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修復師:不止修復

  在3號坑發掘現場,三星堆博物館文物修復師郭漢中正在爲大口尊的提取做準備工作。一位文物修復師爲什麽要親自參與文物的提取?
  「成熟的文物修復師,都會瞭解許多和文物保護相關的原理。這些原理不僅是如何修好文物,同樣包括怎麽提取文物,在提取過程中,如何保證被提取文物的安全,怎樣儘量避開其他文物。」郭漢中說。
  不止修復
  郭漢中的師傅楊曉鄔是國內知名的文物修復大師,曾經主持修復了三星堆1號、2號青銅神樹、青銅大立人像、縱目青銅面具等一系列青銅重器。《中國新聞周刊》在三星堆博物館文物修復中心工作室,見到了這位74歲的「掃地僧」。
  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文物修復師並不是只做修復,也要到現場去提取文物。文物一層層叠壓在坑裏面,由於器型不同,下層文物和上層文物可能纏在一起,所以提取時要特別小心。作爲文物修復人員,參與到文物提取這一環節中,能更好地瞭解文物出土時的原貌,更準確地把握文物的器型、規格,這樣日後開展修復時才能心中有數。
  在現場提取文物時,需要先進行臨時性的加固,然後整體提取出來。轉移到修復實驗室,觀察文物表面以及附著物,瞭解殘留的信息。觀察之後,文保人員還需要進行取樣、檢測,對文物的質地、成分、銹蝕氧化程度、保存狀况等進行修復前的登記,記錄文物出土時的原始狀况,爲之後的修復做準備。清理罍、尊這種容器內部時,還要進行「二次考古」,容器內部的泥土中也可能會找到其他的青銅器、金器等文物。
  修復人員要對器物有所瞭解,比如青銅器的扭曲、變形程度,規格尺寸,零件缺失情况等。
  楊曉鄔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早期的文物修復是按照文物零件的造型、粗細,質地、氧化程度進行比對、拼接,然後進入下一步——預合,以驗證前期的拼接位置、方式是否存在問題,預合後可以看到神樹的整個形體,爲修復提供初步依據。
  他回憶稱,早年三星堆的文物修復,從眼形器開始,到青銅立人、面具和尊、罍等容器,最後再到青銅神樹,遵循著從小到大、由簡入繁的特點。選擇最後修復青銅神樹,原因在於其他的文物能够放在室內的轉盤來進行修復,哪個地方有歪斜,哪個部件需要調整,高低是否對齊,一目了然。而青銅神樹很高大,只能在室外進行修復,情况更爲複雜。
  在這一過程中,非常重要的是多種修復方法的結合使用,如粘接、焊接、鉚接等。楊曉鄔表示,一件文物不可能只用一種工藝就能修復,要靈活運用多種修復方法。
  在修復青銅頭像時,部分頭像、金面具在坑裏被有害物質氧化、銹蝕。這些青銅頭像長出了銅銹,使頭像面部脹起,把原本貼合覆蓋在頭像上的金面具拱脹出去,導致頭像和金面具分離。這就需要先將金面具揭下來,把青銅頭像面部的銹蝕病害清理乾淨,然後再把金面具還原上去。在楊曉鄔的描述中,這一清理過程很像爲文物美容。
  談到這次5號坑新出土的金面具不同部位的薄厚差別,楊曉鄔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稱,這是金屬的打制工藝造成的。一塊金子最開始從鼻子的部分開始敲打,之後向四周延展,第一道到鼻翼,所以較厚,第二道則會到臉頰,第三道到顴骨,第四道到耳朵,第五道是耳朵後面的邊緣。這樣的工藝就會導致處在中心位置的鼻子最厚,向四周、邊緣越發變薄。他一邊講解,一邊用手從鼻子、鼻翼到臉頰、耳朵比劃。
  楊曉鄔還提到,只有對古代文物的製造工藝有一定瞭解,理解其原理,才能修復好文物。比如古蜀先民鑄造神樹時,也是多種鑄造方法的結合。神樹上的器物,如花果、太陽等,都是經過二次鑄造後再補鑄在神樹枝幹上的,其中部分零件是鉚鑄在神樹上,即在神樹枝幹上打孔,直接向孔內灌銅水,再將零部件鉚接在神樹上。
