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老派逛公園之必要

  當人們在疫情中似有考古新發現般、旗幟鮮明地提出「去公園吧,重建生活的日常」時,這頗受歡迎的號召似乎暗含了某種前提:公園儼然被線性發展的時代拋棄的古早之物,人在尋常生活中的休憩也仿似珍稀。總之,沒人喊口號要重新發現商場、CBD和公司吧?
  放空、透氣,這些都市高頻詞注釋著人們的生活需求。世界各地公園的使用率都在疫情中激增。當人的活動範圍因疫情而忽大忽小,當供休憩的遠方變得飄忽不定時,人們(尤其年輕人)如夢醒般意識到,在生活的近處,城市裡實則有一片一片開闊的自然。全國擁有最多公園的省份是有4330個公園的廣東省,2021年10月,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發布的《2020年城市建設統計年鑑》顯示,廣州市以人均公園綠地面積23.35平方米,在樣本城市中位居第一。
  一百年前,公園在中國還是最新潮的西方現代城市舶來品時,《廣州民國日報》已在感慨「廣州人的(公園)跳舞熱可算是厲害」。那時其他城市的市民還在因票價而難以把逛公園當日常,廣州公園就已有無業人士躺著曬太陽,苦力工人坐在草地唱歌,文學青年坐長椅讀新小說,又有市民嘲笑公園的磚牆,好似「大監牢」。
  在廣州,公園與市井交融。20世紀50年代建成的流花湖公園裡,一度需用花船接食客到園內高級酒樓吃飯,而公園外的西華路一年一度積雨過腰時,街道又從流花湖調來小船,送居民過街歸家和上班。
  在新建築層出不窮的城市裡,沒有比老公園更令人安心的存在了,它們是鋼筋水泥中的生命體,容納一代代人活動的公共空間。這座內涵豐厚的老城也隨時代變化被摘選出不同的特質,「先鋒」「生猛」被替換成「自在」「穿拖鞋自由」。公園裡的連天大樹,好似提醒這世界還有其他的時間度量,這裡每一棵你抱不住的細葉榕,都比如今的地標廣州塔在這座城市紮根的時間更長。

最老派與最新潮
  夏日的清涼總在日落黃昏時降臨。在廣州,散落在城市各處的公園晝熱消散,夜風徐來,阿公阿婆們搖著蒲扇慢悠悠地來到。晴朗的傍晚,梁先生與太太林婆婆搭半個多小時的公交車過珠江,晚上7點半來到東山湖公園。公園西南角的一片空地,是他們跳國標舞的天然舞池。
  「今日你也跳?」他八十多歲,笑眯眯同人打招呼。粵語省去一個「先」,人人都回問梁生好。嶺南的細葉榕常青,一年中也總在落葉,梁生拿掃帚清出一片乾淨場地,再從拉杆包裡拿出音箱,摁下播放鍵,隨節奏熱身。他面色紅潤,頭髮梳得齊整,日日著靚衫:短袖襯衫、短西褲,腳上一雙白皮鞋,這是他年輕時最新潮的裝扮。
  在東山湖公園,梁生生命裡的三十多個夏天悄然過去。退休後,他來公園跳舞,也教別人跳。海印橋跨過珠江水道、連接越秀和海珠兩個老城區,橋北邊的東山湖公園是廣州在1950年代修建的四個人工湖公園之一,當時是利用建公園開挖人工湖來治廣州水患。
  半個多世紀裡,廣州的城市名片從粵海關、南方大廈變成廣州塔小蠻腰,與梁生的舞池一牆之隔,公園外的新地鐵站工地還在興建中。廣播還在輪番播報2022年這個炎熱夏天的高溫之離譜,但活到八十多歲,梁生對許多事已見怪不怪,在他的時間度量裡,現下全國公認的廣州新地標「小蠻腰」也只是這十來年的事,一切也實在「唔使急」(不用急)。
