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上海的疫情如海嘯般席捲而來,疫情帶給這座城市的痛,生活在上海的臺灣學生茆致遠感同身受,在最為嚴峻的時期,他連續十多天化身「大白」,投身社區的抗疫志願服務工作,並且還當起了「團長」、聯繫管道為社區老人提供生活物資,還加入了協助核酸檢測志願者的行列。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6月1日上海解封的那天,一位老先生來敲門,提著零食飲料說作為回禮,正是當初物資緊張的時候曾協助過的老輩。疫情期間,雖有一些負面消息,但更有太多人情溫暖的故事。這都是上海疫情時淹蓋在各種新聞之下的,最真實的普羅大眾。
很少人能想到,如今已經像是「半個上海人」的茆致遠,曾經一度離開。
「不瞭解大陸」的外省孩子
在茆致遠的自我定義中,在臺灣他對大陸是較為友善的那一種年輕人——父母是外省人,家族裡還有親戚在中國大陸,且雙方都有聯繫。父親也時不時會跟他說親戚在大陸的情況。
許多人會以為臺灣外省家庭的孩子會對大陸更了解,這不過是個刻板印象,許多外省年輕一代對父母或祖父母輩口中的大陸各省感到遙遠陌生。茆致遠的友善也僅止於知道「(大陸)那裡並不奇怪」。如果有臺灣朋友說大陸「很奇葩」,他能相對客觀地說「其實並不如此」,僅此而已。
對於他而言,中國大陸並不「獵奇」,因為有親戚在那裡生活,但對中國大陸的瞭解卻是一片空白。這種空白持續到升上高中。
他就讀的台東高中是本地最好的學校,又身在專攻數理的班級。高二那年,2014年,熟悉新聞的人都知道島內發生了一些風波,但這些風波並沒有阻擋兩岸交流的步伐。那年學校有一個數學專題的兩岸交流機會,可以到訪北京並一窺清華北大的風釆,茆致遠並沒有來,但當時班上不少學霸都報名參加了。
緊接著,茆致遠升上高三,學測考試成績下來,他正評估著能去哪些學校。這時去過北京的學霸同學建議他,要不要嘗試申請大陸的北大清華?如果不是同學看似隨意的一個建議,他的腦海裡從沒想過「申請大陸學校」這一選項。 –
後來他申請上了上海交通大學醫學專業。或許有人會問,臺灣學生申請上海交大是不是不需要高分?那年申請交大的標準是「頂標再加兩級分」,這個成績在臺灣已經是考生當中非常優異的,可以上不錯的公立院校熱門科系。
兩岸關係的奇妙在於,網路上看起來並不和諧,但日常生活中展現出的現實情況,又並非可以用「對立」這樣的詞簡化。許多現實也在無形中改變,並非一下子可以發現。
在台東高中,申請大陸院校者寥寥無幾,同學、朋友間提起中國大陸,也仍是所謂「經濟起飛,但也有欠發達的地區」這樣的表述,乍看之下與20年前似乎沒有不同。
但當他決心赴大陸時,同學和老師,沒有人覺得奇怪,甚至還有老師會表達支援——需要知道在2010年之前,「來大陸讀書」別說是在台東,就算在臺北也有許多人會覺得訝異。
在學校公佈大學錄取榜單時,基於校內老師對「大陸的交大應該是很牛的院校」之認知,茆致遠的名字被掛在榜單第一的位置上。這位沒有離開過家鄉的台東學生,不像其他同學一樣去臺北或去新竹、高雄,而是到了被臺灣媒體形容為「競爭大」的上海。
「其實很多臺灣人已經願意來大陸讀書了」
2015年,茆致遠來到上海,他很快地發現,沒有做好準備的自己出現了非常多適應不良的情況。且不說上海與台東這兩者環境的截然不同,校內大陸學生和臺灣學生確實有明顯差異——就算他在臺灣也被歸為成績優異的一類。
合住的室友是資優生,大陸同學一個個遊戲打得比誰都「狠」,但成績一個比一個都優秀。同儕壓力之外,第一次離家、第一次與其他同齡人合住,天南地北的同學習慣都有差異。生活上的、學習上的……種種壓力疊加,讓他無法調適狀態,只能聽從家人的建議先回臺灣。
回臺灣的那一年,誇張一點的說法叫做「臥薪嚐膽」,雖然沒這麼刻苦但心情類似,一有閒置時間茆致遠就學習,背英文、背專業類相關的理論知識,抱持著一年之後「重返沙場」的決心。既然不適應,為什麼還要回上海?他的回答就3個字,「不甘心」。
2016年,他故地重遊,回到上海交大讀書。一方面,這次他已經做足了心理上與課業上的準備。另一方面,也是最關鍵的一點,他參加了校內校外組織的各種臺灣學生活動,除了大陸朋友之外,能認識更多臺灣人,彼此能交流生活心情。
