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鞏俐和她的空王冠

  冒險的嘗試
  比原本約定的時間遲到兩年,《蘭心大劇院》終於上映。郎平之後,鞏俐在婁燁潮濕搖晃的鏡頭中飾演有著明星身份的女間諜,第五代的繆斯與第六代的旗手相逢在冷暖自知的年月,曲曲折折中為我們呈現了一段緊張曖昧的上海往事。
  和婁燁最為成功的展現女性內心世界的那些作品相比,這次的鞏俐,不是《頤和園》裡的郝蕾,也不是《蘇州河》中的周迅,擅長拍攝情緒動物的婁燁這一回給了鞏俐更為復雜晦暗的身世,並任性地隱去了故事的所有前情,這讓鞏俐在電影中始終保持著一股緊張的神秘感,人人都想靠近和看清這位上海灘的巨星,但一直到電影結束,始終沒有任何一個人真正看清那個叫于堇或是秋蘭小姐的人。
  婁燁在接受《南方周末》採訪時提及,原本在于堇脖子上設計了一道傷疤,算作留給觀眾解答于堇之謎的鑰匙。但最終的成片隱去了這個細節,他覺得這樣的設計是多餘的:鞏俐自身的魅力已經夠了,她給人傳達的神秘感和前史的感受已經完全足夠。
  鞏俐抽煙,鞏俐拔槍,鞏俐在催眠日本人的瞬間戲假情真,鞏俐手法嫻熟地撫摸愛慕她的年輕女孩交付於她的身體,人們可以在《蘭心大劇院》中看到一個非典型的鞏俐,一種需要細心、耐心,以及克服婁燁標誌性的手持鏡頭帶來的眩暈感和心理焦躁後才能欣賞到的美。
  鞏俐一如既往地敬業,向外界展示了這個年代一位頂級女演員的職業素養。為了這部影片,她苦練日語和槍械。婁燁最終選擇了一把淨重超過一公斤的男士M1911手槍,兩個月中鞏俐拿著這把真槍在兩名安全員的陪同下練習持槍和射擊。為了加強手臂力量,她還特地綁上沙袋練習。從庫房中取出這把槍的時候,槍身上還有銹跡,但在鞏俐的日日摩挲之下,這把槍變得鋥光瓦亮,甚至有了包漿,這才有了電影中最後的槍戰場面。
  宣傳期間,鞏俐用有點兒百年不遇形容于堇,以一種近乎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賣力希望大家走進電影院去欣賞這部純粹的電影。她非常滿意于堇的復雜,這種復雜似乎讓她過足了癮,這樣的角色對於任何想挑戰自我的演員而言,都有致命的吸引力。
  提供這份致命吸引力的婁燁很滿意鞏俐的表演,並能清晰分辨出這種熱情背後湧動著的那種演員特有的欲望,她還願意做一些冒險的嘗試。所謂『冒險』,就是她不熟悉的表演方式和拍攝方式。一個演員如果想冒險,我認為是非常優秀的。
  美和生命的標本
  冒險的故事從頭講起。
  從1987年電影《紅高粱》算起,今年是鞏俐從影的第34個年頭。命運改變之前,鞏俐是有過兩次落榜經歷的中央戲劇學院的大二學生,張藝謀要拍莫言的《紅高粱》,在一眾候選者中被鞏俐身上散發出的生命力打動,力排眾議選定鞏俐出演我奶奶這個角色。
  小說作者和編劇之一的莫言起初對鞏俐並不滿意,說實話,我一開始對鞏俐的印象一般。她當時在高密縣招待所的大院裡挑著木桶來回轉圈兒,身上穿著不倫不類的服裝,臉上凝著憂慮重重的表情。這跟莫言設想中高密鄉的我奶奶的形象相差太大,在我心目中,『奶奶』是一株鮮艷奪目、水分充足的帶刺玫瑰,而那時的鞏俐更像不諳世事的女學生,我懷疑張藝謀看走了眼,擔心這部戲將砸在她手裡。
  女學生鞏俐就這樣進入地球上最美麗最醜陋、最超脫最世俗、最聖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高密東北鄉,出演了坦蕩潑辣的九兒。永恒沉默的黃土地,月光下高粱地裡的野合,初出茅廬的鞏俐以一種既傳統又先鋒的方式成了某種東方美學的最佳代言人,沉默又洶湧,壓抑又張揚,赤裸坦蕩,敢做敢當。