  而在公園裡,時間好似凝滯了,各人做著各人的事。樹冠們成片籠著公園,隱去園外道路在週五晚上的塞車鳴笛,有人蹲在蓮葉與蘆葦叢間的小道發獃,另一頭荷花池旁的長廊裡,民族唱腔的阿叔舉著手機練唱《我的祖國》,拉小提琴的人這晚沒有來,幾位跑男跑步穿行其中。入夜,湖邊長椅上的年輕男女還在聊天,落雨也不離去,只是撐開了同一把傘,又坐近一點。
  到8點,東山湖公園的西南角空地,梁生的舞友們到齊,音樂響,跳國標。上世紀80年代,在公園湖心小島的露天舞廳裡,新潮男女們來跳國標和迪斯可,如今舞廳早改成咖啡館,新潮男女已年逾七十,公園每晚最勁曲目還是1980年代紅遍大街小巷的粵語迪斯可《連鎖反應》,「紅的心似一粒,跳躍大豆……天和全球呈現了彩虹,形容詞全部在跳動……因有你陪我,海和斜陽全部變火紅,門牙和紅唇做美夢……」梁生跳到第一排中間,這群當年的新潮男女們再跳起牛仔,舞步一年比一年緩,音樂還停在40年前港女歌聲中的都市熱戀高溫。
  拍拖時,阿車總愛來公園,他1993年生,到廣州十年。他覺得老派約會好浪漫,但需除去2020年公園在疫情後限制社交距離的那陣,他和女仔坐湖邊長椅上聊天,氣氛正動人,忽然公園保安跑來喊:「你們坐開一點!」
  從2022年5月公司換址以來,每週五晚上,阿車下班後都去距公司最近的二沙島公園散步。雖然工作已是第七年,但在工作日和休息日的氣口,阿車還是需要公園來作自己的狀態轉換器。在廣州塔不遠處,地處珠江沙洲的二沙島體育公園在2021年翻新後向所有人開放,無圍欄、全開放式,是整座城裡最嶄新、最新潮的公園。
  一走進晚上的二沙島,阿車覺得像來到了城市宣傳片的拍攝片場,這裡的新潮康樂活動擠得誇張:常規露營的,露營帳篷掛滿星星燈、放露天電影同城交友的,一家人玩飛盤(甚至還帶一隻奔跑的小狗)的,踢球的、下象棋的、用整套功夫茶具沖茶的。還有在綠地放風箏的沉默阿叔,他們氣定神閒,手裡一隻夜光風箏遠得好似已入外太空。
  「不過,廣東人嘛,說來說去還是生意佬。」阿車說。有次他在二沙島散步時,被人叫住,才發現路邊許多敞開後備箱的轎車是「走鬼」攤。「走鬼」,即粵語的路邊攤,他小時候總見執法部門和走鬼攤「貓捉老鼠」。現在,二沙島上,攤主個個潮人裝扮,打開轎車後備箱,還是賣冷飲、咖啡、手打檸檬茶、魚蛋車仔面。
  阿車在一家新媒體工作,二沙島走鬼攤也成為他的工作選題,下班後他繼續來二沙島散步,和同事一邊採訪拍攝,一邊吃魚蛋。
  接連幾晚,阿車跟著兩位在二沙島飛無人機的男生,看他們一邊拍著浮雲大樹江流的夜景,一邊鏡頭搖向地面,看有無紅藍閃燈的城管小車經過。緣由是手打檸檬茶的攤主付費300元,請男生們幫大家監視城管動向。走鬼攤也是約會地,一位女生帶男生來買檸檬茶,兩小時後又帶來另一位。攤主手打檸檬時,女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兩位都是相親對象,而自己工作太忙,正好散散步。
  一來一往,散步客和攤主拉了微信群。每到日落黃昏,攤主們在群裡發預告:歡迎大家過來玩!有咖啡/檸檬茶/雞蛋仔/手打魚蛋等等。阿車覺得很搞笑,明明是做生意,卻一副大家帶東西辦派對的架勢。「生活跟生計有時也分不開,有些人謀生計時,也在生活。」有的攤主遇到擋住自己看風景的顧客,便說沒咖啡賣,有的攤主為賺錢買房而打第二份工,每晚手打檸檬到手酸,身旁放一個播放喜愛音樂的小音響。
  「最緊要是在做我開心的事情,賺錢是獎賞bonus(意外收穫),而不是目的。」他說。

大家來公園做什麼
