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這場「死諫」背後的焦點，書記與校長之爭的矛盾點在哪？謎團仍待揭開

下個月即將年滿50歲的成都大學原黨委書記毛洪濤，並沒有等來自己的生日，他選擇了投河自盡，留下了一個詭譎的死亡迷局。

10月15日，從不發朋友圈的毛洪濤發布了一條帶有「絕筆信」意味的文後失聯。文中稱：「一年多的成都大學工作，已是頭破血流。」長文中，他將自己與成都大學校氏王清遠的矛盾公開化，指責王清遠「披著學者的外衣，滿心名利追逐；在成都大學建立起利益集團和獨立王國」。

發出朋友圈後，毛洪濤的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其家人、同事均無法聯繫到他。劉騫是毛洪濤生前在西南財經大學任教時所帶的研究生。劉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事發當天，看到毛洪濤在朋友圈的絕筆信後就立刻給他打電話，但電話無法接通，隨後又發了短信，也沒得到回復。

隨著輿論的進一步關注，大範圍的搜尋工作開始展開，搜尋的重點放在了毛洪濤住所附近的江安河。10月17日，《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毛洪濤住所旁的江安河邊走訪時，多位目擊者稱，16日白天，搜尋人員在事發河段進行分段抽排水作業，以尋找毛洪濤。江安河起於走江閘，順金馬河流向東南，最後流入雙流區境內，於二江寺注入府河’是都江堰內江主要幹渠之一。

根據警方通報，10月16日淸晨，在江安河溫江段一河道內發現一具男性尸體，核實爲毛洪濤本人，此時距離他發出朋友圈還不到24小時。

四川排名第一的會計學專家

對於熟悉毛洪濤的人來說，對於他的突然離世，都感到十分震驚。在劉騫的記憶裏，毛洪濤非常有活力，「絕對不是一個消極的人」。毛洪濤曾經在寫給劉騫的回信中寫道，「如果生活80%都是不快樂的，這樣要不得！」

但按照毛洪濤絕筆信中的自述，他在成部大學擔任黨委書記的一年多時間中，內心顯然十分掙扎和痛苦。他寫道：「過去八個月乃至一年多，確實是人生最艱難的時段，精神上崩潰、身體已失調，每天面對越來越理不清楚的亂麻。」

事實上，在毛洪濤出事前，家人對他的異常狀態已有警惕。《中國青年報》引述毛洪濤家屬的說法，近半年來，他的狀態不太好。這位親屬稱，毛洪濤多次表示自己已經崩潰到快承受不住了，身體也出現狀况，今年已做過兩次體檢。

就在車發的前一天晚上，毛洪濤非要出門，被妻子叫回。爲了防止他出走，妻子一直看著他。事發當天的凌晨3時許，看著丈夫開始打呼嚕，毛洪濤的妻子以爲他睡著了，自己也就睡了。早上6時10分許，毛洪濤的妻子被看到朋友圈的人電活叫醒，發現身邊已經沒人了。

毛洪濤最終還是以一種頗爲決絕的方式，結朿了人生。毛洪濤評價自己，「人生五十未滿，少年勤勉，雜奮進，中年有成」。

毛洪濤祖籍河南，但他的少年時代，却是在雲南昆明度過的。毛洪濤的父親毛雲亭是一^立南下幹部，最早是昆明軍區國防京劇團的演員。上世紀50年代，轉至雲南京劇院工作，之後又去了雲南戲劇學校當老師，「文革」後再次回到了雲南京劇院。毛洪濤的母親是一位銀行會計。毛洪濤兒時的鄰居向媒體回憶，毛洪濤的父母家教特別嚴厲，毛洪濤則從小學習刻苦，成績優異。

1989年，毛洪濤考入西南財經大學，畢業後他長期在該校任教，先後歷任會計系教師、發展規劃處副處長、教務處處長、研究生院常務副院長等職。毛洪濤是會計學領域的權威專家，中國人文社會科學評價研究中心公布的「2020年中國哲學社會科學最有影響力排行榜」中，毛洪濤在會計學全國最有影響力學者排行中位居全國第17位，四川省第1位。

公開資料顯示，毛洪濤系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並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財政部全國會計學術領軍人才、「百千萬人才工程」國家級人選、國家「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四川省學術和技術帶頭人、四川省有突出貢獻的優秀專家。