  據說莫言在看過成片後大為震撼,修正了自己此前的想法,事實證明,我的判斷錯了。八十年代末期,文學熱漸漸退潮,《紅高粱》隻是一部在文學圈子裡偶有討論的小說。電影一經上映,特別是破天荒拿下亞洲第一座柏林金熊獎之後,北京深夜的大街上,時不時就有人吼上一嗓子,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
  山東姑娘鞏俐大膽地往前走,在隨之到來的屬於她的九十年代裡,繼高密東北鄉的我奶奶之後,鞏俐先後扮演了一心想要討個說法的紅襖綠頭巾的秋菊,染坊裡被侮辱和被損害的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裡古早雌競中被逼瘋的頌蓮,以及永遠繞不開的兩個彪炳影史的女性角色,《霸王別姬》中的菊仙和《活著》中的家珍。
  在白瘦幼的畸形標準毀掉幾代人的審美之前,鞏俐和她的銀幕角色一道,定義了一種健壯豐腴的審美。莫言早年說我奶奶身高160,體重120斤,能為古老的土地和民族代言的,能映襯出封建男權世界猥瑣和孱弱的,能見證苦難的連綿不絕和命運的沉重輪回的,理應是那種有著結結實實和生命力的女人。
  九十年代的鞏俐在一部又一部作品中為這樣的女人們寫下唯一的墓誌銘和贊美詩。她們存在,她們承受,她們決絕地反抗,她們不可避免地毀滅,她們作為美和生命的標本獲得永生。集體主義崩解的歷史縫隙和資本主義滔天巨浪襲來的前夜,給了中國電影人那般甜美那般豐沛的幾年,鞏俐是這甜美豐沛滋養下兀自從大地中生長出來的花朵,一種沒有半分誇張色彩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天生就是東方的
  跟後來女演員們集體失心瘋一樣擔心少女感流失不同,鞏俐的大銀幕之旅從來沒有真正扮演過少女。唯一一次不算典型的嘗試是周星馳的《唐伯虎點秋香》,鼎盛時期的周星馳是大於一切的存在,他成功地在自己的無厘頭喜劇中把鞏俐變成了沒有絲毫生機的花瓶,也在某種程度上宣告了鞏俐本人與少女角色的絕緣。
  《蘭心大劇院》中她攬過趙又廷的鏡頭,能讓記憶力好的觀眾瞬間閃回到《霸王別姬》中程蝶衣那場發煙癮的戲,虛脫的程蝶衣在鞏俐懷裡呢喃,娘,我冷,河裡的水都凍冰了,鞏俐摟著程蝶衣輕輕搖晃,在那個瞬間扮演了程蝶衣過早缺席的母親。這對情敵、叔嫂、家人乃至知音,在長久的對峙之後,在那個片刻成為母親和嬰兒,在屬於他們的悲哀結局到來前的陰影裡,一起回到生命最初,享受了最後的一絲安寧。
  對於自己飾演的角色,鞏俐一直有種浪漫的迷信。許多年前的一次采訪中,她說每次演完一部電影坐到電影院裡看的時候,她會覺得,那些她演繹的角色其實和她一起在觀看,即使她是一個虛擬的人物,她是一個,靈魂。我覺得她會來看我演的她……所以在很多時候,就是我已經好像附體了,就是我一定成為這個人了,我在扮演這個角色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角色已經在我身邊,她在告訴我,我有這樣的一段故事,這是我的一段故事,你講給大家聽。
  這種不瘋魔不成活的勁頭兒,能夠解釋演員與角色之間是一種雙向塑造與共生的關係。90年代電影中的那些結實健壯的女人,為鞏俐辟出光影世界中的一方神壇的同時,也讓鞏俐本人成為這類女人的現實標本。似乎唯有這樣的女人,才能在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的土地上,在無窮無盡的苦難中存活,才能給所有沖動的、窩囊的、任性的、軟弱的男人們以最初和最終的撫慰。
  跟華語影壇另一位公認的天才女演員張曼玉相比,鞏俐最出色的表演永遠與這種敦實沉默的生命力相關,如果說張曼玉骨子裡是個天生的法國女人,是情調和浪漫的迷人混合,那鞏俐天生就是東方的,是長江黃河,是大地母親,鞏俐或許也曾不信邪,像《唐伯虎點秋香》一樣嘗試過其他類型的角色,但幾乎無一例外,都是敗筆。
