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巷福州

  在這樣一座千年古城裏,坊與巷,這兩個同城一樣古老而久遠的名詞,交織著縱與橫、方與正、平與仄、悠與長,點點滴滴、密密麻麻、層層毪登、安安靜靜地開放在時間的深處,半羞半澀、半露嬌容間,每個人便情不自禁地痴迷上了它,但無論如何之歡喜,那嬌容下、骨子裏的風情,總讓你讀不完、解不透、看不盡。
  相比於熱鬧的街市,福州人,是更喜坊巷的。華夏古意裏,巷者,從共從邑,邑中所共也。所謂直爲街,曲爲巷,大爲街,小爲巷,這巷,是城中之胡同,亦是人們共同使用之小徑。2200多年建城歷史的三山福州,正是這一條條坊與巷,記載著這座城市的崢嶸歲月與千年韵味。從三坊七巷、朱紫坊、上下杭到烟臺山,那一條條老街、舊坊、幽巷,都是城市的歷史、建築、文脈與記憶,它們寫滿了祖輩生活的點滴與堅守,記錄了家族的榮耀與起落,低語著生活的悲歡與離合。那地上每一顆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石頭,似乎都刻下了時代潮湧潮落之印記,那每一扇帶著斑駁滄桑感的木門,似乎都流轉迭變著歷史春秋裏最永恒的東西。這每一巷、每一坊,在日升月落、四季輪回裏,都一如既往地溫婉恬淡、悠然古樸,那依約其中的淡淡烟火氣,每一縷,都散發著歲月之滄桑,宛如那年邁的老祖母,用臉上的紋理,向我們幽訴著一個又一個古老的故事。
  有一些場景,雖然正漸行漸遠,但對於從小居於坊巷的老福州而言,那每個清晨或傍晚,從街巷深處傳來的「鏘鏘鏘」之清脆響聲,總是隨光陰久久飄蕩在心底,揮之不去。
  彼時,小販們悠悠地牽著裝有食擔的板車或自行車,單手托住瓷碗、大拇指兜住碗沿,中指和食指夾住一隻瓷匙,熟練又富有韵律地搖動著手指與掌心,讓瓷匙輕磕瓷碗,瓷本無華,但相擊亦生漣漪,這脆脆的青花瓷兩兩相知中,婉轉而出的悅耳聲響,久久纏綿在這坊巷之間,時光之靈魂,彼時,便偷偷地從耳邊一次次偷溜了進來、倏忽到了心底。這是福州商販們,很長時間以來,兜售魚丸的獨特方式,而食擔上,那些熱氣騰騰的魚丸們,散發而出的,正是坊巷福州裏,最正宗的時光之滋味。
  無需吆喝,只是這坊巷裏傳來的一下下敲碗聲,你的眼前便會浮現出,食擔上,那一個個從容、生動而又熱氣騰騰的魚丸。這福州之魚丸,外皮選用鰻魚或鯊魚,只剔取腹內之魚肉,魚肉洗淨、剁茸後與澱粉混合,接著不斷攪打,所出成品潔白而富有彈性,所食之魚肉還不用擔心卡到魚刺,正是每一個孩童的味蕾至愛。每每那「鏘鏘鏘」之清脆響聲停下時,便是一些孩子大快朵頤之時,却也正是更多的孩子們黯然神傷之際。一位老哥回首當年時說,那時的每一天,如果少了魚丸肉餡的汁流滿手,沒了那淡淡腥味滾燙唇舌、醇樸肉香漫化喉胃,那麽,這樣的每一晚,入夢前,都總是會帶著些不甘、惆悵與哀傷的。
  坊巷福州,對我那個從小生長於宮巷的中年老哥來說,記憶深處,最是難忘的,是兒時的夏日午後,一群小夥伴在劉冠雄故居裏捉迷藏,他躲到閣樓上,許久都未被人尋著,居然睡著了,一覺醒來後,已近黃昏,突然看見閣樓上掛著一幅合照,正是那英姿颯爽的劉冠雄與蔣介石的合影,在那個滿天下都掛著馬列毛的年代裏,他突然覺得那老蔣,其實也蠻可愛的。他說,三坊七巷裏,多數的宅子,都是三進、五進,都那麽大,每次捉迷藏,似乎總有孩子沒被找到,並在某個隱秘的角落,於痴痴的等候中,幽幽入夢,醒來時,那沉澱千年的時光之年輪,似乎已是悄然發芽於心底。相比之下,那因誤點而被父母責罰的惶恐,讓整個巷子的街坊四鄰們到處尋找的不安,却真是算不得什麽了。