  阿車和同事最近一次去二沙島,是因為大中午要回去上班,三個人有點絕望。5月公司從珠江新城搬到珠江南岸的新開發區琶洲,他每天上班都要穿過大片廢墟般的工地,新寫字樓又悶。那個工作日正午,他和兩位關係好的同事吃完午飯,又下樓去買咖啡,點完咖啡,三人沉默,「我們就想說,難道我們又要上去了嗎?」
  去二沙島的路上,三個人好像出逃去野外一樣激動。儘管只是20分鐘車程的距離,「白天的二沙島跟晚上完全是兩個地方。」阿車邊開車邊看。
  白天的二沙島像一座飄在珠江上的嶺南陽光大花園。工作日正午沒什麼人,氣溫38度,體感溫度47度,三人不敢下車走,在車裡斯斯文文抿咖啡。坐車遛完一圈二沙島,阿車感到像穿行在幾年前去的新加坡露天大公園,他們看細葉榕、黃葛榕、幾米高的棕櫚樹,江闊天高,又高高興興回去開工。
  阿車喜愛逛公園,但大多時候都是自己一個人逛。從順德來廣州讀大學,畢業後留廣州找工作,他先在區莊地鐵站附近住,周邊有為紀念革命烈士而建的黃花崗公園;又搬去小北,有全市最大的綜合性公園越秀公園。工作越忙、壓力越大,公園對他就越重要。「荔灣湖公園、越秀公園、珠江公園去得最多,曉港公園也去。」在公司換址前,阿車去最多的是珠江公園。
  前幾年,他每週五都無法按時下班,因為新媒體稿子要等他確認才能發推送,哪怕只有一會兒,他也要換好衣服先去珠江公園跑步,和同事說自己晚點回。「我感覺去公園就是我在自己哄自己,好像下班了,但是又沒有完全下班,而且公園裡好多和我一樣的人。」從公司寫字樓去珠江公園的七分鐘路上,他戴上耳機播喜歡的歌,終於可以喘口氣,轉換心態:這周辛苦了,等下加班沒關係,現在先看看雲。當他到珠江公園,開始拉筋暖身準備開跑時,看到好多和他一樣穿著運動服的人陸陸續續從寫字樓那邊走過來。
  跑步時會起風,大腦忽然降噪,心跳、呼吸和風聲出落得清晰,公園跑步的風景總在重複,阿車覺得其實蠻無聊,但好在總有一群跑步阿叔,有些阿叔看得出大他三四十歲,但跑得比誰都快,「我想說我二十多比不過阿叔?」他加速,阿叔也加速,互相較勁中他經常被阿叔甩出一整圈。
  有時他跑完去水站買水,跳完舞的阿姨說小夥子好辛苦噢,白天工作那麼累,晚上還要跑步。他忽然松下一直提著的那口氣,「唉,是,沒辦法。」
  「其實我覺得好開心,這時一兩個人跟你聊閒話。這些人跟我沒有任何工作和生活上的交集,但我們在這一刻共同享受這個空間。」他說。
  林廣思喜愛去公園,但是為了做調研。他是華南理工大學建築學院風景園林系教授,對公園的親近,有點像科學家對實驗室的親近。當偶遇雨後一株樹根積水的大榕樹時,林廣思驚喜地分享,「榕樹頭,小微藍綠基礎設施。」水體和綠地,被稱為藍色和綠色的基礎設施,承載著生物(包括人類)的各種活動。「你看有一些側根在這坑裡吸水,」他細細講,「樹根上還萌發了葉子,榕樹很聰明地利用水資源。」
  2022年以來,多地政府鼓勵市民去公園並開放更多城市綠地,媒體和自媒體也號召人們去身邊公園重建生活的「附近性」。林廣思理解這些鼓勵和響應,「疫情下大家可能有點危機感,有機會出去走的時候,一定要出去走走。」他說,城市郊區遊也不能保證每個週末都能去,「人們如果想走到開闊空間放鬆,綠色空間主要還是公園。」
  在歷史上,滿目草地、樹木、鮮花、廊亭的風景園林一直都有,但大多是私家園林,古都則多了皇家園林。在傳統中國的城市,能讓人們聚集和遊憩的公共活動場所大多是廟宇,和一些郊野的公共遊樂地。
  北京的第一座公園,恰是中國現代城市的註腳。1914年秋,經過營造學社創始人朱啟鈐的倡導和改建,故宮西側的社稷壇被改建成「中央公園」,歷史上專供皇帝祭祀的社稷壇,成了面向普通市民開放的公共空間。現在公園已改名為中山公園,東門對著故宮和筒子河,我和朋友以前常在晚上騎單車穿故宮午門時經過東門,見河邊有人釣魚、把手風琴。
