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有我這樣一位爹爹,也屬人生難逢的幸福。」
對於做父親,梁啟超相當有自信。
1927年的夏夜,院子裡和帳中的蚊子成群結對,天下大亂與它們無關,它們只想吃一頓飽餐。此時,梁啟超身體已不再健朗,子女們正處於擇業的節點,不能再拖了。
「一個多月沒有寫信,只怕把你們急壞了……」梁啟超提起筆。
他在信中唏噓康有為家教子「八塌糊塗」,女婿負債,兩位世兄「活是兩個大傻子」,兩位小姐,只能被女婿擺弄。「像南海先生(康有為)這樣一個人,為什麼全不會管教兒女,弄成這樣局面。」
在信中,他挨個跟子女們談學問,選專業,生活如何,身體是否康健。這是身為父親的梁啟超,一直在做的。
「一門三院士,九子皆才俊」。梁啟超出身廣東山村寒門,但自他開始,滿門俊秀。梁啟超共有子女九人,其中有三位院士,分別是建築、考古、火箭專家,還有社會活動家、革命家、圖書館學者……他們均成為各行各業的專家翹楚,中流砥柱。
他們沒有仰仗父親的名聲,「吃自己的飯,流自己的汗」。即便學貫中西,但也沒有一個人留在國外。學成歸來後,他們在最艱難的歲月報效國家。
一個不含蓄的父親
「你們須知你爹爹是最富於情感的人,對於你們的愛情,十二分熱烈。」
生活中的梁啟超,從不吝嗇表達父愛。他在信中會稱思順和思莊為「大寶貝」和「小寶貝」,「那兩個不甚寶貝的好乖乖(指思成和思永)」,梁思禮是「老白鼻(baby)」。思念兇猛時,他也從不掩飾,「我的寶貝思順,我不是不想你,卻是沒有工夫想。」
梁啟超酷愛寫家信,據統計,他寫給子女們的書信幾乎占到了他著作總量的十分之一。
時代的萬千變化,家庭的柴米油鹽,情感的顛沛豁達都被梁啟超寫到了信中。
1924年後,梁家五個子女在國外,梁啟超收不到信時,焦急難耐,收到後,又立刻歡喜得手舞足蹈。
或許是受年幼的思忠和思莊影響,梁啟超經常在給思順的信中模仿孩子們的話打趣。
「前幾天,天天記掛你,打電問你,回電來了後,便接連得你好幾封信,快活極了(卻還沒有一封給我的,可惡,可惡)。」「你們這些孩子們,實在難攙,一個個長大了,越發成群結黨來打老子主意了,你當老姊姊的都不管管他們嗎?」
即便自己忙得腳不著地,他也會盯著孩子們學習,會抽空帶子女們出去遊玩——遊樂場、賽馬場、聽歌劇。
在講演結束的暑假,梁啟超總會帶著妻子和孩子們坐汽車兜風,思忠和思莊也總纏著他去北戴河遊玩。梁啟超帶孩子們登蓮蓬山,到鴿子窩看日出,去南天門觀海,整修庭院……梁啟超格外喜歡北戴河,那裡是梁家最悠閒的夏日樂園。
梁啟超的一項教育原則是褒大於貶,鼓勵為主。給孩子們的獎品,大多都是他親手寫的對聯或詩詞等。梁啟超根據謝國楨給孩子們的評分,給孩子們獎勵。思忠額外獲得了兩個字幅:用篆書寫的「慎獨」,用隸書寫的「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
但涉及大事時,即使是他最愛的思順犯錯誤,梁啟超也會毫不留情地批評。
當思順為丈夫周希哲工作調動一籌莫展時,梁啟超毫不留情地批評,「順兒受我教育多年,何故臨事反不得力,可見得是平日學問沒有到家」,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在困苦中磨練身心。
對於周希哲的工作,梁啟超也曾為思順提過建議,稱他願意去外交部就職也可以,但「作官實易損人格,易習於懶惰與巧滑,終非安身立命之所」。
當周希哲在外交部的工作受黨爭影響時,梁啟超還在給思順的信中開導,「凡為社會任事之人,必受風波。吾數十年,日在風波中生活」。
梁啟超把兒女當成朋友一樣平等對待。除了關心兒女的事,他也花費大量的筆墨記述自己的近況和所思所想,與他們交流。
1927年,梁啟超的小兒子思同患流行性肺炎病逝,稍大一點的思禮也因肺炎連日發燒,差點沒命。梁啟超著急到五天內給海外的孩子們寫了三封信。當時時局動亂,連年兵災,北京,天津和武漢都沒有安穩的地方。
梁啟超在信中講了很多悲觀的話,「也許我現在就要亡命去了」。但在信的結尾,他告訴孩子們,「你們別要以為我心境不好,我現在講學正講得起勁哩,每星期有五天講演,其餘辦的事,也興會淋漓,我總是抱著『有一天做一天』的主義(不是『得過且過』,卻是『得做且做』),所以一樣的活潑、愉快,諒來你們知道我的性格,不會替我擔憂。」
