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的詩詞情懷

  「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燕子聲聲裏,相思又一年。」(《春日偶成》,周恩來)
  1976年1月8日上午9時57分,周恩來病逝於中國人民解放軍三〇五醫院,享年78歲。周恩來作爲卓越政治家、外交家、軍事家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他也是一位有情懷的「詩人」。周恩來爲劉志丹陵題詞:「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人民的英雄,要數劉志丹。」挽宋哲元將軍聯,周嶧來寫得古意濃深:「失地未收回,虎威照乘盧溝月。綿陽驚不起,鵑聲啼破錦江春。」皖南事變發生後,周恩來又沉痛地爲江南死國難者志哀:「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大江歌罷掉頭東」豪氣干雲
  1917年6月,19歲的周恩來從南開學校畢業,獲國文最佳獎,並代表畢業同學致答辭。當年9月,周恩來在師友幫助下,從天津乘坐海輪赴日本求學,行前他創作了豪情滿懷的七言絕句:「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
  周恩來東渡,先入日本東京神田區東亞高等預備學校補習日文,以備報考東京高等幣範學校和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留學期間,周恩來生活窘迫,不時被房東倒責,常靠友人接濟。家事同樣令他牽掛。1918年1月8日的《旅日日記》,周恩來在「治事」條目寫道:「得家信,痛知八伯父故去,哀痛異常,不知所以。」學業方面進展似乎也不盡如人意,1月29日的日記有以下內容:「我想我現在已經來了四個多月了,日文日語一點兒長進還沒有,眼見著高師考試快到了,要再不加緊用功,不要說絲毫沒有(錄)取的希望,就是下場的(希)望,恐怕也沒了。」
  這一時期,閱讀詩詞作品成了周恩來排遣愁緒、尋求寄托的方式。《旅日日記》「修學」條目中,他記錄了許多李白、白居易等人的名句,如「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白髮衰顔非所意,壯心橫劍愧無動」……其中夾雜著少數改寫或原創的詩句,如「風雪殘留猶未盡,一輪紅日已東升」。周恩來尤其服膺梁啓超,常以其詩句自喻風塵孤劍在,湖海一身單」「天下正多事,年華殊未闌」。在1918年1月23日的日記中,周恩來抒發了「人生三十無奇功,誓把區區七尺還天公」的抱負,「晚間我又拿起梁任公的文集來看,念到『千年以後當思我,舉國猶狂欲語誰?世界無窮願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幾句詩,我的眼泪快要下來。忽然又想到任公做這詩的時候,不過二十七八歲,我如今已痴長十九歲,一事無成,學還沒有求到門,竟真正是有愧前輩了」。
  1919年3月,周恩來得知南開學校將創辦大學部的消息後,決定回國學習。臨行前,他手書「大江歌罷掉頭東」這首舊詩贈送給留日的中學同窗張鴻誥,「留爲再別紀念,兼志吾意志不堅之過,以自督耳」。同時,周恩來將自己鍾愛的梁啓超《自勵》一詩,書贈昔日好友王朴山。後來周恩來還題錄過岳飛的《滿江紅》贈給姑父王子余。
  「望帶《唐詩三百首》及《白香詞譜》來」
  周恩來回國不久,五四運動爆發,他與天津學生聯合會經常互動,隨即受邀主編《天津學生聯合會報》,該創刊號發表了周恩來起草的社論《革心、革新》,提出要改造社會、改造思想。1919年12月,周恩來創作了現代詩《死人的享福》,揭批社會不平等現象,所謂「共同生活」,不過是「活人的勞動!死人的享福!」20世紀20年代初,周恩來另作有白話詩《別李愚如並示述弟》《生離死別》《赤光宣言》,或贈別,或倬亡友人被軍閥殺害,或言志,情感充沛:「夜已闌,天將曉,赤色之光,早在東方閃動了。起,起,起,我的朋友們!」
  周恩來公開發表的詩作主要集中在他的青少年時期,爲數不到二十首。戎馬倥偬之際,周恩來的「詩情」却未消磨。20世紀40年代,周恩來給妻子鄧穎超寫信,曾專門囑托「望帶《唐詩三百首》及《白香詞譜》來」。《白香詞譜》由清代詩人舒夢蘭(字白香)編撰,有「學詞入門第一書」之譽。在周恩來致鄧穎超的信函中,也有「晚飯以稀飯配火腿充饑。飯後讀唐詩數首,食柑子一個……」的記載。他還向鄧穎超傾訴……結婚十八載,至友兼愛妻。若雲夫婦範,愧我未能齊!」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周恩來的治國理政,對詩詞作品同樣有所留意。1954年1月9日,周恩來前往中山公園參觀徐悲鴻遺作展覽。看到徐悲鴻手書魯迅的詩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時,對徐悲鴻夫人廖靜文說,徐悲鴻就有這種精神,並盯囑後者在出版徐悲鴻畫集時應將這句詩印在扉頁上。
  陳毅戲言周恩來「寫的根本不是詩」
  袁鷹在《風雲側記:我在人民日報副刊的歲月》一書中,披露過周恩來曾「廢詩」一首。