  林廣思覺得去公園是一種日常,但他自己平時不去閒逛,因為做調研,廣州市各公園他去得實在已夠多。在風景園林領域,去公園遊憩更專業的術語是「隨性休閒」,「就是玩耍、消遣類的活動,比如閒逛。」他說,人在活動中,獲取短暫的享受和快樂,這些快樂不需要專業技能,甚至根本不需要努力。
  前段時間,林廣思去越秀公園調研,看見一群居民戴著手套在山道上爬行。他看到時好驚訝,「但是後來很快也能理解,可能他們是以這種爬行的方式來鍛鍊脊椎。」他說。在公園,在山道爬行的居民們算一個「遊憩單元」,在緩跑徑上跑步的阿車算一個遊憩單元,在廣場上跳舞的梁生和學生們也算一個遊憩單元,舞劍的、打拳的、下象棋的,都是遊憩單元,他們都是「隨性休閒」。
  而公園,林廣思覺得,這些面向每個普通人開放的公共空間,正是在人的遊憩中,漸漸形成了各自的性格。在研究城市公園使用者的場所依戀影響因素時,他和學生們到流花湖公園和珠江公園調研,流花湖公園在越秀老城區,大多是離退休老年人來,集體性活動為主,整體氛圍熱鬧、歡快、活潑。而阿車常去的珠江公園在商圈聚集的天河區,年輕上班族居多,大多是跑步散步,公園寧靜、安謐。
  「不同時段,這些公園的遊憩單元密度也不一樣。」他在電話裡真誠地建議,「你去這些公園逛一逛,很有趣的。」

公園鮮活生長
  疫情之前,科普作家瘦駝過著滿世界飛的生活,每年坐將近100趟飛機,飛行軌跡遍佈22個國家、83個城市,這還是不完全記錄。在孩子寒假時出國去旅遊,原本是全家人的保留項目。2020年1月,他和妻子原計劃帶兩個孩子在二十多裡天游華盛頓、洛杉磯和舊金山,遇上疫情,一家四口在美國從冬天待到整個春天過完。
  作為廣州新移民,北方人瘦駝一家搬來廣州三年,疫情占去兩年半。現在瘦駝一家人時常去公園。小孩興趣廣,家長跟著發現很多小眾的興趣小組,無線電測向、定向越野、舞獅……這些集體活動都需要公共空間,開闊、沒有車流的城市公園成了接納活動的好場地。大兒子的無線電測向小組活動經常安排在公園,一家人便一起去二沙島、天河公園,孩子和同伴們戴耳機,手裡拿著帶天線的儀器,在公園的小坡跑來跑去。
  在公園,瘦駝總站著看樹。因為學生物又做科普,以往他常收到朋友和網友的發圖問樹,我也問過很多次。而初到廣州時他懵了,「滿眼都是不認識的東西。」在北方被當盆景的細葉榕在這兒長到了兩三層樓高,濃密的樹冠蔭蔽街道,根系盤曲,氣根懸在空中。在嶺南漫長的夏天,他總是聞到烈日下瀰漫著一股甜蜜而腐爛的氣息,公園和街道常種著綠化杧果(俗稱芒果)樹,等果熟蒂落時聽聲,「啪」是掉在地上,一攤黃色杧果泥,「咚」就是有人倒楣,車被砸。
  「廣州還是在持續地帶給我新鮮感。」在東山湖湖心島的咖啡館裡,他說。公園近年還多了一座小美術館,這天有展覽,很多年輕人來拍照。四周總有蟲子叫,當我被連咬幾個包皺眉嘀咕蚊子多,他脫口而出,「當然了!公園不只有你這種動物,還有很多其他動物啊,還有微生物。這個樂園不光是你的樂園,也是所有生物的樂園啊。」
  他喜歡嶺南公園裡豐富的生態系統,東山湖公園有細葉榕、黃葛榕,一萬多株喬灌木。又多動物,青蛙叫、蟲子響、鴨子在水上漂。在流花湖公園,還有一個鷺島,偶爾停著黑臉琵鷺。從老家煙臺到廣州,他覺得自己像一株植物,從北方的整齊農田遷移到南方的茂盛森林。北方四季更替分明,時節感清晰,而嶺南夏日漫長,時間的消逝感弱,在充足的光照和雨水中,他覺得自己的生活節奏也跟著城市慢下來。