  瞭解這些製造工藝,是爲了盡可能用與神樹鑄造時的工藝接近。文物修復時,在需要鉚鑄的部位,楊曉鄔也看到了一些鉚口和鉚接的痕迹。修復師就需要在這些原始痕迹的基礎上進行修復,以求在細節上最大程度恢復原貌。
  楊曉鄔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神樹的修復先要進行不同部件的拼對,之後再預合,最終方能固定成型。預合是通過捆綁的形式進行固定,就好像博物館裏看到的恐龍骨架一樣,內部有一個支撑架,展出時的恐龍骨架是綁在支撑架上的。青銅神樹的預合也是如此,把神樹各部分拼對好後,需要用帶子把枝幹纏上,或者用一個支撑物把整個神樹支撑起來。這樣文物修復人員就可以立體地對神樹進行局部、細節的調整。可以說,預合工作是最終修復定性的基礎。
  這些做完後,還需要確定保護修復工作的目標原則,編寫保護修復方案,哪些地方可以粘接,哪些部位適合焊接,哪些零件有缺失,都需要詳盡地寫在方案中。
  除了按部就班地修復原貌之外,楊曉鄔對青銅神樹獨創性的固定保護,也使得這件曠世奇珍免遭二次損毀。2008年,汶川地震波及了三星堆,但1號神樹和2號神樹並沒有被地震波破壞,其中楊曉鄔在修復後用絲綫固定的設計起到了重要作用。
  楊曉鄔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由於神樹的半邊龍形部件已經沒有了,導致主杆兩側的配重不平衡,正常放在展廳時,神樹就會自然向一側傾斜。爲了防止地震,修復時他就爲青銅神樹拴了一根魚綫,固定在展廳保護罩中。地震時展廳的監控錄像顯示,正是由於楊曉鄔的這一創新,總高3.95米的1號神樹只是在地震竪波來臨時上下顛簸,並沒有左右搖擺,因而未受損害。
  科技元素
  在三星堆博物館的郭漢中修復工作室,有一件牛頭紋的青銅部件靜靜地放在一個托盤上,精美程度幾可亂真。郭漢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是他正在修復的一個圓尊的配件,是他自己雕刻出來的,目前剛剛經過了化學處理。
  作爲國內文物修復的第六代傳人,相對於師傅楊曉鄔那一代對於文物修復更多是傳承和手藝的理解,郭漢中的文物修復理念則更具科技元素。
  「最小干預,最大保護,還原本質。」這是郭漢中對自己文物修復理念的概括。在他看來,修復的第一要義是尊重古代的遺物,如果文物上有信息,修復人員就儘量復原,如果缺乏信息,就要讓科研人員儘量研究。
  這也是文物修復中的真實性原則,即保護修復的文物要尊重歷史的真實性,不能主觀想像改變文物原貌。
  談到此次發掘中提取大口尊的經歷,郭漢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並不是所有文物修復師都能參與文物提取,因爲古代遺物只有一件,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要有深厚的經驗積累,才能達到萬無一失。
  郭漢中說,由於不能用出土文物原物進行開模,所以此次提取中,首先使用3D掃描儀對文物進行掃描及周邊數據收集,然後根據坑內文物原型進行3D打印,打印一個1:1的樹脂模型。之後再用這個模型進行開模,製作矽膠保護膜。最終將這個矽膠保護膜套到文物上。
  當矽膠體保護套與大口尊完全貼合後,外面還要再灌注一層厚厚的石膏保護層,放在專門的套箱裏,使器物和箱體融爲一體,最後進行整體提取、出坑。由於大口尊自重加上附著泥土的總重量超過200斤,考古隊員利用考古發掘艙中安裝的多功能發掘操作系統,「脚不沾地」地下降到1米多深的坑中提取文物。
  文物出坑落地後,文保人員再將套箱和包裹的石膏分爲四塊,分別取下,並對文物表面進行清理,通過拉曼光譜儀、X光、金相分析等科技手段,保存文物所有的原始信息。