  最著名的水土不服的案例當屬《2046》,鞏俐自身的那種蓬勃旺盛讓她在王家衛的電影中仿佛走錯片場,在巨星雲集的《2046》裡泯然眾人。在這一點上婁燁顯然吸取了教訓,或是有更清醒的認知和直覺,對人類的情與欲保有某種宗教式熱忱的婁燁,都要給于堇一個改寫太平洋戰事走向的歷史任務,好像唯有這樣,故事才能繼續,才夠那麼點兒鞏俐的意思。
  遲來的加冕
  作為一種敦實沉默的生命力的活體標本和繼承者,鞏俐也在自己的個體生命中不斷印證、強化、踐行這種美學。
  因為古早年間同張藝謀的一段情感糾葛,電影圈曾有過一種說法,在電影裡鞏俐永遠走不出張藝謀,在情感裡張藝謀永遠走不出鞏俐,兩人分道揚鑣後有記者拿這句話問鞏俐,鞏俐意興闌珊地回答,我不知道,沒想法,隨便說吧。
  對於外界對自己的窺視,鞏俐好像從來沒過多表現出興趣。就像她在電影裡並不擅長表達小情小愛,34年的電影生涯中,這段往事也隻是鞏俐人生中的一段往事。一代一代的女演員,供人觀賞、窺視或把玩,但在鞏俐那裡,人言不足畏成為了一種頑強的生存哲學。這種哲學來自於她的母親,母親告訴她,外界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要看,鞏俐真就把八卦雜誌丟到一邊,專心演自己的戲去了。
  但饒有興味的是,有那麼一段時間,鞏俐作為一個無法逾越的符號,成為張藝謀電影美學的元單位,每隔幾年的謀女郎選擇,人們熱烈地討論這些女郎跟鞏俐神似或不同的地方。看客們尤為興奮的是2004年的《藝伎回憶錄》,兩代謀女郎同臺競技,人們在戲裡戲外期待著一代新人換舊人的戲碼。電影中歡場的一段對峙,鞏俐飾演的初桃率先挑釁,我可是憑借自己的本事當上舞伎的。章子怡飾演的小百合反唇相譏,當然了,不過那是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外界覺得這簡直就是兩代謀女郎的權力交接式,感嘆鞏俐也要給章子怡做配角了。但鞏俐用自己的表演回擊了那些認為她不再年輕的揶揄。後來的一次采訪中,鞏俐說初桃是唯一吸引自己的角色,因為她有一種不在意世人目光的偏執,敢恨敢愛,激烈極致的復雜。
  《藝伎回憶錄》隻能算半出好戲,初桃的退場帶走了激烈極致的復雜,讓原本火花四射的雙姝對決,變成了一個無聊幹癟的灰姑娘等待王子拯救的爛俗故事。《藝伎回憶錄》的導演羅伯•馬歇爾後來感嘆鞏俐的統治力,鞏俐是個富有感染力的演員,片場的工作人員都忍不住告訴我鞏俐的存在感有多強,令人提起她的名字時想說,『鞏俐陛下』。
  2006年,時隔十年,張藝謀與鞏俐合作《滿城盡帶黃金甲》,大片時代的張藝謀完成了自我的格式化,大手筆大色塊,烏泱泱看不清面孔的人,集體陣仗與帝國表情,前塵往事成雲煙,人們很難在張藝謀的作品裡看到曾經的張藝謀。
  從各種層面來說,《黃金甲》都不算及格的作品,它的唯一貢獻或許在於,張藝謀在自己的電影中親自給鞏俐完成了遲來的加冕,金燦燦的華服和皇冠之下,鞏俐完成進階,成為人人爭相膜拜的鞏皇。
  電影的價值
  完成加冕之後,霸氣外露、氣場強大成為與鞏俐伴生的詞匯,人們戲稱鞏俐標誌性的抬手拍照的姿勢對應的身體語言是眾愛卿平身,她半睜不睜總透出一股犀利肅殺的眼神也被大家理解為王者的輕蔑和睥睨。
  鞏俐甚至一度成為一些女藝人團隊包裝炒作的模仿對象。她的言談舉止、禮服風格乃至拍照姿勢都成為被復製的對象,哪怕毯星一詞一次次引發群嘲,有幾年各種紅毯上的鞏俐模仿秀還是前仆後繼、精彩紛呈。
  演藝圈新人總是一茬兒接一茬兒,這場本末倒置的鬧劇大約不會真的終結。對此鞏俐本人的反應淡漠,有回提到《霸王別姬》出征戛納時的經歷,她說那個時候中國電影人很自信,不會覺得特別窘什麼的,內心很驕傲,因為我們有作品,不像現在。