  來廣州前,瘦駝在山東一所大學教生物,也做科普。他覺得現代都市人很容易忽視一個生物常識,人也是動物,人也受到光熱條件的影響。
  1918年,廣州市市政公所發布告示:「西人稱公園為都市之肺腑,蓋市民借公園以救濟健康,猶人身借肺腑以呼吸空氣。」近代都市公園誕生於19世紀的歐洲,意在於工業時代誕生的住房簇擁、交通擁堵、冒工業廢氣汽車尾氣的超級城市裡開出一片自然環境,而作為舶來品的公園在20世紀傳入中國時,建設者也強調這一工業社會城市產物的誕生本質是為了肺。
  而工業社會早已發展到資訊社會,人更需被呵護的是大腦。當下的時間濃度大得驚人,即時通訊又如此便捷地將資訊送至人的眼前。阿車有時覺得,一天刷一波資訊,便深度疲憊。而城市裡好像哪裡都貼著字,入目儘是資訊點,資訊過載的更深一層含義是思維劫持,刺激人在腦中持續產生符號性關聯,侵入性思維及信息過載是這個時代的「過勞」。當從寫字樓走到公園,阿車覺得好像走入城市的留白,大腦忽然降噪。
  他常去的那些公園,都有大片留白,有時開闊的天空實在空無一物,只剩藍。湖,你走近,也真的只有湖。
  「公園是一個特別能反映時代變化和時代價值觀的地方。」林廣思說,好似人一般,公園在不同階段有不同性格,因為人們對公園有不同需求,公園不像粵海關大樓這種強調要保護其原真性的建築遺產,「公園本身就是城市中的生命體。」
  公園的生長,也受到其所在城市文化土壤的影響,「這座城市不會將建好的公園看作一個不能變動的古董。公園不是一次建成的,建好後出於功能需要再加些東西進去,這都是可以接受的。」林廣思覺得這也是廣州開放性的體現,各方都有機會在這個城市的公共空間中加東西,上世紀在公園建酒樓,現在是咖啡廳、美術館,「這些痕跡像地層一樣累積起來。」他在做研究時,見到公園作為文化景觀所具有的豐富層次性。
  在廣州,第一座城市公園就建在城市發展中軸線上。1918年,孫中山倡議將原先的廣東巡撫署所在地開闢為公園,接著公園開闢興建,原衙署內的亭台樓閣全拆除,只留下市政府門前的一株古榕。1921年落成時叫市立第一公園,四年後改稱中央公園。1929年,廣州第一家廣播電台在公園一平房內開播,請各類音樂人錄音,白色音樂亭常有樂隊演奏,樂迷「聽現場」,有人賣唱片。公園在1960年代改稱人民公園,1980年代全國集郵熱,廣州愛好者把公園西北角開闢成郵票集散地,大家交換郵票、相互欣賞,在公園其他各角,還有過小動物園、假山、金魚池、遊樂園和游泳池……
  一個世紀前,人民公園在建成之初,因為四周有磚牆包圍,被市民戲稱「大監牢」。1933年磚牆拆除,公園圍牆改為疏鐵圍欄。到1999年,周邊搭建的一萬多平方米違章建築和圍牆被拆除,同時免除門票,這座城裡最老的公園與整個城市交融。「公園最重要是一個開放的自由公共空間,所以它才能讓更多人願意保護它。」林廣思說,城市的建築名片不斷更迭,但公園長久保留,因為人們需要它。
  林廣思喜歡去人民公園,觀察這裡繽紛的遊憩活動。公園裡有很多小團體,幾個人或十幾個人,都有特定活動,跳舞類型好幾樣,有人唱歌,有人舞劍,「我自己把這樣的現象理解成一個『遊憩單元』。」他說,人的活動都要場地,幾平方米或幾十平方米,每個活動團體之間,又有一些距離,保證相互不太打擾,共在同一個城市空間裡。
  「在我兒童和青年少年成長期間,公園並沒有對我的生活起到任何作用。」林廣思說。他1977年出生在一個靠近粵西的鄉村裡。農村缺乏公園。而他在鄉鎮和縣城的中學學習期間,周邊也沒有市政公園。直到進入北京林業大學攻讀風景園林專業,「公園」成了他學習的對象。他現在的工作就是研究這些。現在在廣州,公園已經成為他在工作之餘特別想念的地方。
