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資本家」何鴻燊：我很中意這個稱呼

2020年5月26日，何鴻燊去世當天，澳門行政長官賀一誠，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林鄭月娥第一時間公開表示哀悼。28日，香港中聯辦、澳門中聯辦分別向何鴻燊先生親屬致唁電，對何鴻燊先生逝世表示深切哀悼。「港澳兩辦」唁電辭莊重嚴謹，對「賭王」何鴻燊愛國情懷不吝言辭，大加贊譽。

此外，何鴻燊病重期間和逝世後，中央有關領導同志以不同方式表示慰問和哀悼。何氏家族成員備享哀榮。

何鴻燊的政治光環主要是，曾任澳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副主任、澳門特別行政區籌委會副主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咨詢委員會委員等職務，擔任第九至第十一届全國政協常委。作爲曾參與見證中英、中葡談判，及香港、澳門回歸的港澳企業家，何鴻燊也多次受到國家領導人接見。

—個曾家道中落，又東山再起的商人，經歷了港英、澳葡、曰據、戰亂，乃至港澳回歸的重大歷史事件。半個世紀以來，何鴻燊不斷調整著身份，遊走於內地和港澳之間，審時度勢下注，經營著一盤絕不能輸的賭局。

從「賭王」到「同志」

澳門回歸前夕，新華社澳門分社副社長、中央人民政府駐澳門特別行政區聯絡辦公室副主任宗光耀有點上火。宗光耀和同亊要做好澳門政權交接儀式的各項準備工作，其中一項是找到適合暫時安放中央送澳門特區政府的《盛世蓮花》雕塑的場地。

澳門市中心的綜藝館附近，有一大片工地，遲遲未動工，成了理想備選地。宗光耀得知，這塊地屬於澳門娛樂公司，總經理就是大名鼎鼎的澳門「賭王」何鴻燊。

宗光耀向《黨史縱覽》回憶了二人的首次會面：何鴻燊聽了他的來意後，開門見山地說：「我願意以低價轉讓這塊地皮。」但宗光耀的任務是，爭取至少無償借用一年該地皮，沒想到何鴻燊也爽快答應了。

沒過幾天，宗光耀又帶著任務來了。爲髙質撤、卨標準地安放金蓮花雕塑，建築團隊需要設計噴水池、燈光、旗杆、臺階、廣場等配套裝備，成本不菲。新華社領導們研究後，决定派宗光耀再找何鴻燊，商談可否由娛樂公司和新華社共同出資修建。

何鴻燊問，「要出多少錢？」「估算總數不超1000萬元，咱們兩家三七分攤……」沒等宗光耀說完，何搶先說：「好，那就新華社七，娛樂公司三了」，「不是，娛樂公司是七，新華社是三，因爲新華社用的錢是國家的錢，只能象徵性地出一點」。說完這段話，宗光耀正準備著接下來如何周旋時，「就這樣定了，我很樂意。」何鴻燊乾脆地說，「這也是爲迎接澳門回歸祖國做的一件大事嘛！」

澳門回歸以後，大約是2000年的上半年，在一次社交活動中，宗光耀又見到了老朋友何鴻燊。宗光耀說：「現在特區政府已經成立了，關於向娛樂公司借地建造金蓮花廣場的事，如何善後處理，請娛樂公司與特區政府直接商談，我就無需當中間人了。」但何鴻燊說：「公司與政府有關部門商談完全可以，請宗副主任方便時向何特首把前後情況介紹一下。」宗光耀答應了，不久即回復何鴻燊：「特首和有關司長認真聽了我的陳述，對你和娛樂公司所做的這件事表示敬佩，願意與娛樂公司協商，妥善處理。」

對生活在港澳的人，特別是商人來說，希望回歸的心情中，也夾雜著不安。1997年之前，不少香港市民對香港回歸後的局面心裏沒底，香港一度出現移民潮。這種對未來的不確定，也彌漫到港澳商界。何鴻燊在八十年代末，就開始向葡萄牙、加拿大等地拓展海外投資，其部分家人也獲得了外國居留權。

中央注意到了這種不安。《鄧小平與兩位香港企業家的友誼》一文中記述了在香港回歸前，鄧小平多次在北京接見來自香港的商界要人，給港商吃下定心丸，使他們把投資市場由國外轉向內地。

1984年，何鴻燊和李嘉誠等101名香港著名人士受邀到北京人民大會堂，觀摩中英兩國領導人簽署《中英聯合聲明》儀式。

雖已著手茆局海外，但早在參與內地高層互動之前，他嗅到了商機，牢牢抓住了改革開放的先機，把手裏的鶏蛋放了一部分在內地。這也可視爲是一場賭博和布局，因爲他想贏。1979年，他在廣東中山投資興建中山溫泉賓館，他旗下的澳娛是第一家在內地投資的澳門企業。