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愛情故事至今為人所津津樂道。梁啟超同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是摯友,他非常喜歡林徽因。但他也明確告訴梁思成和林徽因,這事得由他們自己做決定。
當林長民被奉系軍閥襲擊身亡後,梁啟超第一時間寫信給梁思成,告訴他要鎮定,好好安慰林徽因,在天下動亂之時,「只好隨遇而安罷了」「人之生也,與憂患俱來,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當時梁啟超的境況也不容樂觀,但還是攬下了林徽因的學費,「不成問題,只算我多一個女兒在外留學便了,你們更不必因此著急」。
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結婚典禮在加拿大總領事館完成,「東方式」的結婚禮服,中西結合的婚禮。他們能成婚,是梁啟超「全生涯中極愉快的一件事」。梁啟超送給新人兩個祝福,一是注意身體健康,二是互相體貼,一起成長。
梁啟超還精心為他們安排了歐洲的蜜月旅行,他們在那些充滿歐洲文化的建築旁照相、畫素描、寫日記,那次蜜月之旅也為二人在建築史的教學和科研打下了重要的根基。
「我信仰的是趣味主義」
「假如有人問我,你信仰的甚麼主義?我便答道:我信仰的是趣味主義。有人問我,你的人生觀拿甚麼做根柢?我便答道:拿趣味主義做根柢。」梁啟超在《趣味教育與教育趣味》的演講中闡釋自己的趣味觀。
「倘若用化學化分『梁啟超』這件東西。把裡頭所含一種元素名叫『趣味』的抽出來,只怕所剩下的只有個0了。」他對子女的教育也是如此。
儘管梁家子女眾多,梁啟超沒有忽視任何一個孩子的現代教育,對每個人都有具體的指導。他常常購買舊書、字畫,既自己讀賞,也當做禮物送給孩子們,在文化和審美方面對他們進行引導。
梁啟超在天津時,家中有個習慣:每晚六點半,全家都要圍坐在大圓桌前,聽他天南地北地講。梁思成曾向女兒梁再冰回憶,孩子們匆匆吃過晚飯後,父母慢吞吞地飲酒。梁啟超總會談論他正在寫作的題目,人物傳記、史哲、文學、國學……
1924年後,只有思達、思懿、思寧還在梁啟超身邊。事務繁忙的梁啟超就請了清華國學研究院的謝國楨做家教,課程的內容涵蓋國學、史學、書法等。課堂就在梁啟超的飲冰室書齋中。每週有半天休假,無所謂考試。
這成為了思忠之後的處世之道和立身之基。
梁啟超回國後一年,思順為了早日與父親團聚,在幾個月內學習了兩三年的課程,從而生病了。梁啟超很擔心女兒的健康,連續幾封信都囑咐她對於學校「知識性」功課,理解比死記硬背更重要。
等子女們長大後,紛紛越洋留學。梁啟超多次囑咐思成,所學專業不要太「專門」,生活不能變得單調,這樣會容易厭倦,厭倦就會苦惱,容易滑向「墮落之根源」。梁啟超更是現身說法,說自己能夠永久保持不厭倦的精神,就是因為能保持豐富有趣的生活。
梁思成在清華大學時,除了學業優異,音體美樣樣精通。他曾任清華管樂隊隊長兼第一小號手。他也曾是體育大師馬約翰的愛將,跳高獲過校運會第一名,還是個足球健將。
梁啟超也建議思莊,「要選一兩樣關於自己娛樂的學問,如音樂、文學、美術等。你本來有些音樂天才,能夠用點功,叫他發榮滋長最好」。
在子女面臨選擇時,他只是以父親的經驗分析學科的發展,提建議,從不干涉他們的興趣。
當梁思成在美國留學,考慮回國就業時,梁啟超只是建議他從美術建築轉為建築工程,但由思成自己做決定。
思成、思莊和思永都在美國留學,思順隨丈夫在加拿大,當梁啟超聽到思莊決定去加拿大時非常高興,他本不願思莊和哥哥們一樣在美國讀書,「狠不願意全家變成美國風」。最好思莊可以前往歐洲深造。
梁啟超廣博開闊的學術胸懷在這裡展露無疑。他希望兒女們能學習感受不同國家的學問和學風。
對於思莊,梁啟超本想讓她學生物,希望家裡能多幾個學習自然科學的人。思莊按照他的指點,進入加拿大麥基爾大學讀生物。但讀了一段時間後,思莊始終對生物不感興趣。
梁啟超聽說後,趕忙給她寫信:「聽見你二哥說你不大喜歡學生物學,既已如此,為什麼不早同我說。凡學問最好是因自己性之所近,往往事半功倍。」還告訴思莊,自己所推薦的未必合適她,「你應該自己體察作主,用姊姊哥哥們當顧問,不必泥定爹爹的話。」
於是,思莊轉到了自己摯愛的圖書館學,後長期在北京大學工作,成了圖書館學家。
梁啟超曾在信中給孩子們寫過,「我雖不願你們學我那氾濫無歸的短處,但最少也想你們參采我那爛漫向榮的長處。」
「皆以修身為本」