  人對城市風景的喜好偏好,和人的童年生活環境相關——按照「原風景」的假說,林廣思的原風景就是農村的菜園、稻田、溪流和大樹。現在生活在大城市,他依然會為一株樹根積水的細葉榕駐足,欣喜地凝視它。

一冊細葉榕下的人生合集
  建築師王寧生於1982年,童年時代他幾乎每個週末都要去公園。他家住在越秀東山口。父母工作日上完班,週末踩著鳳凰牌單車,一路輪流捎帶他到東山湖公園。公園門口,疊著幾排浩浩蕩蕩的單車,專門看單車的攤主有兩塊小竹篾,單車掛一塊,給王寧一塊,停車費從1毛錢慢慢漲到5毛。
  1980年代,在東山湖公園的湖心島上,有一座兩層樓的舞廳,可在室內跳,也可在露天舞池跳。島上碩大蓬鬆蒼翠的細葉榕樹冠從水面飄出去,這是當時廣州新潮青年們來的地方,人多得一度需要排號,進場要買門票。
  當時週末來公園,王寧的媽媽要特意去理髮店燙個卷頭,他記得媽媽總穿著深藍色長裙、小高跟涼鞋。那個年代的淺色裙子不多,阿姨們的深色長裙上有音符一樣的花紋。舞廳裡,跳交誼舞的多,中間換牛仔、換恰恰。在他記憶裡,那時的青年也羞澀,找好位置後,先站著看別人跳,跟著身體輕輕轉,後面才加入。大人跳舞時,王寧坐一旁。在舞步中,阿姨們的裙擺一朵朵飛旋,裙面上的音符花紋好似飄帶一般在他眼前流轉,像波浪般流動一圈又一圈。
  跳完舞,一家人去划船,有時也約上別的小朋友。東山湖公園33公頃,水域占去20.9公頃。湖面很多船,王寧喜歡兔頭船。來公園時,媽媽總會帶一包水果。划船時,他就坐在船上吃橘子,槳一劃,湖水皺出漩渦,小孩把橘子皮往裡丟,橘子皮也跟著在水漩中轉。「當年都這麼玩,很流行。」吃完糖,他把糖紙疊成小船放進水裡,因此,大船邊上總是飄著糖紙小船。
  「我想,從1975到1985這10年裡出生的人,對公園的感情是特別深的。」他說。
  東山湖公園裡,裝著他整個成長過程。哪個門進哪裡,哪裡能攀過圍牆,他全清楚。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湖心島水旁那幾棵巨大的細葉榕,樹冠竟能飄出水面那麼遠。小時候野,他爬上樹往前爬。現在回想起來還後怕:「也不知道哪根枝幹斷了就會落下去。」讀大學後,他去東山湖公園就少了。等戀愛時,他帶女友來這裡,走到每一處,都要介紹那裡是什麼,像分享珍寶般告訴她自己和這個公園的關係。
  又過很多年,他才知道東山湖正是父母這一代人挖出來的。上世紀50年代,廣州在低窪處開挖人工湖以治水患,修建了四個人工湖公園,東山湖公園是其中之一。政府發動群眾,大家自願挖湖,覺得很光榮。義務勞動者從機關幹部排到普通市民,單位組織,一次去一天。挖湖時,王寧的父母只管自己挖那一小塊,也沒想過那個湖將會有多大。
  「那一輩人確實是挖泥,是挑擔子。一擔子一擔子挖出了一個人工湖。」他說。
  在王寧家的老相冊裡,很多照片都是在東山湖公園拍的。相機和手機還沒有這麼發達的年代,在公園照相是一樁大事。幾乎人人都在1980年代珍藏著一些在公園拍的照片,背景裡有亭子、湖水和綠蔭,男女老少都神采飛揚。膠片沖洗出來貼好,如今泛黃了。那是當時珍貴的記憶。
  現在,很多年輕人去東山湖打卡拍照。拍得最多的還是湖心島新咖啡店——以前的露天舞廳就在那兒。有樹、有湖、有小蠻腰,好「出片」,王寧在手機上也常常刷到,他感到一種關於照片的變化,落點在把圖修得多好看,而不是生活和記憶。
