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聲泪影砌人生 ——香港電影宗師楚原逝世

  2018年4月15日,年過八旬的香港導演楚原拄著拐,帶著妻子、演員南紅和孫女,走上第37届香港電影金像獎領獎臺。他雖久未露面,但聲望猶存。甫一出場,現場掌聲響起,經久不息。楚原與導演胡金銓、李翰祥、張徹齊名,是20世紀50-70年代香港電影的代表人物。
  楚原發須皆白,舉手投足盡顯豪邁,儼然一位逍遙老者。白髮是他的特徵,早在70年代,他不過四十却鬢已星星,蜷成一堆,旁逸斜出。他曾以此自比同樣兩鬢斑白的詹姆斯•邦德。
  在邵氏電影公司的大導演中,楚原人緣最好。他沒有派頭,喜歡胡說八道,永遠衣冠不整。冬天是那件藍色的絲棉襖和灰絨褲,夏天則踏一雙廉價凉鞋,上身一件穿了快十年的花恤衫,下身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時常卷起,用膠紙粘著,露出毛茸茸的細腿,悠然自得地邁著八字步在邵氏片場游走。當時的記者形容他像濟公和尚,只差手上一把大葵扇。
  對香港電影人來說,「楚原」這個名字幾乎等同于香港電影史。楚原一生作品過百部,經歷了電影加工方式、製作風格、觀衆口味等幾重變遷,與香港歷代影視代表人物皆有淵源。
  上世紀50年代,他依靠父親的人脉入行,趕上香港粵語片興起,憑藉處女作《湖畔草》打響名堂。60年代,詹姆斯‧邦德全球大熱,他拍攝同類型影片《黑玫瑰》,大獲成功。70年代,張徹、胡金銓的武俠片大放異彩,他先拍《愛奴》、再改古龍,走出二人之外的奇情武俠之路;同時還拍了《七十二家房客》,打破票房紀錄,讓粵語片重回電影市場。80年代,成龍等新時代動作明星開始主宰市場之後,他嘗試融入玄幻元素製造新的視覺風格。90年代,都市喜劇開始流行,楚原翻拍舊作《大丈夫日記》,成績亮眼。隨著年紀漸長,昔日與他合作過的後輩開始成爲香港影視行業的中流砥柱,他急流勇退,深藏功與名,在TVB跑龍套過戲癮。粵語片時期的現實片和國語片時期的武俠片是他風格大成之作,前者使他揚名立萬,後者爲他帶來了巨大的觀衆群。
  他曾幾經起落,幾度無戲可拍,但總能適應潮流,東山再起。「今天你發覺我好像喜劇、悲劇、寫實主義、武俠片等什麽類型的電影都可以拍,但其實我大部分作品的成功都是『時勢造英雄』。」楚原說。
  順勢而爲
  在香港電影行業中,楚原很受尊重。作爲一名導演,他擁有極强的拍攝能力和技巧。他拍戲沒有正式劇本,只有分場紙片。無論誰編劇,他總會先寫一遍才到現場。重寫時,他已經想好了所有細節,拍攝時按印象拍即可。
  蔡瀾在邵氏擔任監製20年,在他印象中,楚原是邵氏導演中鏡頭用得最好的一個。他通常幾個戲一起拍,一個片場搭景,另一個片場開拍,第三個片場演員換戲服……演員羅蘭在50-70年代與楚原合作多次,曾目睹楚原同時開拍至少三個戲的場景,震撼至今。
  楚原由編劇入行,文字功底極强,拍電影時最看重人性中的無奈。
  他曾有兩張圖書館的借書證,日間在圖書館看完一本,再借一本回宿舍看。他看過很多世界名著,從中學會怎樣刻畫人性,表現人性的無奈和人性之間的糾纏不清。他數學成績好,喜歡將名著當成幾何研究:因爲什麽,所以什麽,分析得很清楚,「無形中令我日後寫電影劇本變得有條理。」
他喜歡詩詞,所以作品裏也多吟風弄月。他鍾愛歐美電影中依靠鏡頭隱喻的哲理,喜歡安東尼奧尼的《春光乍泄》,「世界上有什麽東西可以比我拍出一支槍、一具尸體更真實證明這個世界發生過謀殺案呢?還是說,人人說有就有了?」他認爲這與《紅樓夢》的意念暗合: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