其實對於「赴大陸讀書,要不要跟臺灣人抱團」這個命題,台生圈子裡有不同答案。有台生一開始就立刻融入大陸朋友圈,「刻意」與臺灣圈子避開,認為這樣子更能融入大陸;有台生認為雖然大陸朋友重要,但臺灣人在大陸的一些心情與衝擊,對於早早離家、從小習慣於各省地域差距的大陸同學來說很難理解,「抱團」或許是取暖,但也更有助於臺灣人適應這裡。
茆致遠屬於後者。透過與台生們一起出去玩、一起組織活動,他適應了在上海學習的生活。因為受到台生社團的照顧與關懷,在之後他開始主動策劃活動,擔任幹部,幫助之後來上海的臺灣學弟妹適應和融入。
對於臺灣人而言,「離鄉背井」的定義可能是從高雄到臺北,從花蓮到台中,這種距離已經足夠「遠」,足夠產生一定衝擊,何況是到大陸。在大陸待幾年的臺灣人有不少會說「兩岸生活沒什麼不一樣」,但這些是已經過了「適應期」了。現在也同樣能說”沒什麼不一樣」的茆致遠,自己也曾走過這種適應期,碰過一些已經到大陸的臺灣學生,因為無法走過這一時期又回到臺灣,這讓他覺得可惜。
所謂不適應,對學生而言往往就是生活習慣、課業壓力、職涯發展等的疊加,這些看來很「小」,卻可以使台生在無法傾訴的情況下只能選擇再次回台,繼續抱持著「大陸就是那樣」的固化想法。
也許只要稍微關注這些學生,可能就有不同結局。
「很多臺灣學生已經選擇來大陸讀書了,這樣的總歸比『只想在臺灣罵大陸』的其他同齡人還有意願瞭解。我有種莫名的小志願,希望他不要來一遭之後留下的都是不好的印象與記憶。不管在學校學得怎樣、成績如何,至少能夠開心生活。」
最重要的收穫是產生另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
如今在就讀上海交大醫學專業研究生的茆致遠,已經在上海待了7年,脫離「臺灣菜鳥」的身份。自然許多觀念與在臺灣時相比,會產生一定轉變。
就他熟悉的醫學專業來說,以前在臺灣時會認為這是臺灣絕對優勢的領域,「大陸的醫療」相對弱勢。來到大陸之後才明白,大陸醫療雖然地區差頗大,但上海優秀的醫院與技術並不輸臺灣。同時,他親身體會到大陸同學的競爭激烈程度,非常聰明、非常勤奮,用時下的流行語就是非常「卷」,這樣的人方能留在大醫院工作。兩岸醫生各有優勢,臺灣非常著重臨床能力,也就是看病與治病,上海醫院則要求醫生要兼顧臨床與學術能力。
但是最重要的收穫,還是看待世界的方式。
對於土生土長的臺灣孩子來說,世界地圖並不複雜。生活中最常提及的美國、日本、韓國、澳洲、紐西蘭、及英國德國法國等部分歐洲國家,這些是所謂的「經濟發達國家」。還有許多台商長駐的東南亞等所謂的「發展中國家」。
至於中國大陸,在茆致遠及同輩朋友的理解中,不能說其是「經濟弱勢」,但在從小到大的固有認知中又不算是「發達地區」。茆致遠來大陸後,一方面跳脫環境、更能用另一種角度去觀察臺灣的好壞,另一方面也學會用另一種方式去瞭解中國大陸,與國際關係。
鑒於最近的氛圍,過去有些會稱呼中國大陸為「大陸」的朋友,也都稱呼大陸為「中國」,回望當初離開臺灣時的2015年,和現在對比,氛圍天差地遠。但與此同時,諸如《中國新說唱》等大陸綜藝同樣在臺灣有廣大年輕觀眾,這是十多年前大陸人看著《康熙來了》時想都沒想過的現象。
臺灣朋友也會問他在大陸的生活情況,或是一些新聞事件,在分享看法時茆致遠會自己知道要講到什麼程度,朋友不會生氣、不會立刻不想聽,與此同時又能告訴臺灣朋友「其實大陸也並不如此」。在一個「可以控制」(不惹人生氣)的範圍內儘量科普在大陸生活的所見所聞,這是作為一名赴陸的普通台生能做的交流活動,看似最小,其實最難。
茆致遠有時回頭想來也覺得很奇妙,在高中時的他沒曾想過會在上海,習慣了且喜歡這條道路。在學習之餘他也是個業餘音樂創作者,喜歡自己作詞作曲,融合自己的親身感受,譜寫他的上海生活,「我習慣快節奏的步調,在人海中沒迷失在地鐵的呼嘯」,並把這些作品傳到網路上,分享給身邊的朋友。
「我常想如果在臺灣,沒有大陸這段有起有伏的經歷,也寫不出這些歌。」
(郭雪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