  「那些打卡照片對應的位置,我一看就認得,就那麼熟悉。」坐在自己的建築工作室裡,王寧笑。現在他要隔好幾個月才去公園了。每次到東山湖時,還是會發現一些小變動。因為從小學畫畫,又當了建築師,他對圖像記憶敏感。「公園裡有些地方已經不復存在了,走到那裡時,腦裡就會回想起當年的畫面。」舊時光和往事交疊在公園,在他心裡,好像翻開一本空間的「命運合集」。
  在公園外,他從小長大、至今生活的東山口也變成潮人大本營,到處走著打扮新潮的年輕人。「東山少爺,西關小姐」是廣州老話。「現在都好少人說粵語了。」
  在他成長的八九十年代,整個廣州散發著「先鋒和生猛的氣息」,而現在這座城市被提得更多的是「自在」「穿拖鞋自由」。他眼見著海珠橋翻修,珠江水面的水上人家消失不見,商業最旺的地方從濱江的南方大廈、花園酒店,再到珠江新城。
  只有東山湖好像紮根在城市裡,又散開新葉迎接城市的一批批人。王寧每次去東山湖,還是愛在湖邊走,他小時候坐的兔頭船、天鵝船都還在。細葉榕看似從他4歲到40歲都沒變,但他知道樹根已經越紮越深,樹冠一年比一年更蓬鬆蒼翠。他從上大學起就在外地跑,曾經在香港打拚,2014年在東山口開建築事務所時,在事務所的簡介寫,「使建築紮根於每個特定環境中。」
  城市拆拆補補,城市建設的概念也在變化。昔日的城市邊角地、閒置地和拆違空間被改造成「見縫插綠」的口袋公園。廣州已經有兩百多個口袋公園,嵌入城市的街角,供附近居民活動、供過路人歇腳。這幾年,全國多個城市都開始建設口袋公園。有些口袋公園看起來很有設計感,但年紀大的阿伯阿婆爬不了那麼高的台階。住很遠的年輕人聽聞時尚打卡點,轉乘一小時地鐵趕來拍照。
  當東山口也要建口袋公園,王寧所在的事務所積極爭取,用一百頁的方案文本競標成功。他想為自己長大生活的地方,建一個落地生根的東西。
  建址在新河浦歷史文化街區的南邊,他從小熟悉。這個拐角一直都是勞務工人等接散活的地方,很多帶小孩的居民便不來了,街坊常抱怨。施工時,王寧請他們來參與這個口袋公園的修建。建設中,最花預算的是花壇石頭,王寧廢了很大勁從外地運來,「希望是有溫度、不冰冷的椅子,坐上去很舒服。」建好後,等散活的勞務工人們依然在,波浪般的花壇石頭區隔出更多塊空間,附近的居民、過往的行人也走進來。
  「口袋公園就是一個街道客廳,任何人,無論是否住在附近,都可以隨意進入。」他覺得無論這個城市的人講粵語還是普通話,最緊要是人在街市活得自在舒服。此前疫情,東山少爺公園成了街道排隊做核酸的地方,但比起那些在街面的核酸點,這裡有樹蔭。東山少爺公園的設計獲得了好幾項建築領域的獎項,但王寧最高興的還是晨昏路過時,看到街坊們坐在花壇上。
  他在設計建築時想復構小時候在湖心島所見的光影,街頭原有的幾棵樹都好好留下。有時下班買菜回家,王寧也會過去坐。這個口袋公園,無論晝夜,街光和陽光會穿過枝葉婆娑的小葉橄欖,在地上落出有層次的斑駁光影,忽明忽暗。吃外賣的人,放工休息的人,年輕戀人們,搖蒲扇的阿婆阿公們,和他,坐在同一片光影裡。

談談情,跳跳舞
  中元節的晚上,阿車還是去了二沙島公園。立秋剛過,落小雨,這時走鬼攤已經被取締。那篇關於二沙島走鬼攤的稿件發出後,阿車收到很多留言,有人說讀後去了家附近的公園,有人發現走鬼攤主出現在海珠的洲頭咀公園門口,好似打遊擊。讀者們在留言裡接力更新走鬼的新據點,阿車覺得好像小時候在家吃流水席。
