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當公務員不好過

  「做公務員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嗎?」
  「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像我們讀社會系,或沒有專門技能的,如果你不知道要做什麼,公務員是一個合理的選擇。吃不飽,但也餓不死。」
  這是李雙對當公務員的解釋,當然,是在我國臺灣地區。
  李雙現在沒有正職工作,接案撰稿、編輯為生。他是臺灣頂尖大學社會系研究生畢業,畢業後做了兩份工作都不甚滿意——工作環境差、薪資低、不穩定。對他這樣的年輕人來說,或者繼續在業界卡位,領個3萬新臺幣(約合人民幣6900元)左右的薪水,或者選擇考公務員,考上高等考試就有4.5萬左右的薪水,拿個鐵飯碗、生活穩定。
  不是沒想過考公務員。在臺灣,補習班文化非常盛行,臺北車站附近的補習班高樓有如一個個「魔方」世界。每一層每一個小小的單元都閃爍著不同顏色的霓虹招牌,乍一看以為是百貨公司,其實卻是一棟棟「補習大樓。」
  李雙曾經就在那補習。
  大學快畢業時,李雙就決定和其他社會系同學一起報考公職,而補習班的老師會讓他們在考公職之前先去考研究所。因為兩者的考題類似,研究所考試又先於公職,學生可以先去練筆;二來公職可以保留資格,同時考上研究所的話,碩士學歷也能為未來的公職之路帶來升遷的可能;三來,補習班本身還能「沖榜」。
  可以說是「一魚三吃」。
  李雙研究所上榜、公職落榜。可以重回校園、延遲進入社會,李雙對公職落榜倒是並不難過。只是幾年的校園生涯又很快結束了,接受了更多學術訓練的李雙不再想當個「只會蓋印章」的公務員,然而,對於從頂尖大學畢業的社會系學生,臺灣社會並沒有給予他太多選擇。
  「焦慮啊,這樣的就業環境。」

文科學生何去何從?
  李雙在社會系的同學,幾乎有一半都選擇當公務員。範圍擴大一點,讀文科的學生,大部分會選擇考公務員,而且這些考生中很多都來自島內頂尖大學——換句話說,最優秀的學生,都去考公務員了。
  「穩定」是我採訪過的所有人的答案。不過這種「穩定」中也包含不同原因,例如「想要平衡工作和生活」「不知道要做什麼」「大環境不好時先給自己撐一把保護傘」「業界薪資太低」等。
  「公職的好處是,在不景氣的時候,不會隨便被減薪、裁員。」趙淑芳大學念的是外文系,她對於這個科系感到「前程黑暗」,自認「也沒什麼遠大的志向」,所以從大三的時候就開始上補習班准備考公職。
  比李雙幸運,趙淑芳同時考上了研究所和公務員,她決定保留兩年公職先去讀研究所。
  「我覺得公務員很適合我,大部分想追求生活和工作平衡的人都會選擇考公職。不過現在很多公職也無法平衡了,也像外面一樣有苛刻的老闆,加班不給加班費。但你好不容易考上,也不會輕易換工作啊。」
  「而且為了留住人才,還有綁約制。現在考上就要做滿3年,有些地方要6年。如果長官對你爛,你同事壞,或者你是最菜的那個,那就得想辦法重考了。」
  許立謙是另一所大學的社會系學生,他說班上40個學生,有一半都選擇考公職。許立謙當時沒想過考公職,想出社會「看看」。「但社會系本來就不是就業取向的科系,也沒什麼專長,只能做行政,或是公務臨時工。」
  接受了更多學術訓練的李雙不再想當個「只會蓋印章」的公務員,然而,對於從頂尖大學畢業的社會系學生,臺灣社會並沒有給予他太多選擇。
  許立謙只好先成為臨時工,薪資也只有3萬左右,並不比業界好到哪裡去。一邊工作一邊去補習班準備考試,最後才成為正式的公務員,剛入職就能領到4.5萬~5萬左右的薪水——這對於職場新鮮人來說,是一個很高的數字。
  撇開理工科學生不談,剛畢業的文科學生薪資普遍在2萬~3萬,如果是3萬~4萬間之間已經很不錯了,所以公務員的薪水確實是有競爭優勢的。不過,這樣的「優勢」又顯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公務員薪資漲幅小、年終固定1~2個月,一輩子賺到的錢都可以精算出來。「我們是一開始好,而別人會越做越好。」這是很多人的感慨。
  不過,公務員還是有一些看得到的福利,比如「放得到假」:婚假、產假、病假等等。「請假不會被刁難,這對女生來說是好事,一般民間企業,女生申請停職留薪,回來工作就可能不在了。但公務員就會請人幫你代職,你回來崗位一定在。」
  除了年輕人以外,還有很多在業界打拼多年的人也會選擇回來當公務員,這些人大多有一定技術背景。「四十幾歲在外面已經做到身體壞掉,決定還是來拿個4萬塊比較安穩。」趙淑芳說。

