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工地退場的農民工

  土方車淌著水滴駛出工地大門,清洗區後方暫時沒有車在排隊,劉修田放下高壓水管,坐到一邊的椅子上,邊走邊從烟盒裏掏出一根烟,抓緊時間吸了兩口。
  劉修田的工作是沖洗土方車,以免它們將工地的灰塵帶入城市主幹道。他所在的杭州市Z工地將要建成一座大型商用寫字樓,這幾天正在挖地基,土方車進出頻繁,一天出入約上百次。沖車的時候,劉修田偶爾叼一根烟,但烟頭容易被水沫打濕,抽得不痛快。
  跟以前在工地上的活比起來,劉修田覺得沖車「像小孩玩水一樣」。他看著蒼老,頭髮稀疏,滿臉白色的胡茬,身體却還很硬朗。但2021年滿60歲後,當時的工地將他辭退了。在高强度、高風險的建築行業,多地明確規定,「禁止60周歲以上男性、50周歲以上女性進入施工現場從事施工作業。」
  被這道禁令擋在工地外的人,大多生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是第一代進城務工的農民工,在我國製造業和服務業尚未興起時,一頭扎進工地,爲中國的現代化和城市化圖景添磚加瓦,創造了世界最大規模工地的發展奇迹。現在,到了他們離開的時候。劉修田是幸運的,他在工地上找到了輔助性的崗位,更多的人離開了工地,只能回家幹零活或種地養老。
  他們像是一架高速運轉的建造機器上的螺絲釘,勤懇本分地承受了幾十年的重壓,一朝超過了檢修年限,被從機器上取下。很少有人關注他們去向何處。
  這些被取下的螺絲釘,仍然卡在城市和現代文明發展的縫隙,無聲地提醒著這樣的事實:有一群人曾建造了城市,却很少被人關注,在過去行業還不規範的年代,他們沒有充分享受到工人的福利,在行業規範之後,他們却因「超齡」而退場。
  可是,他們不甘心成爲閑置的廢鐵,別人看到的是他們身上的銹迹,而他們仍把自己當堅韌的鋼,只有這樣,才能繼續撑起家庭的負擔。
  出入工地
  劉修田的老家在河南信陽,從小生活在集體的環境中。上世紀80年代初,他在生産大隊幹一天活掙四工分,只能領兩毛八分錢。因爲窮,二十多歲了還娶不上媳婦。1984年,村裏實行分田到戶後,他跟著老鄉外出打工,七年後成家,十年後兒子出生。
  爲了養家,他一年到頭幾乎都在外面做工,輾轉于鄭州、合肥、武漢和杭州的工地上。長期出苦力的身體不能歇,一歇下來,再上工的時候渾身疼。三十多年來,只有2004年到2007年三年間,他待在老家沒出來。那時候妻子因肺癌去世,兒子才十幾歲,父親生病下不來床,他得回家接過照顧老小的責任。直到老人去世、兒子長大了,他才又返回工地。
  當時務農的收入太低了,2007年,他種了12畝田,只得了萬把塊錢。村子裏一半以上的人都出去了,不到65歲,很少有人會真正回歸故鄉。
  劉修田多年打工的積蓄大部分用在兒子身上。他給兒子在鎮上買了房,存了彩禮錢。2020年兒子結婚,小兩口在杭州打工,一個月收入共一萬多元,够他們小家庭用了。劉修田的負擔卸了大半,但他還不能休息。劉修田每個月的花銷在一千元左右,養老金只有一百多元。退休前,他只繳納了三年新農保養老金,領到的金額幾乎是最低一檔。「我身體還很好,想掙出養自己的錢,不拖累兒子。」
  滿60歲後工作幷不好找。劉修田不識字,一輩子都在工地上幹,沒有其他技能。2022年開春後,他每天去杭州杭海路勞務市場等,找工的常常有幾百人,招工的只碰上十幾回,無論是保安、保潔、工廠還是其他臨時工,劉修田都被拒絕了,「那邊年輕的、三四十歲的人也多,有的被要走了,有的嫌工資低。我不嫌弃(工資低),但人家不要。」
  幾天前,他才被信陽老鄉介紹了這份沖車的臨時工作,每天工作10小時,上午9點上班,下午4點到7點休息,晚上10點下班,一天100元。