  這個週末,阿車回順德老家。每次回老家,他都在早上7點陪奶奶去家附近的公園晨練,公園裡婆婆們圍住他誇「靚仔好孝順」。阿車中學時常來這座公園,他和喜歡的女生在不同學校,兩個家中間恰好隔著公園。只能等週末晚上才能見面,他們到公園散步,交換寫給對方的信。「你要等回學校後再看。」女孩子叮囑。
  「蝴蝶滿心飛,不過未走近。」後來他一直覺得老派約會浪漫。
  這幾天跑步時,阿車耳機裡循環著張天賦的粵語新歌《老派約會之必要》,歌裡一直在散步,他懷念這種人和人的相處方式。他是新媒體編輯,總在新潮裡,但有時也跟不上一些時代智慧,「情感被當成夏天水果攤的西瓜,一塊一塊按規格售賣。」他常和朋友到公園散步,比起在咖啡館裡面面相覷地互相高密度輸出,他覺得走神和留白裡才會有真正的交流。長大後,他來廣州讀書和工作,在公園拍拖時,他們各做各的事,他跑步,她散步,離開公園後再並肩多行一段路。
  去各個公園逛時,阿車發現每個城市公園都有一組「基礎配置」:拍拖的年輕人,幾個老年舞團,練太極的,自己帶小音箱唱歌、唱粵劇的,跑步的,隱藏在植物叢中演奏樂器的,水邊釣魚的……這樣的套餐增增減減,似乎可以放到任何一個公園。有時他甚至有種幻覺,好像公園是恆定不動的,只是換了一些人來出演這些「遊憩單元」。
  一百年前的《廣州民國日報》裡記載的當時人們的公園活動,和現在似乎也差不多:「廣州人的(公園)跳舞熱可算是厲害。」在那時其他城市的市民還在因票價而難以日常逛公園時,廣州公園就已有無業人士躺著曬太陽,苦力工人坐草地唱歌,文學青年坐在長椅上讀新書。現在,青年阿車過雙貸生活,一天手機看屏時間9小時,但總可拿出幾分鐘看看雲,和一百年前躺在公園草地的阿叔一樣。
  「最後發現好像變來變去,唯一不變的原來是生活。」他說。生活本身是極牢固的。
  每一個晴朗的傍晚,在東山湖公園,舞步翩然。到晚上8點,一起跳舞的街坊們陸續到來,退休的阿姨阿叔們慕名來找梁生學跳舞。這群老人年輕時是舞廳常客。林婆婆至今記得市二宮的藝苑歌舞廳,1990年代,一張票賣五塊錢,集體票只要兩元。梁生還專門去學過跳舞。1995年,梁生工作的國企效益下滑,他無奈提前退休,去了老年大學的舞蹈班。「那時候要考試呢,考你慢三步慢四步,三百多個人裡選了十來個。」
  從舞廳到廣場和公園,從五十歲跳到八十來歲,梁生跳舞,也教人跳。夜晚的大部分時間,梁生都很忙,帶不同學員練習慢三和慢四。常有人記錯舞步,抱怨太難,梁生總是笑眯眯。「國標有拉丁和摩登,拉丁裡分倫巴、恰恰、牛仔、桑巴;摩登裡又有華爾茲、探戈、狐步。」他很有講究地數,但因發音含糊又聽力不好,林婆婆在一旁翻譯。
  「跳跳舞!」見我杵在角落裡不動,一位阿叔過來打招呼,「你要學舞找梁老師哦,九十多歲啦,跳舞跳得幾好噢!」
  「不是八十多嗎?」
  「唔緊要啦(不要緊啦)。」到這個年紀,年齡的數字早已不再重要,他拉來梁生,「來,梁老師教她跳。」
  音響裡,鄧麗君、刀郎流轉著,三十多年裡,公園的西南角空地總有新學生加入。後生仔,新手、老舞者,隨著梁生的步伐輕輕柔柔踩在細葉榕的光影上。梁生在夏夜晚風中轉呀轉,步子靈巧好得意,又身子一轉安慰新手,「慢慢來,唔使急。」
  從湖面往東望,流光溢彩的小蠻腰也在旋轉。對本地人來說,這個城市新名片更像一個社區告示牌,會滾動播放時政大事、本地新聞、節假日祝福,也插播廣告。夜裡10點後,廣州塔褪去浮光,顯出原有的素凈。
  只是塔身在熄燈前旋轉循環著「晚安」「good night」時,散落在城市的人看到,總要再補一聲「早唞(晚安)」。

(歐陽詩蕾、倪瑜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