楚原自言喜愛浪漫,他的文藝片中常有空闊到驚人的客廳、極具風格的室內裝潢,武俠片裏則有無法識別年代的服裝與陳設、無處不在的楓葉、與樹枝若即若離的枯葉、懸在天邊的夕陽。藝術家是他鍾愛的主角,他的粵語片中不乏畫家、音樂家、小說家……而在古龍小說中,楚原的浪漫化身詭秘奇情唯美,與武俠相得益彰。
雖然早期接受的熏陶都來自社會現實主義傳統,但其實楚原骨子裏帶有極强的浪漫主義特質。他作品的主題通常在探討人與人的矛盾,恩怨、愛恨、名利等欲念交織,由此蔓延出糾纏的悲劇命運。
影評人石琪認爲:楚原對責任感的認識是他作品的中心精神。他對社會的批判意識只是個前提而已。雖然經常批判社會,却始終不能成爲一個真正的寫實主義者,或者一個客觀的批判者。因爲他只是把自己一套主觀的道理套用于外在的現實中,而不是仔細地反映真實的生活面貌,然後逐步檢討、總結……楚原是個以貫徹自我意念爲重心的作者。
  楚原身處行業湍流,深知順勢而爲的重要性。他一面堅持內心的藝術追求,一面也周全現實的種種。他同時開拍多個影片的舉動,是能力的證明,亦是省時、省成本的大好舉動。1976年,他拍攝《流星‧蝴蝶‧劍》時買了一批丹紅楓葉,從此以後每部戲都非楓葉而不爲,認真物盡其用。他的電影,男演員不是狄龍,就是傅聲、爾冬升、白彪、谷峰和岳華,女演員總在井莉、文雪兒、歐陽珮珊、陳曼娜。
  李翰祥曾撰文回憶,楚原從不會清高脫俗,也經常「爲五斗米折腰」,即便拍古龍武俠最紅的時候,邵逸夫讓他專爲幾個潮州富商拍個潮劇電影《辭郎洲》,他也欣然從命。結果《辭郎洲》上映三天便下片,票房不足八萬。當然,楚原之所以有此底氣,皆因事前邵老闆給他吃了定心丸:「拍這個才花幾十萬,讓他們(指富商)開心一下吧。」至于是否砸自己招牌,楚原無所謂,只要老闆滿意就成。古龍系列影片拍到後來,他也感到有點悶,「不過看在錢的分上,老闆又追開戲,便能賺多少是多少地一直拍下去。」
  某種程度上,楚原作爲上世紀50年代起便拍電影的導演,參與、見證了香港電影近七十餘年發展歷程。他亦將香港電影人精神延續至今:在歷史變遷中把握時代脉搏,順勢而爲,堅韌地游刃,再屢屢突圍。
  最喜歡新寫實主義
  1934年,楚原生于廣州,本名張寶堅。他的父親張活游是一名演員,1952年,與吳楚帆、張瑛等電影工作者組建香港中聯電影企業有限公司,拍攝了《家》《春》《秋》等粵語電影。楚原因父親的緣故,寒暑假都在片場流連。1949年,他看到桑弧導演的《哀樂中年》,愛上電影,看完《萬家燈火》《希望在人間》《我這一輩子》等片後,他立志成爲一名電影工作者。
  由于當時沒有電影學院,他選擇就讀中山大學化學系。閑時看了很多當時主流的蘇聯電影理論書籍。大二那年,他患上胃潰瘍,休學一年到香港就醫。父親好友、導演吳回因此邀請楚原做電影,他考慮到自己身材矮小,打算不當演員,做幕後。他跟著吳回當了一年助理導演,又當了一年副導演,兼任編劇,筆名秦雨。當時坐巴士,售票員會高喊「一毫子坐完」,他由此爲自己取藝名「楚原」(粵語中「坐完」與「楚原」諧音)。
  1959年,楚原拍攝了電影《湖畔草》,這是他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劇本也由他創作。那年他25歲。《湖畔草》對楚原人生影響重大,除種種第一次外,影片女主角南紅與他相識,後結爲夫妻,相伴五十餘年。
  次年,他拍攝《可憐天下父母心》,影片中,一名窮教員與妻子育有五個子女,一家人生活困苦。教員失業、患上肺病,又逢幼女病逝,高利貸追債,在絕望而欲尋死之際,目睹昔日學生的父母爲子女做出種種犧牲,决意面對困難。電影在香港上映後,又推廣到內地發行,還登上當年內地的《大衆電影》雜志評論版。這部電影也成爲楚原早期的代表作。