  除開這些邊角餘料,就一個女演員長久的生命來說,鞏皇的稱謂在鞏俐的演藝生涯中,很難算做一件百分百的好事。這自然是鞏俐應得的褒獎,是時間加持之下一位女性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生命氣息,但是這種氣息對作品的適配度有著天然的要求,它們成就了鞏俐,但也在某些時候,成為無可奈何的妨礙。
  1997年,上海一家名為《海上文壇》的雜誌評選不受歡迎的十大明星,鞏俐上榜,理由是沒有偶像感,演技非常不能令人恭維,隻是張藝謀手中一件稱心的道具。
  鞏俐用自己的人生擊碎了與此相關的全部流言。
  2014年張藝謀邀鞏俐出演《歸來》,道具之說聽來已經是個十足的笑話,張藝謀的邀請理由是,馮婉瑜隻有你演,你就準備吧。
  20多年過去,鞏俐已經從片場青澀的女學生變為這個時代最好的女演員,她給張藝謀提了不少意見,比如在火車站舉著紙糊的陸焉識的名牌接人,比如失憶的婉瑜中間忘了怎麼寫陸焉識的名字。
  她不再單純隻是靈感的載體,或是等待被使用的繆斯,而是張藝謀眼中旗鼓相當的夥伴,收放自如,爐火純青。
  但《歸來》的遺憾在於,時移勢易之後,陸焉識與馮婉瑜經歷的時代悲歡隻能以文革版《初戀五十次》的方式呈現。許多年前拍《秋菊打官司》,秋菊的念頭是,事情本來就過去了,他又把錢扔到地上,還說些難聽的話,額就不信還麼個說法嘞。到了《歸來》,張藝謀似乎已經無意或者再沒有機會表達類似的堅決,電影中陸焉識對女兒說,都過去了,過去的都讓它過去吧。
  《秋菊打官司》一度是鞏俐最滿意的作品,原因是當年鞏俐的一個好朋友本來要放棄一場堅持了很久的官司,但看完秋菊的故事,好友堅持把官司打了下去,最後她贏了。鞏俐不止一次呼籲過應該重視電影的社會價值,電影不應該隻是吃下一桶爆米花的佐料,而應該展示和幫助一個人擁有活著的價值,提供幻想的價值。
  而當時代的大佈景悄然變換成都過去了都不容易就這樣吧,一個曠世的愛情故事自然是單薄和欠缺說服力的。
  鞏皇的寂寥一面也隨之浮現,電影對於鞏俐的滋養和塑造決定了她是那種必須有足夠的時代背景與故事深度才能有所發揮的大演員,這種大並非《三打白骨精》《邁阿密風雲》《花木蘭》中的虛張聲勢,而是鞏俐作為一個經歷了華語乃至世界電影黃金年代的女演員,她的氣勢、她的寬闊的生命力天然地決定了她無法太成功地演繹那些纏綿的、脆弱的、太小兒女情思的角色,想來這一路光影世界的冒險,除了薑文或是周潤發這幾位能零星交手,跟鞏俐演感情戲的男演員簡直就都像脆弱的小雞崽兒,橫看豎看怎麼也不搭。
  近乎宿命一般的,鞏俐通過一部又一部作品走向電影的聖殿,但進入之後才發現,身邊已不剩什麼同伴。她的舞臺應該是衰草枯楊與歌舞場的變幻之間,在轟轟烈烈的大時代無情輪回當中,這種題材的缺失以及相關創作力的全面衰弱當然不隻是鞏俐個體的困境,細細想來,很難不讓人悵惘悲哀。
  只把演員做好
  這一片悵惘又不可避免地反過來作用於鞏俐本人,就像風流終被雨打風吹去的陳凱歌在後來的《梅蘭芳》中那個關於紙枷鎖的寓言。對鞏俐來說,頭頂那座由舊日的榮耀鑄就的王冠難免會常常顯出虛妄的一面。
  鞏俐渴望的有社會價值的電影與徒留一片蒼白熱鬧的電影市場嚴重錯位,她內心憧憬著憑借純粹的電影與之達成心靈溝通的觀眾,許多時候對匍匐於女皇的光暈之下遠遠大於關心她最為在乎的電影。相比於鞏俐希望帶領觀眾們去到的那個幽暗、深邃,以及需要當下時代愈發稀缺的耐心才能去到的藝術世界,很多時候,人們更關心的往往是女皇營業時的唇色或是造型。
  人們滿懷熱情地議論鞏俐頭頂的王冠,在跟風的尊敬中忽略了作為演員的鞏俐內心真正的渴求,更少有人理會莎士比亞在他的空王冠係列中為所有加冕者所下的讖語那頂空虛的王冠,圈住了國王的肉體凡胎——所有榮耀之外,人們熱烈的觀摩與虛與委蛇的尊敬之外,鞏俐也隻是個普通人。
