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卵妹」賣卵記

  18歲的大一女生林穎,决定出賣自己的卵子。中介看她年輕、漂亮、學歷高,開出了15萬元的高價「補償金」。爲了得到這筆錢,林穎謊稱生病,逃課去另外一個城市住了半個月,其中連續12天,有人給她注射了促排卵針。
  在取卵前幾個小時,林穎拿到全額「補償金」後,被蒙著眼睛帶到一個地下手術室,醫生將取出的卵子,與48歲的買家的精子結合在一起進行培育。如果沒有意外,這個大學女生的基因孩子將在一年後出生,但她將永遠不會知道孩子的姓名和如何成長。
  林穎用賣卵的錢,買了一部蘋果12pro手機和一台蘋果筆記本,然後又添置了1萬多元的衣物及化妝品,剩餘的錢存進了銀行卡。林穎要用這些錢應付大學裏的很多開銷,她說自己既不想靠父母、靠男人,也不想出賣身體。
  在地下代孕産業中,像林穎這樣的女孩被稱爲「卵妹」,中介叫她們「捐卵志願者」。假若沒有「卵妹」存在,整個代孕行業將無從發展。
  原衛生部在2003年頒布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範》規定,「禁止任何組織和個人以任何形式募集供卵者進行商業化的供卵行爲」。但在地下代孕鏈條裏,被看成「人道主義」的贈卵行爲,早已變爲赤裸裸的金錢交易。
  出賣卵子的大一女生,中介開價15萬
  林穎是個南方女孩,父母在老家做些小生意,日子還算過得去。2020年她高考成績不算理想,最終選擇了北京一所211高校附屬的獨立學院。家人每月固定給她3500元生活費,林穎卻總是不夠花。
  一開始,林穎想做兼職賺外快,但很多工作距離遠、掙錢少,機會也沒那麼多。她經常在網上留意掙快錢的信息,無意中看到有人在社交平臺上討論賣卵子的事情,說一次就能賺幾萬塊。
  如此高的酬金讓林穎心動。2020年11月20日,她第一次在網上搜索「捐卵」,很多信息被推薦出來。招募內容非常簡單,有的只留下一個手機號。
  經過綜合對比後,林穎看中了一家卵子中介的條件:「招聘18-28女生捐卵,酬金2-12萬/10天」。她未加思索地撥通了上面的電話。
  在電話裏,一名操北方口音的男子並沒先報價,而是先給林穎做起介紹:「在很多家庭裏,由于女方先天、年齡問題等導致自身沒有卵子,或者卵子質量不好,無法和男方精子結合受孕,必須求助外界捐獻卵子。」
  「我們在挽救一個破碎家庭的同時,也解决了你的資金難題,值得所有人尊敬。」隨即,中介說,要想拿到這筆錢,只需配合12天,價格還能跟據個人情況而定。
  中介發來一份《志願者登記表》,內容包括姓名、身高、血型、年齡、學歷、眼睛單/雙、能否到外地,以及家庭成員狀况等。同時,林穎還要發8張生活照和2張童年照,以及自我介紹的全臉視頻。
  奇怪的是,這位中介特別注明,「處女不適合捐卵」。這讓林穎有些意外,因爲剛上大學的她,沒有任何性經歷。中介的解釋是:「那是女生第一次,我們無法承擔這些責任。」
  林穎原本能就此打住,可她太渴望這筆錢了,尤其是看到中介在朋友圈發布了一捆捆的人民幣照片後,她决心冒險。林穎向中介隱瞞了無性經歷的情况後,很快將剛剛交往的男友約出來,解决了這個問題。
  2020年11月24日,林穎將表格全部填滿:「身高:169cm,血型:O,眼睛:雙,學歷:大一」。由於還沒畢業,她必須提交截屏的學信網學籍信息,中介會去驗證真僞。一切就緒,對方先給出12萬元的評估價:「前期體檢合格後,價錢還能漲。」
