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下如下場景：
　　深夜，一個單身女性打開交友軟件，手機上蹦出個長相英挺的男人。
　　他的頁面展示里，有私人飛機，酷炫跑車，世界各地的奢華派對，那是她從未體會過的另一個世界。
　　她加了他，很快彼此互關，對方快速發來邀約：「我明天就要離開倫敦了，想見面喝杯咖啡嗎？」
　　豪華酒店的咖啡之約是第一面，緊接著就是勞斯萊斯接送，私人飛機同遊……直到確定親密關係，一切都如夢如幻。
　　在放大世界尺度、拉近陌生人距離的互聯網上，似乎什麼奇蹟都有可能發生。輕輕一划，就能永遠改變你的生活。
　　只是，它或許是天賜良緣，也有概率是天降騙局。
　　故事裏的單身女性叫塞西莉，和她約會的多金男自稱西蒙•列維耶夫。不過，他的真實身份並不是谷歌搜索里的「億萬富翁的兒子」，而是有詐騙前科的以色列人。
　　以愛情的名義，西蒙利用交友軟件編造出環環相扣的騙局，據估從全球各地的受害者身上騙了大概有一千萬美元。
　　近日，紀錄長片《Tinder詐騙王》（The Tinder Swindler）主要從三個女性受害者角度出發，展開一出針對愛情騙子的復仇大戲。
　　這是個跌宕起伏、比電影還要精彩的真實故事。它是唯一一部在Netflix全球收視率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紀錄片，女性聯手讓詐騙王伏法的結局，就像當下最流行的大女主爽文設定。
　　然而，細看下來，再比對現實後續，在「爽」之外，從童話故事裏驚醒，那些女人被毀掉的人生卻難再續。
　　鑽石王子，夢幻騙局
　　Tinder是全球最受歡迎的免費約會社交軟件，目前已覆蓋190個國家和地區，達成超過550億個配對。在那裏，只需輕點指尖，就可以和陌生人士擦出熱烈火花。
　　「尋找未經雕琢的鑽石」，是Tinder資深用戶塞西莉的訴求。
　　時年29歲的她，擁有倫敦大學碩士學歷，從事信息技術顧問工作。用Tinder 7年來，她共收到了1024個配對。
　　對她而言，右劃選中一個男人需要不少附加條件。長相當然很重要，除此之外，還要有相似的愛好。比如，享受大餐，喜歡海灘，飼養寵物，穿著時髦，有不斷進取的事業心。
　　她劃中了滿足上述要求的「全套男人」：西蒙•列維耶夫。
　　不僅如此，西蒙擁有的還要更多。
　　他是鑽石之王的兒子，現任LLD鑽石公司的總裁。第一次見面，他就坦誠自己失敗的婚姻，表達出希望多了解塞西莉的強烈興趣，並帶著前妻和女兒，一同與她約會。
　　繼勞斯萊斯和私人飛機後，兩人走進保加利亞的奢華酒店。電梯門即將關閉的剎那，西蒙一把摟過塞西莉的腰，凝視著她，給了她一個深吻。
　　那充滿激情的一刻，是塞西莉所能感到的「最完美的初吻」。
　　回憶起昔日交往的細節，塞西莉彷佛整個人都被點亮。眼裏泛著光，臉上綻放大大的笑意，他給她的浪漫，無以倫比。
　　就在同一時期，遠在瑞典的佩妮拉與荷蘭的艾琳，也在Tinder上碰到了她們的「真命天子」。
　　那個男人很體貼，會每天對女友艾琳道早安、晚安，經常視頻通話，表達結婚意願。他能記住艾琳的每一件小事，給她送大束的玫瑰花。
　　即便沒有擦出愛的花火，他也是理想的異性好友。
　　聰明，有趣，願意傾聽對方的所有想法。
　　僅僅因為佩妮拉那天過得很糟糕，他就能專程飛過去，陪她喝咖啡散心。
　　一個「非常願意傾聽的男人」，佩妮拉說，那可太難得了。
　　這個罕有的絕世好男人，擁有同一個名字和同一張面孔：西蒙•列維耶夫。
　　就像蜘蛛耐心編制巨網，捕獲獵物，那些女性統統成為西蒙的獵物。她們對西蒙的愛與信任變成毒液，吞噬的不僅是她們的身體，還有疊加如山的金錢。
　　西矇騙錢的手段如出一轍。
　　深夜發來保鏢受傷的照片及視頻，聲稱鑽石生意受到敵人威脅。他現在被人追殺與跟蹤，因此凍結了信用卡，以免對方根據消費記錄知道他的位置。
　　接著，他開始向女方借款。先是現金，再是信用卡，最後是借貸。
　　如果女方懷疑，他則通過巨額工資、轉帳、支票、手錶抵押等方式來抵消她們的顧慮。只是，這些他展示出的數字，始終停留在轉帳狀態；而據稱價值十萬的手錶，當然也是假表。
　　這是場周而復始的全套循環。
