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研究臺灣文學為樂趣的我,以前每年幾乎都要到臺灣講學或開會。那年3月底,我又應一家文學團體之邀,到臺北參加交流活動。已近五年沒有到臺灣,我決心利用這次機會「惡補」,大量釆購最新岀版的臺灣文學書刊,為正在校改的百萬言的《臺灣當代文學事典》訂正資料,為正在寫作的課題《百年新詩學案•台港澳卷》充實內容。
由於沒有適當的時間從武漢往返臺北的機票,我只好25日從高雄坐高鐵到臺北。一到高鐵站,發現最底層有誠品書店。「活著為了讀書,讀書為了活著」的我,顧不上旅途的疲勞,便一頭鑽了進去。我看中不少諸如《有溫度的臺灣史》《被擺佈的臺灣文學》《臺灣理論關鍵字》及《鹽分地帶文學》雜誌,便記下書名,到離開臺北時再去光顧,免得帶來帶去加重負擔。
「書癡」豈能不淘書!我於會中借機去思慕已久的、臺灣師大附近的「舊香居」。據臺北秀威科技出版公司總編輯介紹,這是最富民國風味的舊書店,和一般論斤賣廢品收進來的書有所不同。書店嚴格篩選,只將有學術含金量和收藏價值的書留了下來。
作為「獵書者」,我果然發現有一本鄭學稼的《我的學徒生活》回憶錄,他也是《魯迅正傳》的作者。還有侯立朝在1966年出版的火藥味甚濃的《文星集團想走哪條路》小冊子。這兩本薄薄的書如果在別的舊書店,最多只能賣100元新臺幣,可「舊香居」老闆竟以奇貨可居,定價1200元新臺幣。
可我也沒有堅守一個殺價者該有的姿態和分寸,便爽快地買了下來,因這兩本書可供我修改九年前在廣西師大出版的暢銷書《幾度飄零——大陸赴台文人沉浮錄》。
另外,嗜書如命者如我,還從一個角落裡發現分別出版於1965、1968、1974年的三大冊精裝本《覃子豪全集》,定價近二萬元新臺幣,後感到破損得太厲害,只好割愛。以前我每次去這個書店,都可以看到老闆娘,這次沒有見到,打理的人自稱是她的弟弟。果然弟弟不如原來的老闆,我發現「舊香居」的書比過去少了一些,不像我上次那樣逛後滿載而歸。
為購書心急如焚,於是在27日下午會議結束後,我決定多留三天,以便去各大書店「淘寶」。28日上午,我先去逛24小時營業的誠品書店敦南分店,然後又去台大附近的「上海書店」。可到了才發現,上海書店上午11點才開門,便去台大對面的雅舍二手書店。該店大門緊閉,又得知它下午1點才開門。
雖然吃了閉門羹,但書店門前貼的「自己再累也要讀書,工作再忙也要談書,收入再少也要買書,住處輯擠也要藏書,交情再淺也要送書」的廣告,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另一家舊書店標榜「舊書回收,到府清運,代客找書,以書會友」,同樣是午後開門。我只好再折回這時已經開門的「上海書店」,買了一本日本學者在台出版的研究臺灣文學的書,內有《臺灣文學史》這一章,使我眼前一亮,我馬上到櫃檯付錢。付完錢後發現地下室還有許多新書,我逛時竟把這本剛買的書遺落在書店。回賓館後以第一時間發現,連忙打的去找,可再也找不到了。
28日晚上,我又去另一家設在高級商場的誠品書店,這個書店比迪廳酒吧更吸引人,是「書店界中的麥加」,它「小資」得不行,其品種比24小時營業的敦南店要多,因而又買了不少書,然後再去光顧新生南路三段76巷6號1樓「臺灣全店」。我問老闆令字如何讀?老闆說這是「臺灣字」,「的」的意思。
其實如同沒有北京字、武漢字、上海字一樣,也沒有什麼臺灣字,只有漢字。可見這是一間專賣宣揚分離主義書籍的「綠色」書店。難怪裡面的書都是「本土臺灣」打頭,沒有「中國」二字打頭的。我正在做的課題由於有批判「文化台獨」的內容,便買了許多這方面的書。在另一家「藍色」書店「三民書局」,我買了臺灣大學張健教授的一本遺作,發現內有二篇評論我的文章,使我喜出望外。
臺灣的書店,是有顏色的,分為「紅」;「藍」、「綠」三種,如懷寧街的「阿維書店」,在後院自築的城堡竟插有五星紅旗。「三民書局」號稱是三個小民辦的書店,其實是個「藍色」書店,這裡很難看到有分離主義的書籍。當然,「綠色」書店為了賺錢,也會銷售少量與分離主義無關的書籍。我在這裡就看到有全套的《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全都原價出售。
30日下午,我在新北市板橋參加臺灣著名詩人洛夫追思會,遇到了不少臺灣的著名作家和學者,但我最感興趣的是新北市有無舊書店,問了許多人均一臉茫然。個別人甚至覺得這問路的老頭,是否有點神經不正常?現在是網路時代,誰還逛書店,更何況是舊書店?飽受白眼的我,只好悻悻離去。
31日,我從高雄乘傍晚的飛機回大陸,這天白天有大把的時間可供在書店徜徉。陪同的當地作家雨弦事先做了功課,從網上査到高雄的舊書店竟有30多家,並在前一天親自考察,發現規模最大的是「茉莉二手書店」。