  坊巷福州,對一些老福州而言,則最是追憶如朱紫坊一般,最具老福州風情的水邊之巷。古榕蒼髯、坊路交錯、風行水上間,曾經「百貨隨潮船入市,萬家沽酒戶垂簾」之繁華與鼎盛。薩鎮冰、方伯謙曾居於此,這裏是「海軍一條街」,有著無數動人之故事。這裏亦有曾經福州吃貨們心中無可替代的「蹄膀一條街」。舊時之福州,更有俗語雲:「前街賣蚶,後街看燈」,則是指朱紫坊裏,還是福州主要出售一些「漁貨」的集散地,而跨過安泰河,那條位於三坊七巷間的南後街,則是老福州出售文化手工藝品的朝聖之地。
  安泰河的盡頭,更是一片神奇的坊巷,在這座城市裏,已經有無數的筆墨給予了它,這個中國現存唯一坊巷格局的老街,這個明清建築的博物館,這個寫下了中國半個近代史的三坊七巷。三千年變局,林少穆開眼立言;五千歲文明,嚴幾道西學東漸。林紓茶花女,嚴復天演論,並世譯才數嚴林,唯此水邊巷;寶琢帝王師,孝胥同光體,一時文筆或陳鄭,皆出福之坊。少年不望萬戶侯,覺民留書,黃崗悲壯;意氣高過百尺樓,林旭從容,戊戌激揚。彈盡糧絕,劉步蜍殉身定遠葬;廣信血書,林普晴拒匪兒男讓。長民燃五四薪火,劉氏亮現代明燈,千古輝光;眉壽領女宗學祠,徽因俯民國風度,百代流芳。生死情長,意映鵲應血泪蕩;雲水清悠,冰心廬隱隽永行。當是時也,坊間才俊,如輕車駿馬之奔放;閨中顔色,若鮮衣彩帶之清亮。楚楚英華,擔當乃時代之先,風流於九州之上;翹翹坊巷,度量蘊天下之大,聲名播四海之曠。每次立身於此,除了驚嘆,唯剩贊美。
  從三坊七巷往南行,過了閩江,江的對岸,又是一片別樣之坊巷風情。烟臺山,那裏的坊巷之間,間隔著一個又一個如夢幻影般的園子,我的一位友人說,有時,單聽那些園子的名稱,便似灑落了一地之殘夢:夢園、可園、宜園,還有那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小巷,馬廠街、康山裏、展進路、槐蔭裏、萬春巷……彎彎曲曲、狹狹窄窄中,總有一種綾羅綢緞般纖細溫柔之光澤在閃爍、在跳躍、在訴說,婉轉纏綿,恍若隔世。
  坊巷福州,也是許多年前的夏日傍晚,小滿未滿日,微雨中,在上下杭老巷,得見那巷之深處,輕輕地,慢慢委婉而來一位身著青衣窄袍,手打一把灰白油紙傘之女子,年華漸老却不失優雅的她,用那雙考究青花布織綉、千針萬綫密織而成的厚實靴兒,在這或平或仄的青石板上,輕盈、踏實、熟練地走過時,似乎就這樣,不經意間,便踩出了如詞兒般的長短句和似曲兒般的韵律感。彼時,這巷隨著女子之韵律,窄而悠悠著長,靜而憂憂著深,暗而幽幽著遠。隨後,有一聲天際之笛響至巷中,但被教堂的鐘聲及那舊流年一撫,却自溫柔了下來,於殘桅下聽雨之痴人,更品出了書卷之氣息,墨意纏綿中,痴迷的那刻,似有青澀的滋味,剪出詩之背影。
  那時候,坊巷裏,孩子們的流光總是動得很慢、很慢,許多不知年歲的孩子們,總是在這坊巷的深夜裏,突然間,仍不絕於耳地響起的那一串串有節奏之竹打肉燕「嗒、嗒」聲,便知曉了年節之將至、歡快之將臨。想像著這明天,便該是那「夜市千燈照碧雲,台樓紅袖客紛紛。水門向晚孩童鬧,橋市通宵酒客行」的美好日子了吧?而往往,這樣熱切的期盼與等待中,一覺醒來,有時是明天,有時已是多年,這樣的坊巷福州,就像是那一生之流年,都可以投影在那潑墨殘痕的歸途。
(羅戈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