　　用第一個女人的錢，為第二個女人買機票，請第三個女人吃晚餐。花別人的錢來布紙醉金迷的局，來彰顯自己的實力，進而誘騙其後的女性為他的消費買單。
　　早在2015年，他就以類似方式詐騙過三名芬蘭女性，為此坐了三年牢。出獄後，他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還讓其中一位受害者成為騙局的共謀。
　　對於這類拆東牆補西牆的滾雪球式詐騙，有個專業名詞叫：龐氏騙局。
　　從龐氏騙局到殺豬盤，我必須阻止他
　　這次西蒙龐氏騙局的結束始於精神病院。
　　被巨額貸款壓得幾近崩潰的塞西莉，有天躺在病床上，突然意識到，如果她繼續保持沉默，那將會有更多人受騙。
　　她決定：「我必須阻止他。」說這句話時，她直視鏡頭，語氣斬釘截鐵，眼也沒眨一下。
　　差不多400頁的聊天記錄，還有圖片、視頻……她把所有那些私密的過往呈現給挪威最大的報社《Verdens Gang》（簡稱《VG》）。
　　經《VG》調查與尋獲，追蹤至西蒙位於以色列的家鄉，揭了他的老底。通過聯繫上佩妮拉做「線人」，又實時跟拍下西蒙於慕尼黑高級酒店與佩妮拉約會的片段。
　　耗時近六個月的報道一經推出，吸引了超兩百萬讀者，驅使無數國際傳媒跟進。塞西莉與佩妮拉還積極參加美國、英國、荷蘭、德國等地的脫口秀和新聞機構，向公眾揭發西蒙的假面，引出更多受害人發言，推動警方進行調查。
　　擊倒西蒙的最後一顆子彈，來自與西蒙約會了14個月的艾琳。
　　艾琳在奔赴與西蒙約會的旅途中刷到相關報道，她加了佩妮拉好友，報了警。為拖住困在布拉格的西蒙，她藉口幫他賣名牌衣物用於資金周轉，打包了三大箱西蒙的衣服離開，把它們放在網上大甩賣。拍賣得來的錢，艾琳全放進了自己口袋。
　　無法使用信用卡，沒有豪車豪服加冕，花光現金的西蒙很快由鑽石王子淪落到「無家可歸的國王」。他住進每晚12美元的破旅館，在購物中心吃剩菜，從威脅到哀求，懇請艾琳給他買張彩票。
　　離開別人的錢，他一貧如洗，無能為力。
　　周後，西蒙偽裝護照潛逃希臘，被艾琳第一時間發現，並把相關細節和假護照名發給警方。西蒙一落地，就被國際刑警抓捕。
　　「這就是我最想看到的，我想看他戴上手銬。」三個女性分享著相同的喜悅，幾個月來感同身受的命運羈絆，讓她們成為最親密的夥伴。
　　利用和詐騙犯同樣的感情牽制的方法，和對方的僥倖心理，完成「復仇」的故事，還發生在中國。
　　不同的是，龐氏騙局在這裏被置換成屈辱感更大的名字：殺豬盤。
　　「殺豬盤」里的詐騙分子俗稱「狗推」，他們有一整套包括人設、交友套路等在內的「話術手冊」，簡稱「豬飼料」。通過在「豬圈」即社交平台投遞「豬飼料」，尋找被「狗推」們稱為「豬」的詐騙對象。「狗推」與「豬」建立戀愛關係的過程，即「養豬」。最後「狗推」利用海外非法線上博彩，騙取「豬」的錢財，完成「殺豬」。
　　這幾天上了熱搜的郝振東（化名），曾被騙到緬甸「殺豬盤」窩點做「狗推」。在「被收割」對象楊雨協助下，他最終「逃」回中國，並偷出105名受害者名單。
　　在郝振東看來，「殺豬」是詐騙集團有組織、有預謀的行為。往往實施一個「殺豬」行為，背後有十幾甚至二十幾個人支撐，因此，被騙的受害人很難擺脫陷阱。
　　短短幾個月內，他見過「狗推」騙光一個武漢女孩的全部家當後，還追著女孩辱罵——讓女孩賠自己幫她「墊付」的8萬。
　　他也聽過有個上海女孩被騙走292萬，以死相逼，想見「狗推」一面未果，跳樓自殺。
　　他還親眼見證警察都找上門了，受害者還不願相信被騙，有個東北女人甚至前後被騙了三次。
　　然而，陷入地獄的趙靜（化名）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憑一己之力，讓海外詐騙犯伏法。
　　趙靜是個很有主見的姑娘。孤身來北京闖蕩5年，從包吃住的服務員做起，28歲的她已小有積蓄。
　　常年混跡於各個社交網站的她，遇到了個「老實人」。
　　男人跟她聊到的一切信息，都有配套證明：身份證、朋友圈、幾年來的社交平台帳號，人設統一，毫無破綻。他默默關注著趙靜的朋友圈動態，每天噓寒問暖，表白「我想找個人好好走下去」。
　　直到趙靜動了心，男人才以在網上一起玩博彩、有「共同愛好」的名義，一步步讓她入套。
　　從最初300塊、500塊的小贏，到被一把清零的15萬，趙靜發現被騙後，驚訝，憤怒，屈辱，噁心，「整個腦子是空白的」。