  楚原的拍片方式在這時已顯現:「我一生看過這麽多戲,最喜歡的還是新寫實主義。就是德•西卡、羅西裏尼等人的作品,尤其是《擦鞋童》《單車竊賊》《米蘭奇迹》這幾部。可能由于我特別喜歡記錄一個年代的電影,或者是記錄一個歷史背景的電影,像《亂世佳人》的南北戰爭、《單車竊賊》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日瓦戈醫生》的俄國革命、《一江春水向東流》戰後的中國和《萬家燈火》裏解放前的中國等,所以待我拍戲時,便將香港報章當時的新聞放進每一場戲中。」《問君能有幾多愁》裏出現了黃色招牌和架布,是當時香港新出現的社會風貌。《可憐天下父母心》裏,故事情節都是1960年代香港的真人真事。
  1968年,楚原拍攝《冬戀》,這是他最鍾愛的一部電影。他將自己在藝術上的追求最大程度地融入了影片中:「所有的悲劇中,最難彌補就是人生的無奈。」《冬戀》的主角在當紅的時候,好朋友吸毒,深愛的女人是好朋友的太太,後來還慘遭社會淘汰;最後一場戲,主角連喝咖啡的錢都沒有,當時正是聖誕夜,只有他憔悴隱沒于黑夜長街。
  到60年代末,粵語片衰落之時,楚原不過30出頭,却已經拍攝了六十餘部電影,成了經驗豐富的電影工作者。
  1973年,他將舞臺劇《七十二家房客》與香港當時的實際情况結合,拍成粵語電影。這部片中除去一班邵氏明星外,還有當時最紅的綜藝節目《歡樂今宵》的一衆藝員。推出後大受歡迎,打破香港票房紀錄,楚原也因此成了最意氣風發的導演,但他堅持認爲影片的成功與他關係不大:「《七十二家房客》,成功的不是我,而是原來的舞臺劇劇本。我不過是當時靈感到了,把它和香港當年的情况結合而已……我把社會環境都包括在《七十二家房客》裏,裏面的都是真事。」《七十二家房客》的影響綿延多年。周星馳電影《功夫》中的猪籠城寨即是30年後的致敬。
  開創奇情武俠
  1970年,楚原拍攝《龍沐香》,進入商業電影領域。這部武俠電影第一次展現了楚原唯美浪漫、注重寫意的風格。「《龍沐香》是我第一部武俠片,但是風格一直拍下來也差不多。沒有了楓葉和乾冰,我不懂拍戲的。」他說。
  隨後,他跳槽至邵氏。邵氏通常會給新導演一部沒人拍的倉底劇本,他挑選了《愛奴》:一位少女雙親遇害,被賣至妓院,以美色和奇特武功報仇,將仇人逐一殺死。最後因一念之仁,少女被垂死的鴇母所殺。這部愛恨交錯的糾纏悲劇是楚原式的文藝電影。「這個故事意念非常好,原來報仇用愛比恨更毒辣。」楚原回憶。1972年,《愛奴》上映。影片瑰麗詭譎,其中出現的「女同」情節在當時極具先鋒性。
  《七十二家房客》成功後,楚原一度迷信電視改編劇,但接下來的幾部作品讓他從高峰跌到穀底,遭遇了票房冷遇,之後長達九個月無戲可拍。他想回去拍武俠片,但《倚天屠龍記》《神雕俠侶》《天龍八部》等電影分場他寫完交上去,都被邵逸夫否决。
  一次飯局上,邵逸夫再度否了楚原的劇本。同席的倪匡推薦了《流星•蝴蝶•劍》,稱古龍此小說改編自《教父》。邵逸夫讓倪匡寫一版劇本給楚原拍。香港武俠片有胡金銓、張徹珠玉在前——前者以《俠女》獲得國際上對東方美學的贊譽,後者以《獨臂刀》開創了武俠電影的陽剛風格;楚原想用另一種拍法,「不用那種血腥對打,而是用情、用人性去拍。」1976年,《流星‧蝴蝶‧劍》上映,破了臺灣票房紀錄。
  從此邵逸夫放手讓楚原拍攝古龍的小說。隨後,楚原又拍攝了《天涯‧明月‧刀》《楚留香》等21部古龍作品。古龍的小說擁有高度浪漫化的特徵,情節變化劇烈,主體爲名利、愛恨的矛盾鬥爭。楚原的影片版本在此基礎上,補充了古龍原著故事情節的單薄。
  他的文學積累在此時也得到發揮。古龍小說描述有時過于碎片化,情節跳躍,少實物描寫,楚原便上手加對白。《天涯•明月•刀》原著中開篇設問很難影視化,他爲男主角傅紅雪設置了新的登場方式:傅紅雪從黑暗中吟誦著詩句「天涯路,夜歸人,人到三更魂應斷,縱到天涯也斷魂」走出,這段對白由楚原創作。