  中午11點半,另一位沖車工和門衛起身去吃午飯,劉修田坐在位置上沒動,仍舊點了一根烟。他一天只有兩餐,9點上班前吃早飯,下午4點回家後吃晚飯,「沒鈔票,混不到錢,吃少一點。」工地上的午飯12元一份,一葷一素,劉修田抽的金聖藍色經典12元一包,省一頓午飯能抽兩三天烟。
  勞務市場幾位年紀稍大的農民工還在等機會,他們中最大的58歲。像劉修田這樣60歲以上的老人在杭州的勞務市場很少見,因爲找不到工作,他們大多回了老家。而五十多歲的人總想再試試,每一份堅持背後都是一段不一樣的經歷。
  吳平五十多歲,來自江西省景德鎮市。他一天吃一頓,自稱睡在「藍天賓館」,有幾分「以天爲蓋地爲廬」的意思。2021年下半年,吳平帶著3000元從老家來杭州打工,至今沒找到一天活。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但他暫時回不了老家,回村需要自費隔離14天,花費幾千塊錢,他拿不出來。
  董成從湖北來杭州打工有15年了,之前也在工地上,「工地管得嚴、很累,每天都要加班,趕工期。」幾年前他覺得身體有些吃力,從工地上退下來,去飯店幫厨、打掃衛生,疫情後飯店生意不好,倒閉了,他又來到勞務市場。
  他們學歷都不高,吳平沒讀過書,董成讀完了小學。吳平說:「我們小時候,又窮又亂,哪個去讀書?」董成有些悵然:「知道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有什麽區別嗎?腦力勞動越幹越富,體力勞動越幹越窮。」
  說話間,兩個頭戴黃色安全帽的中年人從馬路邊走過,其中一人肩背大號蛇皮袋,跟在另一人身後走,一邊聽那人說話,一邊點頭。「這一看就是今天剛來的,跟著老鄉。」董成說。
  勞務市場附近有幾個正在施工的工地,正對面的工地在蓋住宅區,幾架塔吊輪流起落鋼筋,顯示出工地上的繁忙。而這繁忙與董成他們無關。無論現代招聘方式變得多麽數字化與信息化,建築行業依然遵守著自己的傳統,靠熟人社會拉起招工網絡。
  被衝擊的熟人關係
  王忠實是Z工地合作的包工頭之一,現在的稱呼是勞務公司老闆。他52歲,進入建築行業33年了,從工地上的小工做到「帶班」(監管小工的班頭),再到自己包攬項目。「清退令」的實施讓他隊伍裏超過60歲的農民工都走了,而他的熟人圈大多「一個蘿蔔一個坑」,很難新招到人。陌生人是不敢用的。
  「碰上搗糨糊(吳語,意指瞎折騰、惹是生非)的怎麽辦?不會幹活是小事,來訛詐的就麻煩了。」王忠實覺得招人越來越難了,「老一代其實是幹活主力軍,年輕的小夥子、小姑娘誰在工地上幹?沒有。但他們超齡了,不能用,真的很可惜。」
  Z工地項目負責人對《南方人物周刊》解釋,禁止超齡農民工進入工地的規定早就有了,但以前不怎麽管,近幾年的嚴格管理是從工地實名制開始的。實名登記後,超齡的問題就暴露了,而工地實名制産生之初,是爲了解决拖欠農民工工資的問題。
  王忠實說:「工地發工資不是按月結錢,而是按工程段或者按年結,平時就發點生活費。碰到好的老闆,年底給你不少錢,碰到小老闆或者工程不好的,年底跟你結不清了,或者小老闆跑掉了,錢很難討回來。」
  「欠薪」曾是建築行業的老大難問題,各級政府出過很多保障工資順利發放的措施,要求建築企業按月支付工資。2016年國務院辦公廳發布的《關于全面治理拖欠農民工工資問題的意見》,重點提到「建立健全農民工工資(勞務費)專用賬戶管理制度」,要求建築企業將農民工工資存入專戶,由銀行每月代發到農民工個人實名制工資卡上。
  王忠實還沒適應這一轉變,他由包工頭變成了勞務公司老闆,由發放工資變成教農民工開通銀行卡,用誰不用誰不能再完全由自己决定。招工難,他只能提高農民工的工資,相應地,剩下來的人得幹更多的活,「加錢,加班,沒有人工程也得起來,是不是?」