2014年,雨弦兼當導遊和「司機」,我也是在這位「柴可夫斯基」(司機)的帶領下,在這家書店買了不少80年代由臺北天視出版公司出版的精裝本《當代中國新文學大系》。這裡的所謂「當代中國」,其實是中國臺灣。
這次我又碰到已故的文學史家周錦編著的精裝本三巨冊《中國現代文學作品書名大辭典》,上有著者給陳耀南伉儷的簽名。這陳耀南教授,我1995年在香港中文大學講學期間曾到過他辦公室。後來他從香港大學移民到加拿大,可能因為搬家超重,只好將不急用的書處理掉,想不到這些書沒有「流落」到香港或臺北,竟在港都高雄的舊書店「僑居」。其「漂流」經過,如加以考證,一定可以寫成一篇很有趣的文章。
此外,我買了爾雅岀版社老闆隱地的《回到50年代》《回到60年代》《回到70年代》《回到90年代》《大人走了,小孩老了》,可竟忘記了買《回到80年代》。須知這套書,對我修訂《臺灣當代文學大事記》很有幫助。-
眼尖手快的我,在這家書店還買到香港作家羅孚的港版書《北京十年》,以及50年代香港右翼作家丁淼的《三十年代文藝總批判》。後者是香港亞洲出版社出版的,這次買的是複印本,但未寫明是哪個單位複印的,更沒有年代的記錄,留待我去考證。另一本圖文並茂、厚達700頁,特價40元台幣的《哥倆——海峽兩岸文學交流》,內有多篇悼念臺灣作家姜穆的文章,這是研究姜穆難得的資料。
像這類書,感興趣的讀者自然很少,而和姜穆打過筆仗並寫過《海峽兩岸文學關係史》的我,感到買這種書真不虛此行。海峽兩岸學界尤其是國學家陳鼓應先生稱讚我掌握的資料,毫不比臺灣學者遜色,這和我歷次赴台均瘋狂地購書分不開。
這次在臺灣南北兩地瘋狂購書,累計有四大箱,這給我帶來難題:如何帯回去呢?雖然有同行的賢內助幫忙,但兩人均年近八十,肯定拎不動,因而最好的方法便是郵寄了,可郵局的人說寄書兩岸的海關都會檢查,數量大還可能要還稅,又說臺灣現在取消「水陸路」即平寄。而航寄雖然快,但寄費比書價還高。好在我這幾年在臺灣一家左翼雜誌寫專欄,共得了六萬多新臺幣稿酬,這也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了。
然而,最使我沮喪的是,號稱「書香社會」的臺灣,其書店儘管比大陸辦得吸引人,但畢竟受網路的衝擊在走向衰落。如重慶南路書店一條街,只剩下「三民書局」可逛,而原先有的「商務印書館」、「中正書局」、幼獅文化事業公司、金石堂書局已全部從這條街上撤退。「舊香居」在台大的門市部,這次也不見蹤影。據說僅次於「舊香居」的另一家二手書店,亦在前幾年關門大吉。60年代彙集臺北書攤集市最有名的牯嶺街,最後的歷史長巷「人文書舍」早已灰飛煙滅。我這次去逛時,發現原來僅存二、三家的舊書店均改成莫明其妙的「郵幣店」,這真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還有另一種情況是,臺灣所有的書店都不像前幾年那樣在顯著位置寫著「歡迎使用人民幣」。不論是新書店還是舊書店,都拒絕使用人民幣和美元。
畢竟年紀不饒人,當我興沖沖回到武漢時,突然發現重買的書至少有下列幾種:施敏輝的《臺灣意識論戰選集》,陳芳明的《後殖民臺灣》,王國安的《臺灣後現代小說的發展——以黃凡、平路、張大春與林燿德的創作為觀察文本》,鄭樹森的《結緣兩地——台港文壇瑣憶》,廖為民的《臺灣禁書的故事》。2014年,我買下這些書均來不及仔細看,以致這次重買,沮喪的我懷疑自己是否得了老年癡呆症?後以阿Q精神安慰自己:重複購買說明自己求知欲還是那麼旺盛。何況這些重複的書,可送給研究生和朋友呀。
我曾十多次去臺灣,在寶島出版了16本書,以致有人誤認為我是臺灣作家。其實臺灣文學現象如雲,我只是抬頭看過;臺灣文壇是非如雷,我只是掩耳聽過。儘管我認為自己瞭解臺灣文學不過是漂浮如雲,但我寫的《臺灣新世紀文學史》《臺灣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海峽兩岸文學關係史》《藍綠文壇的前世與今生》等一類的著作,在兩岸文壇的反響不小。
這反響包括一些罵聲,如一位臺灣作家因為我在臺灣出版的《臺灣當代新詩史》否定了他參與的「戰鬥文學」,便著文諷刺說這本書看完後送到廢品收購站還不到1公斤。我聽後一笑置之,因為我深知,「不批不知道,一批做廣告」。
有一次,在武漢大學圖書館作《青春作伴好讀書》報告時,我「許了個願」,希望到了耄耋之年,自己能在學校門口辦一個全市最大的書店,把老師們的著作都放在裡面——當然也包括我自己在海內外出的50多本書。
假如自己有九條命,那就一條命用來買書,一條命用來讀書,一條命用來教書,一條命用來著書,一條命用來評書,一條命用來編書,一條命用來借書,一條命用來搬書,最後一條命用來賣書一一在有可能新開辦的全武漢市最大的書店去當營業員。
(古遠清/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