沒想過領退休金
  很多臺灣年輕人都聽老一輩念叨過:考公務員好。
  老一輩眼裡的「好」和上文說的「好」可是大有不同,老一輩眼裡的「好」是延伸至退休的,而年輕一輩眼裡的「好」是只有眼前的。而這種「好」裡又摻雜著「世代正義」和「年金改革」等臺灣重大議題。
  回到20世紀70、80、90年代的臺灣,那時正是經濟騰飛的時候,大家都用「錢淹腳目」來形容當時的景象,所以很多人都會出去工作或做生意,而不會選擇當公務員,因為當公務員薪水太少了。
  當時為了留住公務員(包括軍公教),推出了一系列優惠原則,讓公務員退休後可以享受良好福利:退休替代率和18%的優惠存款是最常被拿來討論的。簡單來說,公務員退休後領取的月退俸比在職時還要高,而且公務員的優惠存款可以讓他們最高領取18%的利息。
  這些優惠政策卻為這個世代的年輕人造成了問題:退休人員領取的月退俸比年輕人的薪資還要高,軍公教退撫基金入不敷出,相當於年輕人在養退休老人。「今日希臘,明日臺灣」的警言開始出現。加上臺灣少子化嚴重,並即將步入高齡化社會,「世代正義」的話題如同弦上之箭。
  直到後來「年金改革」落實,公教年金被承諾「30年不破產」。
  對於被改革的退休公務員來說,他們認為這是不公平的。李勇強的父親就是曾經的公務員,他說他們家以前過著非常清苦的生活,父親願意這麼熬,就是指望退休後的日子能好些。「我認為年金改革是一定要做的,但不能溯及既往。當初信任當局,把青春投入,如今卻沒有兌現承諾。」
  但對於年輕一代來說,如果用他們的錢來養退休人員,而未來的自己卻領不到退休金,這也是不公平的。不過,面對大環境的不穩定,年輕公務員也不再指望公務員這份工作可以養老了。
  「雖然現在能保證遠轉30年,但如果等到我60歲再改,我領得更少,也有可能拿不到,所以大家都說只能靠自己理財。」
  「我對未來退休金這件事是有很多問號的,好像很多人都有問號。」
  「我們這些公務員其實都沒有期待會有退休金,其實當下有薪水就覺得蠻開心的,要為自己的未來規劃薪水。」
  「未來三四十年的事情,是很不確定的。而且我們這世代,孩子越來越少,未來的公務員可能就更少,也就不期待會有(退休金)。」
  如此看來,在經濟好的時候,公務員是一份「為了未來可以穩定」的工作,而在經濟不好時,公務員是一份「為了現在可以穩定」的工作。所以「是否成為公務員」,這除了個人職涯的選擇外,多少反射了一些時代的縮影。

「橡皮圖章」
  公務員要「依法作為、廣結善緣、全身而退」,這是步入公門的一道守則。從這道守則可以看出,成為一個公務員不需要多能幹、多會創新,重要的是不出差錯、做到退休。
  雖然趙淑芳覺得公務員是適合自己的工作,但有時候也會抱怨:「人家問我在做什麼,我都說我是長官的奴才。」
  「我以前也想過當老師、當翻譯,但讀外文系出來做翻譯,要能拿到理想薪資不是很容易,我評估後才決定考公職。我想過一種不經大腦的生活,但現在覺得,哇,每天都要用大腦誒。」
  這是趙淑芳的玩笑,也多少反映出她的工作狀態,她的工作相對而言還是有些趣味的,也因此多少有些忙碌。她說很多人做一做就跑掉,因為年輕人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橡皮圖章」,「就一直蓋章,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覺得很空,覺得自己在做機械化的工作,從中找不到一點成就感,他可能就會離職」。
  年輕人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橡皮圖章」,「就一直蓋章,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覺得很空。
  像趙淑芳這樣的行政人員,錄取率大概只有3%~5%,而土木工程類則高達7%,這是因為土木工程類的公務員離職率非常高。用趙淑芳的話來說:「他們很容易被抓去關。」
  當了6年公務員的魚凱寫了一本書,其中就有這樣一段關於土木工程的:「工程人員進到體制內,面臨的就是工程發包、濫造及驗收,這些工作在技術面上都沒問題,有問題的都不是技術層面,而是所謂人情世故最難應對。當某天早上來到辦公室坐下後,打開抽屜,發現裡面多了一些錢,是要裝作不知道,還是要大聲嚷嚷?」
  這確實是個兩難的問題,既要保護自己,又要照顧人情世故,於是有意義的事情不能做,無意義的事情做了太多。法律系出身的孫啟明覺得,「整體發揮的空間很小,改變速度也很慢,年輕人在這裡有種槁木死灰的感覺」。
  而且雖然孫啟明學的是法律,但他所做的事情只有一半和法律相關,另一半則是行政。公務員就是體制上的一枚小小螺絲釘,大家進來都差不多,一個蘿蔔一個坑得填進去,學什麼做什麼並不是太要緊的事,要緊的是長官找得到人來做事。
  所以孫啟明並不打算一直做到退休,他決定待滿三年後再去業界闖一闖。這是因為滿三年後,即便孫啟明離職,他這個職業類別以後還是可以回來繼續當公務員,這就相當於一把「保護傘」。
  「保護傘對我來說很重要,感覺現在經濟變幻莫測,小時候看到金融海嘯,現在又有新冠肺炎,感覺業界很多因素難以掌握,大起大落。」所以有了這把「保護傘」,孫啟明既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意出去挑戰,又為自己提前鋪好了一條退路。
  當然,在業界也不一定舒服,年輕律師同樣會遇到過勞、薪資低的問題。「我覺得收入一定比現在低,但就是一種挑戰,如果人生一直一成不變,就好像未老先衰,明明很年輕,卻過著老人的生活。這個層面跟收入無關,而是關乎人生意義。」
  訪問至此,似乎不得不提一個問題,這也是魚凱在他的書裡提到的問題:「公務員是否具備服務動機?」
  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經濟不景氣、政治不穩定、少子化、高齡社會……臺灣年輕人似乎對未來感到茫然。理想和收入要如何平衡?現在和未來要如何規劃?公職體系要如何改變和革新?這些問題都難以得到解答,於是只好且戰且走,踏穩當下的、可見的生活。

(姜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