  唯一可以安慰的是,那頂外界給予的空空的王冠之下,作為肉體凡胎的鞏俐一直在做著她所認定的事情。
  有時候不得不感嘆漢字本身極富意味的表意功能,影迷們稱張曼玉為曼神,神應當在雲端之上,世事之外,玩兒盡興了說走就走,不帶一點兒留戀。皇是舍我其誰,是長久的統治力,是來去都全憑心情,一種自己給自己做主的絕對自由。
  《蘭心大劇院》中,養父談及于堇,略帶一些輕蔑和不放心地說,她是一個演員,她也是一個女人。似乎女性和演員的身份,天然是一種劣勢和不穩定因素。但對鞏俐來說,這句話大約也能算做對自己的一種褒獎。
  34年的電影生涯中,鞏俐奇跡般地在保持著頂級女演員身位的同時,跟不斷風雲變幻的娛樂圈保持絕緣。同時代的女演員們為情所困、急流勇退、嫁入豪門,或是大花時代的群芳爭艷、小花時代的群魔亂舞,似乎都跟鞏俐陛下沒什麼關係,她本人對此也十分清楚,我現在是跟網絡市場沒什麼聯係的。我也不是這個圈裡的人,我也不是娛樂圈的人,我不喜歡把我的精力放在一些沒用的事情上。
  網絡時代能夠輕易讓群體的無聊成為一種暴政,有段時間網友們盯著鞏俐常年的裸色嘴唇做起了文章,鞏俐對此的回應是,我不會隨波逐流,別人弄個大紅嘴我也要弄個大紅嘴,感謝網友提醒,但我不會那麼做的。這是我的風格。
  對鞏俐來說,真正有用的,需要跟觀眾交代的隻有電影。她幾乎成為華語影壇女演員的孤獨樣本,謹守個人與公共生活的邊界,絕對的井水不犯河水。沒有新作品的時候,她可以做到完全隱形,八卦鏡頭裡隻是一個菜場裡穿吊帶裙過著自己小日子的普通女人。攜新作出現的時候,她立馬就能光彩照人,王者歸來,向外界宣告自己的時代遠還沒有結束。
  外界那些關於她老了或是胖了、黑了或是壯了的討論不太能影響到她。鞏俐流傳最廣的一段采訪中,楊瀾問她年輕美貌是否可以成為一個女孩子的捷徑,鞏俐的回答是,我不覺得一個女孩子,有了美貌之後就可以擁有一切,這個是很幼稚的想法。我覺得她一定要在社會上有自己的價值,自己沒有一份自己的那個工作或自己的一個能力的話,我覺得這個人很快就,怎麼說,會枯萎。
  好多人也問過,鞏俐會不會去當導演,她的回答是不會,在這一點上鞏俐跟執拗的九兒、秋菊以及菊仙同構,認準一條路,就心無旁騖,絕不回頭,她說自己在演員這條路上沒走過彎路,生命有限,自己並不想嘗試太多。而且別的她也不會做,我唯一想做的工作,就是把演員做好。
  在鞏俐這裡,一個人不會枯萎的秘密在於長久恒定的自我。電影越來越難拍了,好的劇本可遇不可求,新時代的觀眾們對於她這位舊日的圖騰、空寂的舞臺上遲遲等不來對手的女皇也常常並不買賬,甚至她自己近年的選片,也並不是每一次選擇都能讓人信服。但寶貴的是,從1987年踏入電影行業開始,鞏俐說自己一輩子都在過一種拎著箱子亂跑的生活,她沒有想過停下來,她的自信、她的驕傲、她的全部安全感都來自於她的工作。
  拍攝《紅高粱》時,鞏俐拿扁擔練習挑水,肩膀都磨破了皮。有回她問張藝謀能不能拿空桶練,張藝謀沒有說話。從那時開始,揣摩角色成為鞏俐一生的苦役和享受。《藝伎回憶錄》五個月的準備期間,每天練習2000下甩扇子,《蘭心大劇院》舉起M1911看不到手臂的一絲抖動,這都是讓鞏俐得意的小事。
  在這一點上,鞏俐或許跟美國電影演員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算是隔空的知音,今年的奧斯卡頒獎禮上,三度封後的麥克多蒙德在領獎時說,我沒有什麼話要說,因為我要說的都在我的寶劍上了。我的工作就是我的寶劍,我愛我的工作。
(矮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