據澎湃新聞統計，何鴻燊在內地投資的企業不少於10家。産業覆蓋房地産、道路運輸、體育、科技等領域。從成立時間來看，這些公司最早成立於1984年，最晚的成立於2007年。在1990年，何鴻燊還就成立了航天科技人才培訓基金，用於培訓內地的航天科技人才。

儘管不斷在內地試水，面對臨近的港澳回歸日期，何鴻燊總懷著不安。在接受《廣州日報》采訪時，他提到過內心的不安。他任澳門特別行政區籌委會副主任時到人民大會堂開會，有人在臺上說：「各位同志……」一聲「同志」叫得七十多歲的「賭王」心頭一顫。「哇，我是資本家，你叫我‘同志’，是不是要分我身家？」何鴻燊說。

不過，對何鴻燊而言，見慣了港英、澳葡、日據、戰亂時局的他，能闖出一片天地，自有一套安身立命的法則和智慧，這種場面比起以命相搏的戰亂時代，要安全得多。

三面旗子搏天下

「只一二年，我就賺了許多前輩商人一生都賺不到的錢。百萬身家，在當時的人聽來如天文數字，可我的錢來之不易，是用命換來的。」何鴻燊如此評價自己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澳門獲取第一桶金的不易。

1941年12月8日，日軍偷襲美國海軍基地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彼時的何鴻燊正體驗著家道中落的煎熬。他出生於曾是全港勢力最大，幾乎壟斷整個香港中資銀行的「何東家族」。

在澳門白手起家，何鴻燊選擇了一項沒人敢接的「搏命生意」。

《液門賭王何鴻燊全傳》記述，當時澳門的物資只能通過澳門最大的公司之…聯昌貿易公司專營，該公司中、葡.日各占三分之一股權，有不少特權，主要業務是以貨易貨，用機器零件和船隻交換糧油食品等澳門緊缺物資。

但海面上不但有日軍搜查，還有海盜劫掠，形勢危險且複雜。何鴻燊主動擔起出海貿易的指揮任務。他每次出海都帶著三面旗幟，出港時懸挂的是統治澳門的葡萄牙旗，到了內地一邊則換成當時國民政府的靑天白日旗，返程中遠遠望見巡邏的日軍船隻，便挂上日本國旗通過。

這種靈活變通，多次成就了何鴻燊，也曾讓他險些遭遇牢獄之灾。1945年，何鴻燊一度面臨通敵的指控。他在辯護中提到，一些涉日行爲是遵從葡萄牙政府的指令，且若不以貿易換取食物，澳門民衆也面臨餓死的險境。「我當時是個半政府官員，是個中間人。」何鴻燊在接受《金融時報》採訪時說。

在戰時，他和一位日本上校過從甚密，成爲對方的英文老師。麥潔玲的《說吧，澳門》一書中提到，何鴻燊曾公開表示，「我從來不覺得對親日的中國人或在澳門的日本人有任何敵意。對我來說，他們做他們的，我做我的。」九十年代，他也曾對美國歷史學家菲利普•斯諾說過：「我從戰爭中賺了很多錢。」

何鴻燊擅長扮演各種「中間人」的角色，讓人難以看淸其立場。

「很多人覺得他是澳門‘賭王’，實際上忽略了他在香港的影響力。」在澳門從事社會服務工作的Berserker對本刊記者說，雖說何在賭權開放前壟斷賭業，養活了大半個澳門的人，但他對澳門的政治參與度不髙，澳門政界對何的觀感是香港人多於澳門人。

坊間傳聞，1953年他是被澳門有勢力人士威逼，放棄澳門生意回香港發展，不是各類傳記中所言的主動選擇返回香港發展。香港是其家族興盛之地，雖家道中落，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仍有不小影響力。香港的國際地位和影響力及發展機會遠勝澳門。他潜心在香港發展地産和建築生意，創辦信德集團，1959年，成爲香港超級富豪。

積蓄力量，靜待時機，不失爲上策。擺平一切後，1961年何鴻燊與霍英東、葉漢、葉德利合作，再人澳門競得賭牌，從此步入爭奪、鞏固、壟斷「賭王」名號的紛爭，並最終勝出。其間亦正亦邪，一黑一白的江湖手法成就了「賭王」傳奇。