  以前農民工從屬于包工頭,與施工單位沒什麽接觸,實名制專戶建立後,他們必須與施工單位簽訂勞動合同,制度與規範在保護農民工權益的同時,衝擊著熟人社會式的管理。
  被改變的不只是工資的發放形式。建築工人的流動性變大了,工資年底結付時,農民工一定會等拿到錢才換地方,現在按月結清,隨時可以走人。農民工的福利保障更完善了,王忠實說:「以前沒有什麽福利,人來了,發一套生活用品,就開始幹活了,現在强制要求給工人買保險、買社保。」與此同時,農民工的權利意識也在覺醒。
  在王忠實看來,工傷保險才是建築公司考慮禁用「超齡」農民工的關鍵。「工地很容易發生事故,以前沒有保險,出了工傷,私下談賠償,嚴重點賠一兩萬,輕傷補個千兒八百的,沒有什麽規矩,就怕出大事情。但現在有保險公司賠,超齡農民工不好買保險,就不願意用你了。」
  「前兩年清退的時候,我手下的幾個人不樂意走,說『我們不買保險行不行』『出了事自己擔』,說實話我也怕,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答應你,假如出了事我就承擔責任了,公司也要承擔責任。」王忠實說,他的潜臺詞是:誰能保證出事後真的不賠錢呢?
  一個江西建築公司的管理人員告訴《南方人物周刊》,2020年他管理的工地上發生過一起事故,一個工人被塔吊上掉下來的東西砸死了,由于沒買工傷保險,公司私下協商,賠償了20萬,因爲覺得如果讓政府介入可能會更麻煩,「只要農民工鬧到勞動局(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去,勞動局基本上清一色判付錢的。」
  王忠實介紹,被辭退的農民工,有的回家種地、有的帶孫子、有的找點臨時工做,跟他聯繫時,都說自己「心裏空落落的,悶得慌」。王忠實提到他們,連連嘆氣,「這一代農民工,50、60一代爲國家創造的財富是很多的,不管工地也好、企業也好,特別是建築行業,國家發展得這麽快,離不開我們建造的高樓大厦。」
  充滿矛盾的地方
  儘管王忠實表現出非常爲難又不得不配合政策的態度,但他往工地上偷偷塞過「超齡」的農民工,還曾被Z工地項目部的主管陳正發現,陳正將那名農民工請出了工地,「一看就是生面孔,再一問年齡,支支吾吾地不說話,肯定超齡了。」
  陳正很年輕,一個26歲的小夥子,老家在江蘇連雲港,身材像壯實的北方人。他在工地上有著超出年齡的游刃有餘,見到誰都能上前聊幾句,被工人們喊「陳總」「領導」時,會故作嚴肅地回答「好好幹」之類的話。
  作爲項目主管,陳正最主要負責的是工地上的安全問題。他需要給每一個登記在册的工人進行安全教育,告知工地危險源、風險區域和正確的安全操作,幷讓工人們簽字確認,「事故分爲兩種,一種是意外,一種是責任。我告訴你了,你出事,那是意外,我沒告訴你,那是我的責任。」
  建築業屬于高危行業,事故多發。陳正很謹慎,經常在工地上檢查,製作安全周報,裏面列舉著諸如「電綫破皮沒有更換」「氧氣罐儲存不當」「材料隨地堆放」的現場照片。工地上如果發生違反安全管理規定的重大傷亡事故,管理人員可能會被刑拘,陳正說自己是「拿著賣白菜的錢,操著賣白粉的心」。
  陳正所知道的上一次工地嚴重事故發生在2021年11月25日,一工地鋼結構架倒塌造成6人死亡。看到這條新聞,陳正的第一反應是:「如果(死者)裏面有超齡的,這家公司就完蛋了。」
  「違反規定就算了,可以睜隻眼閉只眼,但要是這人出事了,不僅停工還要罰款,相關責任人關進去。」陳正說,「現在對農民工保護得那麽好,出了事輿論壓力也很大。」