　　和佩妮拉及埃琳一樣，她選擇繼續與騙子溝通、跟進，對他逐漸拋去誘餌。
　　誘之以利，動之以情。直到男人被騙回國，見面當天被警方抓捕歸案。
　　破除對親密關係的迷思後，女性可以多麼有力量，這幾個女人給出了答案。
　　騙人的童話，女性絕非勝利者
　　然而，用魔法打敗魔法，絕不代表女性就取得了最終勝利。她們不是逆襲爽文里變成王的女人，現實世界裏她們依然是輸家。
　　每個受騙的女性，都要面臨大眾輿論審判的法庭。
　　勇敢地把私密公之於眾的塞西莉與佩妮拉，在報道面世後，社交平台湧來大量殘酷的「生吞活剝」。
　　他們罵她們拜金，是個「白痴」，「活該」被騙。
　　被責怪的受害者還有趙靜，人們罵她「貪」和「傻」，像豬一樣愚蠢。
　　可如果她們拜金，又怎會甘願為對方花錢呢？
　　或許，她們只是被世界合力規訓與塑造出的合格獵物。
　　小時候迪士尼《美女與野獸》的童話，就是小鎮女孩被愛贈予更大意義。純潔又善良的女孩無私付出，拯救落難王子，一起進入嶄新的生活，多神奇。
　　所以多年後的塞西莉碰到西蒙時，西蒙對她坦露自己遭人背叛的傷疤，塞西莉一下子就被擊中。好比童話進入現實，此刻床上那個脆弱的英俊男人，就是她要拯救的王子。
　　哪怕最終七彩泡沫破滅，她跌回冰冷世界，「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我還是愛他」。
　　西蒙曾塑造過的一切那麼盛大而美好，之於她，是不可捉摸的新鮮欲望，是日復一日的童話理想。
　　童話從真變假的過程中，這些被騙的女性本身留下難以癒合的心理陰影。
　　這類情感詐騙比一般詐騙更殘忍之處，在於它摧毀了尊嚴，擊垮了受害者整個自我認知。
　　復仇後的趙靜說：「我對人的信任感、對社會的信任感都被完全抹殺了。被騙走的，是一生的溫暖和純良。」她感覺自己的心理年齡，從17歲瞬間跨越到70歲，「這根本談不上勝利」。
　　還有上演亡命追車戲的佩妮拉，事後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掩面痛哭：「我真的很害怕，我做了什麼嗎？」她感嘆：「我想我再也無法和以前一樣了。」
　　極致的復仇中，沒有「爽」「大快人心」與「勝利」。
　　與趙靜對話後的主持人陳曉楠說：「她身上有很多讓我心疼的東西，一些東西被碾碎和顛覆了，再要自己一片一片地把它收集起來、再拼好，這個過程是很痛苦的。」
　　那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的——孤獨與寒冷。
　　詐騙王西蒙被抓入獄後，僅5個月就出來繼續逍遙快活。
　　他建立了一個網站，名為「西蒙•列維耶夫：商業及個人成功研討會」，提供311美元一人的收費商業建議。
　　和他一起參與詐騙活動的保鏢及商業夥伴，從未因與西蒙有關的非法活動被起訴。西蒙通過把照片、視頻等版權賣給網飛，反而獲得「相當豐厚」的受益。
　　前不久他接受《你來秀》60分鐘的訪談，炫耀情人節和超模女友坐私人飛機出遊，20分鐘就花了25000刀。女友對他讚不絕口，誇他「善良，很有人情味」。
　　西蒙迄今仍不承認自己是詐騙王，反而對塞西莉與佩妮拉提起八萬歐元的欠債訴訟，說她們自導自演，聯合媒體炒作，對他進行惡意污衊與誹謗。
　　主持人問西蒙為什麼這麼多人黑他，他給出如下解釋：「我曾經離經叛道，我歷經萬難並事業有成，很多人和我做了同樣的事，但並沒成功。當你有財有勢後，很容易招來一些人的恨意。」
　　弔詭的是，《Tinder詐騙王》的熱播反而讓西蒙更受歡迎。
　　《你來秀》裏前三個熱線電話的男性聽眾，都是西蒙粉絲，盛讚他「有頭腦，有判斷力」，是「正直」的「老實人」；還有聽眾為他的行為辯護，認為是「正常的男歡女愛，只是大家方式不同而已」 。
　　在節目上，西蒙透露等婚姻家庭穩定後，他考慮從政，「謀求外交部長之類的頭銜」。而據消息人士稱，西蒙還接觸了一位經紀人，想要進軍荷里活。他計劃寫本書，簽約播客節目，分享往事，跟聽眾交流約會時的注意事項等等。
　　詐騙王瀟灑走天下，塞西莉、佩妮拉和艾琳仍在償還帳單。
　　現實遠比紀錄片要冷。
（沈佳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