  體檢主要有三部分,首先是針對傳染病或遺傳病,例如A肝、B肝、梅毒、愛滋病、珠蛋白生成障礙性貧血等;其次要檢查卵巢功能是否正常;最後還要做性激素六項檢查,包括雌二醇、睪酮、泌乳素、孕酮、促卵泡生成素,以及促黃體生成素。
  中介特別交代,體檢必須在三甲醫院完成,「可以自己去,我們也能安排。」由于對卵巢功能的檢查,只能在月經期的第二天至第五天,林穎正好卡在這個時間段做了檢查。爲了儘快拿到體檢報告,林穎選擇去了與中介合作的醫院體檢。
  看到體檢報告後,中介將林穎的卵子價評估到14萬,並將其資料錄入資料庫,開始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爲她配對代孕客戶。之所以選擇這4個地方,是因爲該中介在這些城市有辦公場所、合作醫生,以及地下手術室。
  1天後,武漢一對夫婦看中林穎,在中介安排下,買家先通過專業視頻辦公軟體,對她進行了遠程面試,雙方不能私下添加聯繫方式。
  賣家是一個失獨家庭。在視頻裏,那位48歲的男子說,他們本來有個兒子,前些年溺水去世了,妻子當年因計劃生育做了結扎手術,兩人年紀越大就越想要個孩子。
  他對視頻中的林穎很滿意,並提出要在武漢綫下見面,林穎欣然同意。見狀,中介馬上爲她訂了高鐵一等座票。2020年11月26日下午,幾方如約來到一家咖啡廳的包間。
  「他們一見我就說,咱兒子沒出事的話,也這麽大了。」林穎看著夫妻倆不停啜泣。雙方只見了半個小時,買主就决定用林穎的卵子。當天,買主先付給林穎2萬元定金離開了。沒一會兒,中介回來說,客戶又加了1萬元。最終,她的卵子總價是15萬。
  這個價格,在地下卵子市場算是偏高,中介也很意外。他告訴林穎,很多有代孕需求的客戶,都是手握重金的成功人士,他們不在乎錢,注重的是質量。
  連續12天打促排卵針,違規使用處方藥
  收了2萬定金的林穎,當天返回學校,中介讓她至少請假12天,然後到武漢打促排卵針。聽到這些,林穎有些恐懼,因爲她從小害怕打針。
  中介安慰道,常規准父母用自己的卵子,也要經過促排取卵這個步驟,用藥是一樣的。至于用藥帶來的風險,中介說,只有「黑中介」才會亂用藥,他們是華中地區最大的中介機構,是正規醫院醫生開處方,不用大劑量。
  林穎還瞭解到,之所以打促排卵針,是因爲女性每月大概有20顆左右的卵泡,但只有1顆會成熟且排出,未成熟的卵泡將萎縮、流失。促排卵的原理,就是通過藥物幹預,使其他卵泡成熟然後再取出,「所以一般會取20顆左右的卵泡。」
  儘管林穎對用藥仍心存疑惑,但還是選擇去相信。可她不知道怎麼去請假,中介給她開了一份「患痔瘡」的假病歷。拿著假病歷的照片,林穎得到假期,老師讓她「安心養病」。
  2020年11月28日,林穎乘高鐵去了武漢。中介把她安排到當地一知名商圈附近的私人公寓,她要在這裡完成12天的促排卵。其間,專門有人來送飯,她可以隨意出入,但打針時,必須待在公寓。
  第二天,林穎被打下第一針,實施注射的是一位30多歲的男子,手法嫻熟。林穎說,在臀部打的針,很疼。
  一開始,林穎沒看清被打了什麽藥物,大約一周後,她在公寓垃圾桶裏,撿到了打針男子扔掉的「普麗康」「樂芮」與「賀美奇」空藥盒。
  「普麗康」學名「重組促卵泡素β注射液」,「樂芮」學名「注射用重組人促黃體激素α」,「賀美奇」學名「注射用高純度尿促性素」,三種都是促排卵藥物。
  公開資料稱,促排卵藥物存在一定風險,它可能會引發女性情緒波動、腹脹腸鳴、卵巢區域腫脹,以及暫時性的類絕經症狀。使用者還有可能患上「卵巢過度刺激綜合徵」的並發症,發病機率在 6.6%到 8.4%之間,並有可能給人留下永久性的器質性損傷。