毛洪濤求學時曾擔任西南財經大學學生會主席。曾與毛洪濤在大學期間同爲學生會幹部的羅大坤對《中國新聞周刊》評價道，毛洪濤個子不高但性格戲，很有氣場，領導能力强，是個天生的領導人。在他的印象中毛洪濤很有能力，做事周全，考慮周密。

2014年，毛洪濤從西南財經大學調任四川旅游學院任副院長、黨委常委。兩年後，毛洪濤進入政壇，歷任眉山市副市長、眉山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2019年3月，毛洪濤調任成都大學黨委書記。

有口碑的老師

轉入仕途之前，毛洪濤長期在高校任教，是個很有口碑的老師。

「他說不喜歡別人叫他書記，所以學生都叫他毛老師。有過幾面之緣，謙和爲君。」毛洪濤死訊被證實後，不少學生在社交媒體上表達了痛心。一位網友在微博上回憶：「印象最深的是，去年國慶活動，領導席位上，只有他像個孩子一樣，揮舞國旗，興致高昂，跟著學生們唱。」

還有學生留言稱：「曾經有師姐遇到困境情緒瀕臨崩潰，他第一時間打了一個小時電話開導慰問，還特意托人爲師姐帶去一本書；也曾經有不是師門的師兄來聽他的課，因是多次，他特意下課後跟其交流盡自己所能提供幫助……他是個要求嚴格的人，急性子，中氣十足，充滿活力，雖然有時會批評大家做得不够好，但總會親自組織各種各樣的師門活動：讀書，運動，吃飯，娛樂。」這位毛洪濤門下學生表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讓我心中堅强無畏的他爲了信仰和道義做出了如此決絕的選擇」。

「他嘴上非常嚴厲，批評的時候不留情面，但心底是非常柔軟的一個人。」劉務說，他很善於疏導學生心理，很多學生有壓力的時候，都願意與他交流。王芸也是毛洪濤生前在西南財大任教時帶的研究生。她認爲，毛洪濤性格外向，執行力很强，是一個「隨時隨地都在鞭策你進步」的老師，「如果偷懶的話，見面會挨訓的。」

10月17日，成都大學發布訃告，評價毛洪濤：「他是一名好幹部，全身心投入工作，夙夜在公、殫精竭慮、務實篤行、忘我工作，充分體現了一名共産黨員的責任擔當和使命擔當，他是一名好老師，以高尚的師德、扎實的學識、無私的奉獻教育和引導學生，深受學生愛戴。」

多位受訪者表示，毛洪濤愛乾淨、注重儀表，是一個非常有儀式感的人。王芸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毛洪濤此前在西南財經大學任教時，辦公室總是乾淨得一塵不染。遇到家庭經濟條件不好、不太懂得修飾自己形象的寒門學子，他會自掏腰包爲學生購買西裝，然後再讓他去參加答辯。

劉騫回憶，對於見到老師溜邊走的學生，毛洪濤會把學生攔下來，追問「爲什麽你會這樣子？」毛洪濤認爲，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就是應該要相互尊重，「他教我的第一課是，哪怕點頭這種最簡單的問候也是最起碼的尊重。」劉騫說。

身處「暴風眼」的校長

在成都大學，書記與校長之間矛盾尖銳，近似於公開的秘密。但記者聯繫了多位成都大學人士，均對此事三緘其口。

毛洪濤在朋友圈長文中自述寫下絕筆信的原因，在幹書記與校長的矛盾。他指責成都大學校長王清遠「在成都大學建立起的利益集團和獨立王國，强力防禦著全面從嚴治党和黨委領導下校長負責制的政策要求，連續擠壓三任黨委書記，而我是被害最深當然也是鬥爭最强烈的。」

他還寫道：「用陰招，泄私憤，拉山頭，無底綫，表面上是校長與書記的意氣之爭……確實沒有想到的，是制度機制建設、治理體系建設如此艱難，甚至無助到付出生命的代價。」

根據公開信息顯示，從2015年至今，成都大學已經更換了三任黨委書記，每一任黨委書記在任時間都很短暫，最長的沒有超過兩年。按照人事任用慣例，該校書記更換頻率之快，並不正常。目前，成都大學校方和王清遠本人，都沒有回應毛洪濤朋友圈長文中的相關內容。

