著名畫家黃永玉和陳流求聯名致信全國政協副主席、原江西省委書記毛致用,請他出面斡旋。翌年4月17日,毛致用為落實此事,親率黃永玉和陳流求專程到南昌、廬山。這期間,文化、統戰、民政等部門也都涉入。然而,直到這年11月,仍舊不見動靜。

柳暗花明,先生墓定址廬山植物園

這時,我已調任省科技廳廳長。一個星期日,我和幾個朋友到廬山植物園休憩。當我同植物園主任鄭翔聊及先生骨灰安葬之事,說僅我向省裏反映到現在就有8年了,幾任省委省政府領導一再批示,但就是不得落實時,鄭翔說:「就葬在植物園。」我一聽,是個好主意。

我們當即商定:廬山植物園歸中國科學院和江西省政府領導,是省科技廳的直屬單位,不屬廬山風景名勝區管轄。況且已有胡先驌、秦仁昌、陳封懷「三老」葬墓,再添一老又何妨?為免生枝節,我們只做不說。至於費用問題,先生家人已表示自理,就以陳家為主,植物園經費也困難,就多出力,少出錢。我還叮囑:「要尊重先生家人意見,抓緊墓園設計和選址,爭取明年清明完成。」鄭翔後來查了一下,定在先生誕辰日舉行墓碑揭幕儀式。

我還告訴鄭翔,胡迎建與陳家有聯繫,可請他徵求先生家人的意見。胡迎建獲知此事後,連夜徵詢先生家人意見。回饋意見很快傳來:先生在成都的長女陳流求、在香港的次女陳小彭、在廣州的三女陳美延,一致贊成將父親骨灰葬在廬山植物園。她們覺得,父母骨灰安葬植物園內,當屬葉落歸根,庶可告慰亡靈矣。

接下來的事情,順風順水。鄭翔帶著廬山植物園衛斌等幾個人,一面與先生家人保持聯繫、溝通,一面精心設計建墓方案、選址。經反復研究比較,墓址選在「三老」墓右側的山坡上,此處坐北朝南,陽光充足,地勢乾燥。墓碑就地取材,由大小礫石組成,一改舊習,不起墳塋,不設碑額,新穎、簡樸、莊重。

在審定墓碑設計方案時,對要不要立「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碑,我內心是有過思量的。當時,從全國來說,對先生的評價已經柳暗花明,但對這10個字仍較敏感。沒有這塊字碑,我們壓力不大。但「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先生精氣神之所在,是先生「一生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的象徵。立這塊字碑,就是立先生形象,立科學旗幟;不立,必留遺憾。所以,寧可冒點風險,也要把黃永玉書丹的字碑立好。

也許因為敏感吧,我在上廬山參加先生墓碑揭墓儀式前向領導請假時,領導勸我「不要去」。這當然是出於對我的關心,我心存感激,但沒有猶豫,還是上山了。

各方支持,先生終入土為安

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廬山植物園發出舉行先生墓碑揭幕儀式的邀請函後,先生生前工作過的單位,如中國科學院、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中山大學、中國社科院歷史所,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以及燕京大學、西南聯大校友會等單位紛紛發來賀信,高度評價先生,並對先生安葬廬山給予充分肯定。省領導陳癸尊、王林森和九江市、廬山及修水等相關單位負責人、陳氏後裔、新聞記者數十人參加了墓碑揭幕儀式。

我在致詞中,引用郁達夫《懷魯迅》文章中的一段話:「一個沒有偉大人物出現的民族,是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和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在我心目中,先生和魯迅一樣,也是民族精英、學人之魂。置身先生墓前,念及先生一生,解放前求學為學漂泊半個世紀,解放後又在頻繁的政治運動中煎熬20年,身後竟34年骨無所歸,今天終於入土為安,不禁悲喜俱來,動情地講了三點意思:「一要精心保護墓園,讓先生安息,讓先生家人放心,讓海內外一切擁護、愛戴、崇仰先生的人放心;二要熱情宣傳先生;三要認真學習先生,尤其是要學習、踐行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不是矯情之作,也非應景之辭,實為我的內心自白,是我多年來關注、策劃並支持植物園最終辦妥這件事的一個歷史小結。

儀式結束後,在下景寅山的路上,一位領導對我說,這件事做得好,只有你這樣治學的人,才會想到這件事,才能做成這件事。我心想這大概就是黑格爾所說的 「只有精神才能認識精神」吧。

在整個安葬過程中,先生三位女兒表現出的閨秀懿范和文化修養,給人留下深刻印象。34年來,她們為安放先生骨灰不遺餘力,多方奔走,令人感動。她們始終堅持費用自理,3人湊3萬元,交給植物園。植物園不取分文,精打細算,能省則省,該貼即貼,剩餘近萬元要退,三姊妹怎麼也不肯收。按理,為了表示酬謝,辦一桌酒,請植物園領導和經辦人也就可以了,但她們硬是包下牯嶺街一家像樣的酒店,用餘款宴請植物園全體職工。植物園人也始終如一,把先生墓園當作文物單位保護,人人都是義務保安員、保潔員和宣傳員。先生泉下有知,定當含笑。

(李國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