  還有,這三種針劑均是處方藥。林穎在武漢期間未去過醫院,也沒醫生爲其進行過診斷和開處方。
  醫療界知名的「蛋殼研究院」曾聯合「微醫貝聯輔助生殖研究院」發布過一個行業研究報告,該報告專門提到代孕行業存在嚴重的促排卵藥物濫用現象,「促排卵藥物屬于處方藥,必須在醫師指導下使用,自行使用或不正確使用將會導致多胎妊娠、誘發卵巢腫大,嚴重的則可能導致血栓、肝腎功能損害,甚至危及生命。」
  取卵前拿到高額報酬,回學校做起招募人
  在武漢促排卵期間,林穎被拉進一個「卵妹」群,裏面有300多個成員,每天有二三十個人去取卵。有人取完會退群,也有人繼續待在裏面。領到錢的女孩們,很多會將一沓沓現金曬在群裏。
  「我們沒覺得怪異,反正每月都要排一顆卵,不生孩子就浪費了,還不如賣掉。」林穎說,也有人打了幾天針就逃跑了,中介會想盡辦法去要回保證金。
  另外,很少有中介給「卵妹」出具《知情通知書》,更不會簽署協議。剛開始,林穎向中介提過這個問題,中介以隱私之名拒絕了:萬一流出去,大家都知道你賣過卵,名聲不就毀壞了?林穎覺得有道理,所以,安心等待取卵。
  這期間,林穎被多次拉到一家民營醫院做超聲檢查,她的卵泡達到18mm後,負責注射的男子爲她打了促絨素。一天多後,正式取卵。取卵那天早上,她拿到13萬現金尾款。
  此後,林穎和其他3名年輕女孩,被送上一輛別克商務轎車,她們全部戴了眼罩。一個多小時後車子停下來,有人將4個戴著眼罩的女孩扶進手術室。對於手術室的位置、外觀,林穎全然不知,她覺得,「應該是一棟兩層半的別墅。」
  在手術室裏,林穎見到了幾名焦急等待的男性,其中一位就是她此前見過的買家。
  本來,林穎給自己加油不要害怕,可看到有房間擺著幾個冒冷氣的大桶後,還是覺得陰森恐怖,「裏面全是冷凍的胚胎」。
  沒等大腦反應過來,林穎被推上手術台,兩個身穿手術服的男子站在邊上,其中一位男子爲她實施了「全麻」。接下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北京的一位生殖科醫生告訴記者,取卵雖然是一個小手術,但要通過穿刺完成:「將取卵針穿過女性下體後穹窿直達卵巢表面,然後把卵巢上的卵子全部吸取。」取卵針的針頭部位直徑寬約2毫米,和很多飲料吸管一樣粗,整根針則長達35cm,幾乎和成年人小臂長短接近。
  只用了十幾分鐘,醫生就做完了取卵手術,林穎在另一個房間床上休息了兩小時。同日,買卵男性還要采精,最後由醫生在胚胎實驗室完成體外受精。
  如果培育成功,這顆胚胎將會被移植到「代媽」的子宮,14天後,才知道最終移植結果。無論結果怎樣,林穎並不關心,因爲醫生從她身上取走了19個卵泡,總有一個能成功。
  從手術室回到公寓後,林穎在武漢玩了幾天,總共消費3萬多元,然後和中介說再見。
  直到離開,中介也沒告知林穎可能存在的身體風險。
  北京的那位生殖科醫生說,「取卵手術過程有可能會造成子宮、膀胱、腸管、血管及其他卵巢周圍的盆腔結構的損傷。」此外,手術後的女性,還可能會遭遇卵巢急性損傷、出血、感染,甚至不孕等。
  林穎並不關心這些,她甚至向中介打聽,想繼續賣卵要等多久?對方說:半年。
  事實上,《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範》對捐卵是有嚴格規定的,除了禁止買賣卵子外,「贈卵者對所贈卵子的用途、權利和義務應完全知情並簽訂知情同意書;每位贈卵者最多只能使5名婦女妊娠;贈卵的臨牀隨訪率必須達100%。」
  2020年12月14日,回到學校後,沒有人知道她當「卵妹」的事情。隨後幾天,她沒斷絕與中介的聯繫,對方希望她能招募更多「卵妹」,每促成一人,可以提成5000元。