毛洪濤的死猶如一場風暴，成都大學校長王清遠無疑是那個身處「暴風眼」的人。10月18日上午，毛洪濤的遺體告別儀式在成都北郊殯儀館舉行。毛洪濤的親屬、生前好友、同事、學生等近千人參加儀式，但成都大學校長王清遠並未出席。記者多次撥打王清遠的手機，提示關機。

作爲一校之長，王淸遠算得上是學術型領導。1982年，17歲的王清遠從重慶的一個偏遠小縣城考入成都科技大學（現已並入四川大學），攻讀高性能結構材料與工程力學。1991年在成都科技大學獲得工學學士學位和碩士學位之後，王清遠留校任教。1995年，在爭取到中法博士獎學金後，王清遠前往法國巴黎留學，就讀於巴黎中央大學。

2003年，王清遠回到四川大學工作，歷任建築與環境學院院長、人事處處長。從2014年5月起任成都大學校長、黨委副書記，主持學校行政全面工作。雖然身處行政領導崗位，王清遠並未遠離科研。在中國工程院公布的2019年院士增選有效候選人名單中，王淸遠入榜。

在成都大學，王清遠是一個話題式人物，曾因畢業典禮上被美女畢業生獻吻而登上熱搜。王清遠有一個慣例，每逢畢業季，均堅持爲每一位畢業生一一頒授畢業證書，並合影留念。

成部大學是四川省和成都市共建的綜合性大學，其前身爲成都學院。2006年，成都教育學院、四川省成都衛生學校、四川省成都幼兒師範學校並入成都學院，2018年12月，教育部發文正式批准成都學院更名爲成都大學。

上任成都大學校長後，王清遠提出了「十年跨越三步走」的戰略規劃，即2014〜2019年，初步實現城市融合發展的特色大學；2019〜2021年，力爭路身高水平城市型特色大學；2022〜2024年，爭取成爲與成都相匹配的城市型綜合大學，進入全國大學100强。

合並更名之後，成都大學迎來了大發展階段。據封面新聞報道，從2018年開始，成都市政府多渠道統籌資金40億元，大力支持學校重點學科建設，加强內涵建設，保障條件建設。天眼查顯示，成都大學實際控制企業23家，其中有10家成立於2014年王清遠上任之後。

近兩年，成都大學進入了大建設期，衆多項目紛紛上馬，其中最大的項目爲大運村項目。2018年12月13日，成都市獲得2021年世界大學生夏季運動會的舉辦

權。運動會定於2021年8月18日至29曰在成都舉辦。爲確保大運會期間來自世界各地11000名代表團成員的生活需要，2019年4月，大運村的建設工程在成都大學啓動。大運村新建項目共37.388萬平方米，包括運動員公寓、生活服務中心、醫療中心、行政保障中心、國際教育交流中心、體育館附館、游泳館、東盟藝術學院等。

毛洪濤和王清遠都是該項目的總指揮長。由於項目時間緊、任務重、壓力大。成都大學校園內的高强度施工一度引發輿論關注。2019年底，因大運會施工，成都大學頻繁停水，導致學生頗有怨言。今年4月，學校部分寢室需要改造，因在疫情期間，學生也無法返校，學校便由老師成立搬遷小組，强行打包學生東西，由搬家公司統一搬到新寢室，由此引發「侵犯學生隱私」的質疑。

而該校黨委書記的溺亡事件，則再次將成部大學置於輿論的聚光燈下。2020年10月19日上午，成都大學召開幹部大會，宣布成都大學新任黨委書記的任職決定：成都市委教育工委書記、市教育局黨組書記、局長劉强任成都大學黨委書記。公開資料顯示，劉强在教育系統任職多年，與毛洪濤和成都大學現任校長王清遠均相識。此外，劉强與王清遠還是校友且曾共事。

然而這場「死諫」背後的焦點，書記與校長之爭的矛盾點在哪？謎團仍待揭開。不少網友表示，作爲大學黨委書記，毛洪濤死因溪路，應對成都大學政治生態環境進行徹查。目前，成都市已成立由市紀委監委、市委組織部、市委宣傳部、市委教育工委、市公安局組成的聯合工作組，正在對有關情况進行全面調查。

（胥大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