  事實上,陳正覺得超齡農民工出事概率的確要大一點,「反應變慢,這是生理决定的,還有思想固化,他們素質普遍不高,覺得『我這麽幹沒事』,但事故往往發生在大意的時候。」爲了提高安全性、减少事故,Z工地不僅嚴格禁用60歲以上的農民工,還要求55歲以上的農民工提交三個月內的體檢報告。
  入行幾年,陳正已經摸透了工地的規則。在他看來,工地上充滿了矛盾感,例如,工地的包容性很强,「沒學歷、沒技能的人都可以幹」,但工地又是嚴苛的,只有做到規定的工作量、規定的時間才記入考評,無論天氣如何、身體狀况如何;工地的流動性很大,做完一個項目就散,而工地又是封閉性的,工人的吃喝睡全在工地上,外人禁止入內。
  農民工與管理人員、分包單位和總包單位之間也存在著矛盾,「一個農民工,他的目的很簡單,他可以忍受不管飯、不送水、挨駡,但是如果今天幹完活沒記分,他絕對不是這個態度,他的目的只是錢。而管理人員呢?希望農民工不僅幹活,還得幹好,還要保證安全。」
  而工程分包的方式讓分包單位的老闆在完成工作量的前提下,有壓縮成本的空間,即使現在有農民工工資專戶,但分包老闆可以用工程款結付一部分勞務,「超齡農民工的工資更低,這就是爲什麽王忠實會偷偷用超齡農民工,本質上也是一種壓榨。」陳正說。
  陳正也有一個疑問:「用工荒」真的存在嗎?「現在我們基本上沒有多少工人,以前什麽都靠人工,現在機械化程度高,不需要那麽多勞動力。」不過,他認同超齡農民工轉業是一個亟待解决的問題,「我們也在等政策,比如會不會讓工地給超齡人員安排輔助性的崗位。」幾年過去,政策依然沒有下來。
  「超齡」的概念
  如陳正所言,Z工地不缺工人,但他們的年紀普遍偏大,2022年新登記的兩百三十餘名農民工裏,50歲以上的約占39%,40至50歲、30至40歲的分別約占24%,30歲以下的人僅占12%。王忠實覺得,隨著50歲以上這一代人逐漸退下,未來十年都會面臨「用工荒」的問題。
  建築業工人的老齡化遠超平均值,據《2020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全國農民工總數爲2億8560萬人,50歲以上農民工所占比重爲26.4%。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夏柱智說:「每5個農民工裏,有1個還在建築業;每4個農民工裏,有1個超過50歲。50歲以上的農民工,有一半以上活躍在建築業,因爲他們不可能進入製造業。」
  夏柱智的老家在湖北陽新縣,身邊有很多從事建築工程業的人,他的博士論文以農民工爲主體,研究城市化背景下中國農村社會結構的變遷。農民工是一個伴隨著中國現代化成長起來的群體,夏柱智解釋:「農民工參與現代化、建設現代化,同時在參與和建設現代化的過程中獲得收益。」中國社會學對農村的關注,從上世紀90年代初的鄉鎮企業、90年代中期的稅費改革、1998年後的基層民主,到2005年後的新農村建設,這些課題隨時代發展慢慢成爲歷史,而農民工始終是重點研究對象。
  「農民工是改革開放的産物,是國家工業化後,城鄉二元體制開始鬆動的産物,即農民可以打工了。」夏柱智認爲農民工有明顯的代際分化,「50、60年代出生的農民工,是最早出去的一批,1982年(各地落實的時間有差异)分田到戶後,勞動力被解放。那個時候比較重要的工作是挖煤、蓋房子、修路等重體力活,安徽、江蘇、上海的建築業尤其多;70、80年代生的人,趕上1990年代沿海地區製造業的興起,進廠的工作機會多;而90後的農民工,大多從事服務業或白領的工作,他們與父輩的打工經歷已全然不同。」
  目前,最受建築行業「清退令」影響的正是50後、60後這兩代人,夏柱智覺得用四個字可以形容他們的群體特點,他們是「吃過苦的」,「經歷過三年自然灾害、生長在集體時代、有農業勞動的經歷,那時候勞作很辛苦,沒有機械、沒有除草劑、沒有化肥,什麽都是人力。他們最先出去打工,做的也是最苦最累的活。」