  林穎驚奇地發現,這個中介不僅操作賣卵,也招募男性有償捐精,但費用要低很多,最高也超不過5萬:「除非長得特別帥的男生或老外,可能才會貴一點。」
  林穎覺得這是一門好生意,她專門新買了手機號,並注册了新的社交帳號,開始模仿其他中介,在網絡平臺發布招募「卵妹」「捐精」的廣告。並且,已經有人開始諮詢她。
  僅用了短短幾天,林穎就完成了思維轉變:「要把這個工作當成銷售,永遠要站在客戶立場思考問題。」她很滿意自己成爲「卵妹」招募人,並堅信未來代孕産業會合法化。
  賣卵專業化,「卵妹」身價跟身材、顏值和學歷掛鈎
  其實,作爲地下代孕產業的重要一環,卵子買賣市場早已被運作成熟。
  據北京一名中介透露,「卵妹」一般在18歲至27歲之間,要想得到更多錢,身材好、顏值高是必要的前提條件。超過28歲的「卵妹」,幾乎沒有客戶選擇。
  依照現在行情,大專學歷的「卵妹」卵子價格在5萬-8萬元之間,本科是10萬元-15萬元,211或985院校的「卵妹」起步價在15萬元,藝考生和成人教育除外。
  「如果外貌平平,學歷再高價格也會打折扣。」前述中介稱,「沒上過大學的女孩,卵子只能賣到1萬至3萬,幾千塊的也有。」而抽菸、喝酒、紋身、整容都會影響價格評估。
  據介紹,目前地下「捐卵」市場分「盲捐」和「見客戶」兩種。「盲捐」是指不用綫下見客戶,直接用照片、視頻决定的形式,身高155厘米以上、五官端正、身體健康就可以;「見客戶」的話,身高要在160厘米以上,學歷、形象、身高、綜合素質等,缺一不可。
  在「盲捐」者中,有做生意失敗的店主、要還房貸的單身女性,還有被信用卡帳單催促的職場新人……但「盲捐」女孩的卵子很難被看上,因爲尋求代孕者寧可多花錢,也願意選擇「見客戶」的大學女生。
  前述中介說,像林穎那樣的18歲女孩並不多,大部份在21歲至24歲之間,幾乎都接受過本科教育,研究生以上的「卵妹」則不常見,「她們主要是超前消費,還有些是被網貸公司逼迫來賣卵的。」
  從事賣卵的中介也有兩種。一種是專業經營,他們招募「卵妹」後,根據各個代孕機構發來的客戶進行匹配,每成功一個從「卵費」中抽成2萬元到5萬元。也就是說,「卵妹」得到的費用,並非客戶的真實付費。還有一種模式是,代孕中介自身的附加業務。
  這名中介說,這幾年他們都很小心,因爲前幾年發生過因取卵導致的刑案。
  當時,一個叫梁某的17歲女孩,在得知可以賣卵後,與中介取得聯繫,被帶到一家「科技公司」排卵。後來,梁某被帶到一處別墅做取卵手術時發生意外,導致雙側卵巢破裂,造成重傷二級,有關人員被判刑。
  「這件事曾在業內引起很大震動」。近兩年沒聽過出事的消息,而且「卵妹」越來越多,「很多女孩認爲,賣卵比爲男人打胎傷害更小。」
  這名中介人士分析,「卵妹」日益增多的真實原因,是需求在擴大,不孕症患者不斷增加。所以,很多中國女孩跑到國外賣卵,同樣,大量外國女孩也來中國賣卵。隨著新冠疫情的暴發,這樁跨國生意暫時中斷了。
  實際上,很多不孕症女性,是可以通過正規渠道獲得卵子的,但這個渠道管理十分嚴格。首先,贈卵者僅限于接受人類輔助生殖治療周期中取卵的婦女;其次,有需求的女性也只能使用試管嬰兒治療周期未用完的卵子。
  所以,很多追求「高質量」孩子的代孕需求者,將目標轉向可選擇「卵妹」的地下代孕市場。「這便是無法打擊卵子買賣的重要原因,除非讓整個代孕產業消失。」這名中介人士說。
(李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