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屆大學生,從屏幕裡畢業

  上午9點,22歲的陳潔來到Y市的一家快遞點。這家快遞點位於Y市某大學附近,陳潔是這所大學的大三學生。由於入學第一年就撞上新冠疫情,自此,她三年大學生活,「一半的時間在家裡上網課」。
  為避免回到老家後無法再回到學校,陳潔的許多同學為避免回到老家後,無法再回到學校,便選擇在校外租房。陳潔從大二下半學年開始在校外租房,並從事快遞等兼職工作,每小時12元,以補貼生活費。
  陳潔說,今年9月,她將進入為期一年的實習階段,那時會離開學校。算下來,大學四年,真正在學校的時間只有一年半。她覺得家裡出這麼多錢供她讀大學,是為了讓她以後有個好前景,但即將走入社會時,「水」過網課的她難免感到迷茫。


三年大學,一半網課


  陳潔在2019年8月31日來到Y市某大學報到。學校放寒假期間,新冠疫情暴發,隨後就是開學的時間,學校發來通知,按照防疫相關要求,下半學期開始,包括陳潔在內的學生都要在家上網課學習。
  為此,陳潔下載了釘釘,每天需要打卡,上傳體溫,並進行定位,以保證不離開自己所居住的小區。每天的網課還需下載學習通APP,上傳自己班級、專業等信息後,包括課表、課程以及考試等均可在該APP上完成。
  陳潔回憶,當時根據課程安排,周一無課,周二、周三每天一節課,周四每天兩節課,周五每天三節課。所謂上網課,就是播放事先錄好的教學視頻,即錄播,只要快進視頻,甚至直接把進度條從頭拉到底,表示聽完課了,就會顯示課時滿勤。
  學校很少安排老師直播授課。一些看似需要現場教學的課程,比如體育課,任課老師也只是提前錄好體育項目播放,學生觀看視頻後,在家自行練習並拍攝下來,上傳到學習通APP,就算是完成了課時。
  陳潔本以為上網課只是暫時的,她一個妹妹在老家上初二,當地疫情平穩,所在學校很快順利開學。但Y市疫情緊張,陳潔所在大學發來通知:因疫情防控原因,開學複課時間待定,同學們仍需在家上網課。
  妹妹開學了,陳潔還在家,父母和親戚朋友看到了就問她,你怎麼不去上學?什麼時候開學?陳潔有點尷尬,只好告訴他們,「這個學期可能開不了學了。」
  春天過去了,夏天來了,妹妹放暑假了,陳潔的大學仍然沒有複課。中途,陳潔曾收到要開學的通知,但到臨近開學的時間,疫情反覆,學校又通知學生不能返校,繼續上網課。「開始收到開學通知還挺激動,後來通知不能來學校,失望極了。心情像是過山車,激動,失望,激動,失望,連續四次反覆,最後直接就麻木了。」
  讓陳潔沒有想到的是,自疫情暴發至2022年7月,類似受疫情影響,學校推遲開學、要求學生上網課的情況數次發生。她的大一下半學年、大二上半學年和大三下半學年,都是在網課中度過的。「上了三年大學,一年半的時間在上網課,甚至一個班裡的同學都認不全,叫不上名字,分不清誰是誰。」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陳潔曾想像過自己的大學生活:同課堂學習,假期和同學們一起出去旅遊,關係親密……她曾對美好的大學生活十分嚮往,但現在,想像「破滅」了,同學們都上網課,平時連面都見不到,同學間互不熟悉,關係冷漠,交流都很少,「有的同學站在面前,也不一定認出他/她是誰。」
  陳潔所在的班級,有的同學自始至終沒有機會說上話,有的同學說話不超過20句,有的同學只見過一面,她甚至都想不起這位同學長什麼模樣。
  陳潔所學的專業,一年學費33500元,生活費(含宿舍費)省著點花,一年也要2萬元,加在一起超過5萬元,在陳潔老家,這是一個有不錯工作的收入水平。三年大學生活,陳潔花費16萬元。
  今年9月,陳潔升入大四後將離開學校,進入為期一年的實習階段。實習期間雖不在學校,她仍需交納33500元學費。陳潔感覺有些痛苦,花了家裡那麼多錢,一半的時間卻都在家上網課,到上課時間,老師錄個視頻,在學習軟體上放就可以了,連班裡同學都認不全,師生關係更如網友,「不知道是花錢買的課,還是買了個網友,這個大學真是上得虧。」