  夏柱智對「超齡農民工」這個說法有自己的理解:一方面,「超齡」是按照《勞動合同法》來界定的,適用于正規的勞動力市場,但建築業中存在農民工不簽訂勞動合同的非正規勞動力市場;另一方面,「『超齡』實際上是一個管理術語,包含了一個價值判斷——他們超齡了,應該退休了——忽略了農民工本身的身體狀况、就業意願和家庭收入狀况,『一刀切』了。」
  他進一步表示,「農民工對『超齡』實際上是不理解、不能接受的,他只有幹得動幹不動、願不願意幹的概念,沒有法律上『超齡』的概念。」
  保障大齡農民工的安全有很多種其他的方式。在田野調查中,夏柱智發現,一些大齡農民工會想辦法自我調節勞動强度,幾戶人家凑錢買機械設備、智能設備,例如管道檢測機器人,可以代替人工下地去查看管道。以往包工頭組織作業時,也會依據個人的年齡狀况、健康狀况、技術狀况和個人意願來分配工作,「這其實是一種人性化的熟人社會的管理,而適用于城鎮正規勞動力市場的管理概念(『超齡』),不一定適合建築業中的非正規勞動力市場。」
  到了農民工覺得自己幹不動的時候,他們會主動返鄉,夏柱智將此描述爲「有來有回的候鳥式流動」,「我看過太多覺得候鳥式流動不人道的說法,說『爲什麽我們的北京、上海、深圳不接受他們?』事實上,不是接不接受的問題,是他們不能在那個地方生活,因爲成本太高了。」
  不能老的父親
  劉修田的手讓陳正想起父親,皮膚粗糙,指甲皸裂,指節腫大,「這是一雙典型的農民工的手。」
  陳正的父親七十多歲,也是一名農民工,十幾年前因爲「超齡」被工地辭退,返回故鄉,跟著農村建築隊幹活,在村裏蓋房子。陳正聽父親講過一句話:「年輕時候錢不好掙,年齡大了,錢好掙了,掙不了了。」以前在工地時,陳父一天干8個小時,工錢三百多元,在農村建築隊,一天干10個小時,工錢只有一百多元。
  陳父在農村建築隊繼續工作了十幾年,2020年才因身體勞累而退出,但他沒有歇下來,又去了綠化隊,每日栽花種樹,工資80元一天。陳父不願閑下來的原因很簡單,陳正還沒有結婚。「我父親算過一筆賬,買房首付至少30萬,買車15萬、彩禮20萬、婚慶10萬,沒有七八十萬結不了婚,而我們家的積蓄只有30萬,離有房有車有存款還差得遠。」
  即使小輩結婚,成立了自己的家庭,父輩也不會輕易退休。陳正的叔叔有兩個兒子,兒子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但他依然還在幹,「是閑不住嗎?這麽說吧,老人對子女的心態就是,我還能行,就不拖累你。」
  陳正見慣了這樣的心態,在農村,傳統倫理是如此的根深蒂固,讓每一輩父母都爲了子女奉獻。
  父親從小讓陳正好好學習,以後別上工地搬磚。陳正高考沒考好,報了一所理工大學的建築專業,兜兜轉轉又來到工地上。「但我也不可能因爲職位便利,把我父親帶進來,不僅是規定嚴格,也是對他的保護。」
  陳正經常對父親說,「願意幹可以幹,別想著掙錢,要保障身體健康。」但陳正知道,父親不會聽的。他每天下工後看書學習,準備多考幾個證,在35歲之前當上項目經理,「成與不成,就看這10年。」但他也知道,他終究會和父親一樣回歸老家。
  午休的時候,陳正與劉修田一起抽烟,劉修田回顧往事,突然說了一句:「城市比農村好啊。」
  「你留得下來嗎?」陳正大聲問,他指了指工地對面矗立的幾幢電梯外掛樓房,「就這排房子,你知道多少錢一平嗎?」
  劉修田說:「反正我一輩子都買不起。」
  陳正笑了:「七萬八,你幹兩輩子都買不起,我也是。」
(聶陽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