  考古科技含量的日益提高,讓文物修復的關口也前移到了發掘、提取階段。郭漢中特別强調,眼下已經不能單一、割裂地看待發掘時的信息收集和文物修復,這兩者是一個綜合體。修復時也非常需要最開始發掘提取時收集的信息,比如金屬成分、探傷過程、顔色分析、氧化程度,這都是一個多學科、整體性的專業。
  此外,郭漢中口中出現頻率頗高的一個詞是「可逆」。他認爲,修復人員應儘量把文物完整地留給後人去研究,儘量保留所有的微痕信息。修復工作要採用可逆的方法,可逆的材料。
  在他的理念中,修復的理想狀態應該是,修復人員只對文物進行恢復、加固,待後人需要拆解研究時,器物出土時本身的信息都還在。可能假以時日,科學技術更加先進,後來人還能够按照修復人員留下的文物和信息更好地進行修復。
  文物修復是對歷史回應的一種方式,而文物修復的成果,也是郭漢中自己留給歷史的微痕。
  人才困境
  近幾年,隨著《我在故宮修文物》《國家寶藏》和此次三星堆發掘等現象級的事件推動,國內的文博熱達到了一個高峰。
  然而,在攝像機鏡頭的背後,文物修復人才的培養、招聘和晋升面臨的系統性問題,則鮮爲人知。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文物保護中心主任謝振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很多人認爲,修復是技工幹的活,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爲例,做修復的人員學歷水平相對較低,評選較高級的職稱和專家稱號難度很大,這導致很多人更願意搞研究,不願意做修復。
  謝振斌表示,目前,國內很多考古機構招聘時,通常要求有碩士及以上學歷,這個門檻就把很多優秀的文物修復人才拒之門外了,而從文物修復職業學校等引進的修復人才,又由於學歷不够,按規定無法進入編制。「一位文物修復師可能幹了幾十年還是勞動合同工,無法享受相應的福利待遇」。
  另一方面,文物修復越來越成爲一個綜合性很强的專業,多學科交叉。修復人員不光要把文物修好,還要知道爲什麽要這麽修復。很多工作需要使用如金相顯微鏡等先進設備,對金屬陶瓷組織進行觀察和形貌分析,對青銅器合金生成、冶煉、澆鑄以及加工工藝等信息進行研究。這些任務對文物修復人才的學科背景和研究能力要求更高,傳統的修復人才比較吃力。
  謝振斌稱,目前文物修復人才的培養有很大的問題,只有北京大學、西北大學等幾個大學在本科階段開設了文物保護學專業,其他大部分是大專、職業學校開設這個專業。
  另外,學校教育和師承制如何更好結合?傳統手藝和科技文保怎樣兼容?這些也是有待解决的問題。
  楊曉鄔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幾年前,他曾在四川藝術職業學院開設文物修復課程,一個班100人左右,但由於只有大專文憑,許多畢業生找工作困難,工作後的待遇也比較低。
  楊曉鄔還是認爲郭漢中這種師承制帶出來的徒弟在知識、積累方面更加扎實,因爲院校很少有文物能讓學生上手實踐,而師承制徒弟遇到什麽問題,師傅能很快解答,並且能更個性化地講解,而課堂上的東西比較程式化。
  「搞文物修復,如果只在學校裏學習,是學不全面的。雕塑、磨具、鍛造、鈑金、焊接、雕刻、美術、用力的改變和形狀的矯正,以及修復理念。等你學習這麽多學科,鬍子都白了。」郭漢中說,文物本身器型、條件千差萬別,個性化問題很多,所以要自己總結經驗,掌握原理,才能一通百通。
  由於平日修復工作繁重,郭漢中的徒弟主要是博物館文物修復部的工作人員,以及通過項目和其他單位合作進行交流的人才。十幾年來,郭漢中帶了十幾個徒弟。他表示,在楊曉鄔的時代,更講究傳承,不是這個圈子的人,很難進這個門,而現在很多技術都是公開的,且中國文物修復人才奇缺,還有很多精美的文物公衆根本不知道、更看不到,而這些文物,現在的修復人幾輩子都修不完。
(李想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