自1984年始，何鴻燊擔任香港地産建設商會會長。這是香港五大最具代表性的工商社團之一，話語權舉足輕重。香港富豪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扯清楚不易，但富豪階層抱團，在港英時期構建穩定的政商關係，以謀求共同利益。港英政府也願意以華制華，與商界華人相互依存，各取所需。

「何在政治上更傾向香港，善於兩面投注，不客氣地說就是‘墻頭草’。」Berserker說，他本質上還是商人，特別是回歸前一段時間，他做的事大部分都是在保護自己的利益。

一句「恭喜發財」定心

1997年7月1日零時零分，身處香港會展中心，何鴻燊仰頭望著徐徐升起的中國國旗和香港特別行政區區旗。

「那一刻內心的激動無法表達。」何鴻燊向《環球人物》回憶時說，「那一刻對香港人來說太重要了，它意味著香港結束了150多年的殖民統治，是香港人開始掌握自己命運的第一天。」

大半輩子在港英、澳葡、日據時期的政治漩渦中的生存經歷，使得何鴻燊對政治的態度十分謹慎。港澳回歸已無懸念之際，儘管他身上有蒔多族血統，他却開始刻意强調自己中國人的血統，在多個場合稱自己是中國廣東寶安人。

「香港回歸前，他曾做出不少撤資與多元化投資的布局與動作」，香港中文大學全球中國研究項目聯合召集人、社會及政治發展研究中心聯席主任鄭宏泰對本刊記者說，確定回歸已成事實，沒法轉變後，他改變口風，支持回歸。回歸後，中國大陸發展大勢更好，他亦更多强調中國人身份，爲香港及中國大陸經濟與文化做出更多的貢獻。

「他在港澳政治中自然扮演不容低估的角色，商人的政治立場必然是功利的，利益挂帥。鄭宏泰說，他需要一定的渠道來平衡。

一聲「同志」曾讓何鴻燊內心不安，而來自北京的另一則問候回應，終於讓這位做了半個世紀的「中間人」安下了心。

回歸前，何鴻燊受邀去北京參加閱兵儀式。看到鄧小平，他趕緊說：「鄧大人好。」對方的回復讓「賭王」出乎意料。「鄧小平給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恭喜發財’。從那時起我就相信，看來我還是可以繼續發大財的。」何鴻染笑著向《廣州日報》回憶。

1999年11月，澳門回歸前夕，新華社專門爲何鴻燊出版了一本傳記畫册，時任全國政協主席李瑞環題字、政協副主席葉選平題詞、政協副主席兼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王兆國撰序。這種政治待遇足見何鴻燊在內地和港澳間的特殊地位。

隨後何鴻燊地出資300萬美元支持北京興建中華世紀壇。進入新世紀，何鴻燊迎來晚年的最後一次决勝之戰。

2001年，澳門賭牌進行重新競投，結束了何鴻燊一家獨大的壟斷局面。面對來自世界18個財團的競投，不安再次向何鴻燊襲來。廣州資深媒體人邊城告訴本刊記者，「博彩業是非常典型的政策型産業，拿到賭牌，要有超强的政府關係。」

最終，在澳門賭牌的競投中，何鴻燊家族如願拿到了6張賭牌中的3張，穩坐澳門賭業的半壁江山。

此後，何鴻燊贊助的內地項目也不斷增加，如國家遊泳中心「水立方」、人民大會堂「澳門廳」等。他也向國家博物館捐贈了油畫《南京條約》、《世紀大典》、《毛澤東會見希思》，靑銅雕塑《毛澤東》、《鄧小平像》等作品。

最受關注的是捐贈「獸首」系列。2003年9月，何鴻燊把價值600多萬港元的圓明園猪首銅像捐贈給保利藝術博物館。2007年9月，他再次以6910萬港幣購得圓明園馬首銅像，在2019年建國周年和澳門回歸20周年之際，98歲的何鴻燊決定將圓明園馬首鑠像捐贈給國家文物局。

晚年的何鴻燊很少公開露面。讓公衆印象深刻的一次亮相是在2008年5月，北京奧運聖火在澳門傳遞時，86歲的何鴻燊擔仨了火炬手。身若畫若祥雲圖案的運動衣，何鴻燊右手髙舉火炬，腿綁著白色護膝，一路小跑，笑眯眯地和市民揮手。

「其實，跑幾步沒有問題，只是人家照顧我，分配給我的傳遞路程比較短，我感覺多跑一段路也可以」。「賭王」覺得，自己還能跑得更遠。面對各種政治頭銜和爭議性評價，何鴻燊毫不在意，他曾公開表示：叫我「愛國資在家」，我很中意這個稱呼。

（陳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