梁啟超在日本流亡期間,生活清苦,之後在一位華僑的幫助下,才帶著全家搬到了神戶郊外的一幢別墅。周圍依山傍海,可以聽見海濤和松林的濤聲,梁啟超將那裡稱為「雙濤園」,梁家特有的「梁家學堂」也在這裡誕生。「雙濤園」裡有梁家的子女,也有親戚的孩子,梁啟超稱他們為「雙濤園群童」。
「雙濤園群童」的「領班」是十五歲的思順,她每天在梁啟超的指點下練字、讀詩,當父親的秘書兼日語翻譯,肩負著引導弟弟妹妹的職責。
梁啟超平日不是奔走活動,就是著書辦報,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但只要有空,就會給他們講故事。
晚飯後,眾人圍坐,梁啟超一邊喝酒,一邊講愛國英雄的故事:南宋大臣陸秀夫為忠於大宋保護幼主,被元兵逼到廣州新會縣沿海的懸崖,他先推下妻子,然後背著幼主投海就義。這些精神成為了子女們的人格底色,在日後各自的人生和苦難中,支撐著他們。
1913年3月宋教仁遇刺後,梁啟超成為了重大嫌疑人之一。家人們擔心他的安全,梁啟超則引用孔子的經歷和《中庸》,告訴兒女們自己如何面臨患難,「君子居易以俟命」。
1915年底袁世凱稱帝,弟子蔡鍔發動「護國運動」,梁啟超逃出北京,南下前往廣西的路上,梁啟超隨時給兒女們寫信,稱「處憂患最是人生幸事」。他又將自己一路躲避追堵、險些喪命的經歷寫成《從軍日記》,寄給思順,並交代她保存好,言「此汝曹最有力之精神教育也」。
「皆以修身為本」是梁家教育的核心,根基便是儒家文化的修身之學。他親自為兒女們講《孟子》,希望他們可以熟誦《四書》《論語》等儒學經典。
1923年,思成、思永在北平遭遇了車禍,思成左腿骨折,思永嘴唇碰裂了一塊,腿上微傷。梁啟超在信中為了讓思順放心,詳細地講述兄弟倆受傷的前後經過,如何互幫互助,處理結果如何。在思成住院治療的兩個月間,梁啟超認為正是讀書的好時候,讓他借機溫習《論語》《孟子》《資治通鑒》《戰國策》等,希望他可以在憂患中成才。
因為這件事,思成的出國留學計畫耽擱了,還落下了終身殘疾,走路微跛。梁啟超開導他說:「人生之歷途甚長,所爭決不在一年半月,萬不可因此著急失望,招精神上之萎葨。汝生平處境太順,小挫折正磨練德性之好機會。」
梁啟超樂觀的天性影響了子女和兄弟們。1926年,梁啟超便血,「協和」醫院割掉了梁啟超的右腎,沒有查出病變。
徐志摩等人對此十分不滿,在報紙上聲討「協和」。但梁啟超卻還在為「協和」說話。他在《晨報》上刊發《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一文:「我盼望社會上,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學之前途進步之障礙——這是我發表這篇短文之微意。」
手術失敗後,梁啟超一直都忍受著疾病的折磨,他卻從不放大痛苦,總是在信中跟子女們說自己仍在「得意地講演」,身體「健旺」,請他們不用擔心。他開玩笑說自己從前就想知道右腎是否有毛病,事實證明是健康的,「我卻真放心了」。甚至還跟孩子們調侃,自己小便的顏色跟二叔的「普洱茶」相比,簡直是「雨前龍井」。
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溘然長逝,年僅56歲。中國依然在風雨飄搖之中,軍閥混戰,列強虎視眈眈。
梁啟超曾對兒女們說:「我所做的事,常常失敗——嚴格的可以說沒有一件不失敗——然而我總是一面失敗一面做;因為我不但在成功裡頭感覺趣味,就在失敗裡頭也感覺趣味。」
梁啟超心中的少年中國尚未實現,而他的少年們陸續成長起來了,繼續著他未盡的事業:
1948年,梁思成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為保護中國古建築耗盡一生心血。他和林徽因及清華師生一起設計了新中國國徽。
1930年,梁思永冒著硝煙戰火回國,參加考古工作,與兄長梁思成同被選為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
1949年,梁思禮獲博士學位,毅然回國,是中國航太事業奠基人之一,也當選了中國科學院院士。
……
如梁啟超那篇著名的《少年中國說》所寫,「創建未來的少年中國的,是中國少年一代的責任」。
(石悅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