  自己改編的古龍作品中,楚原最喜歡《白玉老虎》。電影中,一個人爲了報殺父之仇,弄死了愛人、好朋友、老婆、妹妹、僕人……他最喜歡的是這一段:武林中人希望男主角當武林盟主,他只能帶著眼泪說,我可以犧牲的都犧牲了,沒有東西可以再犧牲,我不做了。「古龍的作品寫人性絕佳,人性之間的素描非常好。古龍的電影是文藝片,不過主角都懂武功罷了。」楚原說。
  電影研究者張希認爲:楚原電影的叙事所構建的人物關係正是楚原電影的張力所在。對比之下,張徹電影的目的不在說故事和人物,而是要體現一種力量和情緒,男兒血、女兒泪、兄弟情,故事簡單至極,男性裸露上身,彰顯雄性魅力,尖刀入腹,血腥的盤腸大戰展開;而胡金銓電影中的英雄則在無望地潜行,重複自己的宿命,英雄本身和觀者存在著某種說不清的距離感,觀者難以走進胡金銓的禪機世界中;楚原則認爲武俠片中無外乎人物。人性和人情是楚原電影的焦點,他認爲自己創立了一種「有戲劇性的武俠電影」。按現在的觀點來看,楚原完全按照情節劇的方式在結構叙事、設計人物。楚原式的英雄非俠非盜,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英雄;確切地說,是膽怯却身懷絕技、孑然一身的俠客,是放不下繁華世界中的道德規範和風花雪月的知識分子。
  1976年,依靠《流星‧蝴蝶‧劍》翻身的楚原接受採訪。他不過40歲,白髮已生,被問及拍電影到底爲了什麽,他答:開始希望拍藝術電影,然後希望拍好片,再然後只想賺錢,現在爲了搵食。
  進入80年代後,武俠片式微,楚原也不似當年意氣風發。徐克、許鞍華等新銳香港導演携「新浪潮」而來,楚原也看清形勢,只拍了有限的幾部電影「搵食」。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拍攝完幾部電影後,他進入TVB成爲一名「甘草演員」,電視上多了一個憨態可掬的白髮老人。他在《金裝四大才子》《尋秦記》中皆有演出。
  從職業生涯來看,楚原創作力最蓬勃旺盛的時期早于影迷普遍認知的香港電影黃金時代,但此番錯位未影響他成爲香港歷史上極具代表意義的導演。2000年後,他甚少在公衆面前露面,只在每年11月1日設生日宴,雷打不動地會友,近兩年因疫情才有所中斷。
  金像獎頒獎典禮上,楚原對著滿座後輩的殷殷目光,說出了自己的獲獎感言:
  「終身成就獎,頒給終生沒有成就的楚原,只不過逼我說一句:受之有愧。
  在漫長的人生中,有開心時候,困難的時候也不少,人生大概都是失意多,如意少啊,我破過香港的賣座紀錄,老闆立刻跟我說工資加十倍,各個都說我是香港最幸運的導演。
  十年後,我的戲不賣錢,拍完幾部撲街片,又想拍《天龍八部》。開機前,方逸華撕了通告不讓拍,去了辦公室問我:誰讓你拍《天龍八部》的,虧本了你可以賠嗎?楚原你根本不會拍電影!那時候都說我是邵氏公司最難堪的導演。
  但是『人生』這兩個字,就是『歡聲』同『泪影』四個字砌的,沒什麽奇怪的,任何人,無論你昨天多風光,無論你昨天多失意,明天起身的時候,你一定要做個人,生活下去,明天總比昨天好,這就是人生。不說不知道,原來人生和打麻將一樣,是有東南西北風的,你打到北風的時候,又是另一種人生。如果你像我一樣,老得好像我這樣,終身成就獎這個老人牌都拿到了,應該『管他天下千萬事,閑來輕笑兩三聲』。到老的時候,無論發生什麽事,管他喜怒哀樂,全部都當他是菩提明鏡,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最後我送給大家我喜歡的幾句話:當你回首往事時,不因碌碌無爲而悔恨,不因虛度年華而羞耻,那你就可以驕傲地說,你不負此生。」
  2022年2月21日,楚原在香港病逝,享年87歲。
(張明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