學會花樣打發時間


  後來,好不容易盼著可以去學校複課了,收到開學通知的陳潔卻高興不起來。
  開學前,老師召集全班同學在網上開視頻會議,講解開學後的防疫管理要求。陳潔發現,每天同樣需要打卡,定位必須在學校,任何人未經許可,不能出校門,「實際上就是封校狀態。」她沒有想到,三年大學生活里,一半時間都在上網課,另一半「可以來學校的時候,一直處於封校狀態」。
  22歲的吳芳是陳潔的同屆校友,她感覺上網課與封校,會導致同學之間不熟悉、生分。大學三年,她沒有交到新朋友,等9月進入實習季,同學們離開校園後,很難再見面。
  吳芳仔細回憶有哪些畢業之後還可長期聯繫的同學,左思右想,她發現沒有長期一直聯繫的同學,「同學之間無法面對面交流,沒有成為親密的朋友,這是大學生活最遺憾的地方。」
  封校期間,陳潔還要面對「宿舍生存難題」。她所在的班級一周要上七節課,不在教室學習的時間,不得隨意外出,基本上只能和同學在宿舍里度過。
  陳潔的宿舍30平米左右,包括她在內共6個人居住,是上下鋪的居住格局。初時還好,時間久了,陳潔和舍友難以忍受,6個人只好想辦法打發時間。5個舍友喜歡組隊打網路遊戲,陳潔興趣不大,但不融入宿舍,一個人會很孤單,她不得不下載一個大熱的網遊,學著怎麼打遊戲,「宿舍是一個團體,你想做自己的事,不想與她們多接觸,感覺就是一個異類。」
  封校期間,悶在宿舍里的大學生開始找各種花樣打發時間。有的同學耐不住,就上網買酒。他們加入學校附近商家建立的微信群,下單後,和商家約好時間地點,晚上拿著大袋子偷偷跑下樓,隔著高牆把酒等物資帶進校園。
  白天宿舍里會打撲克,玩劇本殺,打宿舍小麻將等等,晚上酒到了,他們喝起來,酒瓶子在地面上咣咣直響。有學生會舉報,宿管阿姨隔三差五就來查酒瓶子。
  而舍友們來自天南海北,性格不同,大部分時間在宿舍里,矛盾就多了起來。陳潔所在的宿舍樓里,有同學找人將另一個宿舍的人圍起來,逼到一個角落裡,導火索是這位同學認為對方背著她說閒話,劍拔弩張,一定要打,宿舍里紛亂一團,直至輔導員介入才得以平息。
  陳潔來大學時,是帶著鬥志來的,不想虛度大學生活。她本想畢業後從事傳媒相關工作,比如電影、綜藝製作、影視剪輯等,以為大學相關課程會更細緻。但大二開始,她發現自己對大學生活的想像逐漸消失在現實中,她開始感到迷茫。
  大學四年,刨去一年半的網課和一年的實習,真正在學校的時間只有一年半,還時時處於封校狀態,大多數時間在宿舍里待著。其間,包括影視剪輯在內的許多課程,本來應該由老師指導陳潔完成,由於難外出拍攝,最終變成了上課看老師事先錄製好的視頻。一些本應現場拍攝或團隊協助完成的作業,也變成了一個人在網上搜素材,「自己配個音就行了,交上去,感覺學習很水。」
  陳潔感覺,鉚著勁想學,卻沒有學到東西,也無法去從事自己將來想要做的工作,更沒有辦法去實踐,「感覺挺空洞。」


未來還是要靠自己


  非封校的日子,陳潔開始在校外租住,併兼職打工,做過快餐店員工、銷售等。2022年5月份開始,陳潔開始在某快遞點兼職,主要負責清點快遞,出庫入庫,一小時12塊錢,平均一天做6-8個小時左右。
  這家快遞點距陳潔所在的大學並不遠,學校里的一些老師、同學時常在此收寄快遞,經常能遇到。有一次,陳潔在快遞單上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和上網課時某位任課老師的名字一樣,「當時以為可能是同名,後來才發現真的是我們學校的老師。」
  老師來取快遞,並沒有認出眼前站著她教過的學生,報出快遞單號、姓名等信息,便等著陳潔取快遞。陳潔把快遞交給老師手中,忍不住問了一聲,您是某某大學的老師嗎?老師點點頭。陳潔又問,您是教某班的某老師吧?這位老師驚訝地問陳潔是誰,才得知原來是自己的學生。她接著問陳潔來自哪班、叫什麼名字,最後問在快遞點做什麼,「我就直接告訴老師,我在快遞點兼職工作。」
  這樣的師生相認,令陳潔有些尷尬,她察覺出老師也有些不好意思,兩個人沒有什麼可聊的,老師取了快遞就走了。
  後來,陳潔會在這位老師過來取快遞時,順便問一些學習上的問題,老師有時會給她講一講,但她能感覺到,「老師在淡化在校外與同學間的關係。」
  吳芳則因為有健康證,課餘在餐廳兼職做服務員,每天工作8小時,月收入達4500元。這份工作她做了兩個月左右,「餐廳工作是第一份社會經歷,當作提前步入社會,多些經驗。」
  她還兼職做過電話銷售、幼兒園老師等等,這些工作與她在大學裡學習的專業毫無關係,她以後也不想從事此類工作,只當是積攢社會經驗。
  吳芳同樣面臨著今年9月實習季的挑戰。在她看來,實習開始,就等於是離開學校,提前畢業步入社會了,唯一的區別就是沒有領到畢業證。
  實習做什麼?吳芳坦言,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大學三年學習傳媒課程,剪輯、策劃等什麼都會一點,但都不精通。她知道自己能力上沒有那麼優秀,感覺未來一切都是未知,「沒有人給你鋪路,父母沒有什麼能力會幫助你,只能靠你自己。」
  吳芳來自一個非常普通的家庭,父母支付她上大學的學費、生活費等,三年花費超過20萬。她覺得家裡把優勢資源都給了她,畢業以後必須要有所回報。但是,馬上進入實習季了,「自己能夠做什麼?能不能找到實習單位?都不知道。」
  疫情暴發前,吳芳同專業的學長進入大四實習期後,基本不會為找不到對口的傳媒公司實習而發愁。但吳芳這屆學生沒有這種機會,哪怕是去傳媒公司當個打雜的人,「只要能實習就可以,現在這種機會也沒有了。」
  和吳芳類似,陳潔也不知道自己能去什麼樣的公司實習,將來能做什麼。去年,她對自己的規劃是,畢業後順利入職,月薪在8-10k之間,「現在感覺能一個月收入3000元就不錯了。」
  想到兩個月後就要進入實習季,吳芳感覺自己越來越難了,「但害怕也沒有用,實習季到了,就必須去進入社會。」迷茫中,父母建議她回老家找找機會,但吳芳想要去大城市闖一闖,「想去北京看一看,給自己找更多的機會。」


(李子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