  「1958年10月下旬的一個下午,總編輯吳冷西來電話要我到他辦公室,交給我一份稿件,是周恩來總理剛剛送來的一首悼詩,悼念近日在蘇聯上空因飛機失事而罹難的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和他率領的中國文化代表團。冷西交代:爭取在明天副刊上見報。」當袁鷹正考慮如何重新製版以便付印之際,又被吳冷西告知,總理來電說先不發表了。至於原因,袁鷹也只是得到吳冷西「大概還要修改吧」的推測式回復。由於原件回收,袁鷹沒能將原詩抄錄一份,也沒能記住全部內容,「此後,這首詩再沒有發表過,至今湮沒無聞,每一想起,就追悔莫及」。
  當年11月17日,周恩來致信鄧穎超,其中寫道這一個多月中外交、鋼鐵都很忙,後來又加了志願軍回國,也參加活動了幾次。有一夜激於志願軍的感人戰績,又臨紀念鄭振鐸、蔡樹藩等遇難烈士大會前夕,思潮起伏,不能成寐,因成歪詩一首,送給陳總(即陳毅)校正,仍感不能成詩,遂以告廢。」
  周恩來的這首「告廢詩」原爲:「粉身碎骨英雄氣,百煉千錘鬥士風。走漠飛沙留俠迹,上天入地建奇功」。據美籍中共黨員李敦白回憶,1960年,他與周恩來、陳毅等人士參加了知名美籍女記者斯特朗75歲生日祝壽活動。席間,當大家談到「大躍進」時期「人人都是詩人」這句口號的話題時,「周總理就說了,這句話不對,我就不是詩人。我做了一首詩,送給陳老總批評,他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給我退回來了:沒法批評,因爲你寫的根本不是詩。敬酒的時候,他們倆相互鬧:一個說,你是老大,總理,你得敬酒;另一個說,你是元帥,我不是元帥,得你敬酒’周恩來、陳毅交誼深厚,雙方關於「作詩」和「敬酒」的笑談,當屬相互打趣的戲言。
  無意修改江青詩作
  據周恩來的秘書紀東在《非常歲月:回憶周恩來總理的最後八年》一書中透露,江青曾給周恩來寫過一封信,稱她寫了首詩,請總理修改。江青所作詩歌爲江上有奇.峰,鎖在雲霧中。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周恩來用「一」「丨」符號代表平仄在紙張上比劃後對紀東說:「這不符合四聲嘛。連平仄都不懂還做什麽詩!給你,你拿去看看,研究研究,改一改!」紀東後來寫道我理解總理,他把江青的詩交給我改,是對江青用這事來幹擾他的工作表示一種不滿,並不是讓我真正去改她的詩。……過了兩天,我就把江青的信及詩放到總理辦公桌上不用批辦的文件夾裏去了。不久,江青的詩發表了,並配有廬山的照片。總理却再也沒有同我提起過這件事。」紀東還追憶了周恩來晚年常常面臨兩難處境,爲此以戲文詩詞自况,有,次他見總理用鉛筆寫下一「不公與不幹(西厢記):做天難做二月天,蠶要暖和參要寒。種菜哥哥要落雨,采桑媳子要晴幹」,頗有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金之意。
  在周恩來等人倡導下成立的中國東方歌舞團,曾向周恩來贈詩一『首,藉以感謝總理帶他們出國演出並表決心。詩中寫道東方歌舞一枝花,決心學好亞非拉。一心一意聽黨話,誓把青春獻給她。」不想周恩來看後變得嚴肅起來,他將「青春」一詞改爲「一生」,並說大家的想法還有些膚淺。舞臺不僅僅限於『青春』,舞臺就是『一生』。藝術家的青春絕不僅僅在舞臺上,要迪過各種各樣的形式,爲黨奉獻自己的一生。」
  與毛澤東的詩詞交往
  周恩來與毛澤東之間,也有過一些有關詩詞的交往。
  擔任過周恩來紀念館資料科長、研究室主任等職的秦九鳳,曾向毛澤東生前身邊工作人員周福明求證,毛澤東在正式發表詞作《滿江紅•和郭沬若同志》前,將原作題贈給了周恩來——「書贈恩來同志,一九六三年一月九日」。原作與發表後的修訂版,部分詞句有差異,如「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一句,原作爲「革命精神翻四海,工農踴躍抽長戟」。周恩來雖藏有毛澤東《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原作手迹,但一直未示於外,直到他去世後,中共中央向全社會徵集毛澤東手迹,鄧穎超才將其上交中央,歸藏於中央檔案館。周恩來的低調、謹慎,由此可見一斑。
  20世紀70年代中美建交前後,毛澤東的詩詞成了雙方溝通的重要話題。美國前總統尼克松訪華時,提到毛澤東的名句「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以此來凸顯兩國人民要「只爭朝夕」,締造新世界。周恩來與尼克松交流時,多次談到毛澤東的詩詞作品及其創作背景,如《七律•到韶山》等。在回憶錄中,尼克松稱:「我們在北京賓館舉行最後一次長時間的會談時,周說,在你樓上的餐廳裏,我們掛了一首毛主席書寫的關於廬山的詩,最後一句是:『無限風光在險峰』,你到中國來是冒了一定風險的。」「現在我們已經在頂峰了,我說。」據尼克松回憶,周恩來原本另外想在賓館張掛毛澤東的詞作《卜算子•咏梅》,但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於是交談時向尼克松讀了這首詞。與美方人士接洽時,周恩來還讀過曹操的《龜雖壽》,「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1976年元旦,生命垂危的周恩來,從廣播中聽到新發表的毛澤東詞作《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和《念奴嬌•鳥兒問答》,於是示意工作人員買來《人民日報》和詩詞本,聽讀了這兩首詞,並奏求將詩詞本放置枕邊。據工作人員回憶,當聽到「不須腿!試看天地翻覆」時,已病入膏肓的周恩來露出過久違的微笑。
  春日櫻雪今猶在,世間已無周恩來。
(劉火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