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梁啟超,這位中國近代維新派代表人物,最廣為人知的語錄便是《少年中國說》: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
那一句「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不知振奮了多少代少年人,至今仍時時被吟誦。
要論與年輕人對話,這位當時的70後(梁啟超生於1873年)在100多年前可是很有熱情的,在破舊立新的歷史浪潮下,梁啟超的抱負是「救救青年」,「天下最傷心的事,莫過於看著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的往壞路上走。」
他的對話話題相當廣泛,聊君子養成、聊為學做人、聊國民品格……講著標準的廣東話,聲音沉穩有力,講到激動時激昂洪亮。
今日是梁啟超先生150周年誕辰,《看天下》有幸邀請這位任公開啟這場跨時空對話,請他也給當下的年輕人一些勉勵。
讀書,是為了學做人
看天下:在「人均大學生」的今天,您覺得學習讀書是為了什麼?
任公:我想人人都會眾口一辭的答道:「為的是求學問。」
我請替你們總答一句罷:「為的是學做人。」你在學校裡頭學的什麼數學、幾何、物理、化學、生理、心理、歷史、地理、國文、英語,乃至什麼哲學、文學、科學、政治、法律、經濟、教育、農業、工業、商業等等,不過是做人所需要的一種手段,不能說專靠這些便達到做人的目的,任憑你把這些件件學得精通,你能夠成個人不能?成個人,還是別問題。
看天下:照您這麼說,學了那些知識是毫無用處嗎?
任公:你千萬別要以為得些斷片的知識,就算是有學問呀。我老實不客氣告訴你罷,你如果做成一個人,知識自然是越多越好;你如果做不成一個人,知識卻是越多越壞。
看天下:有了知識不代表能做成一個人?
任公:你不信嗎?試想想全國人所唾駡的賣國賊某人某人,是有知識的呀,還是沒有知識的呢?試想想全國人所痛恨的官僚政客——專門助軍閥作惡、魚肉良民的人,是有知識的呀,還是沒有知識的呢?這些人當十幾年前在學校的時代,意氣橫厲,天真爛漫,何嘗不和諸君一樣,為什麼就會墮落到這樣田地呀?天下最傷心的事,莫過於看著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的往壞路上走。
看天下:為什麼現在的年輕學生常常感到迷茫、沉悶和痛苦,似乎也容易向外界妥協?
任公:我告訴你,你懷疑和沉悶,便是你因不知才會惑;你悲哀痛苦,便是你因不仁才會憂;你覺得你不能抵抗外界的壓迫,便是你因不勇才有懼。這都是你的知、情、意未經過修養磨練,所以還未成個人。
看天下:那他們要怎麼辦?
任公:我盼望你有痛切的自覺啊!有了自覺,自然會自動,那麼,學校之外,當然有許多學問,讀一卷經,翻一部史,到處都可以發見諸君的良師呀!諸君啊!醒醒罷,養足你的根本智慧,體驗出你的人格、人生觀,保護好你的自由意志,你成人不成人,就看這幾年哩!
看天下:年輕學生在擇業方面也常有困惑,您有什麼經驗之談?
任公:我常說天下事業無所謂大小,士大夫救濟天下和農夫善治其十畝之田所成就一樣。只要在自己責任內,盡自己力量做去,便是第一等人物。
看天下:還有什麼忠告想給他們嗎?
任公:老子說「寵辱不驚」。這句話最關重要。現在的一般青年或為寵而驚,或為辱而驚。然為辱而驚的大家容易知道,為寵而驚的大家卻不易知道。或者為寵而驚的比較為辱而驚的人的人格更為低下也說不定。五四以來,社會上對於青年可算是寵極了。然根底淺薄的人,其所受寵的害,恐怕比受辱的害更大吧。有些青年自覺會做幾篇文章,便以為滿足;其實與歐美比一比,那算得什麼學問?徒增了許多虛榮心罷了。他們在報上出風頭,不過是為眼前利害所鼓動,為虛榮心所鼓動,別人說成功,他們便自以為成功,豈知天下沒成功的事?這些都是被成敗利鈍的觀念所誤了。古人的這兩句話,我希望現在的青年在腦子裡多轉幾轉,把他當作失敗中的鼓舞,煩悶中的清涼,困倦中的興奮。
打好根基,才能立得住腳
看天下:您總說年輕人的品格在降低,是什麼造成的呢?
任公:其最大的原因,就是經濟的壓迫。現在世界各國,都感覺經濟的困難,而中國為尤甚。全國人好像困在久旱的池塘中的魚,大家在裡面爭水吃。現在如此,將來恐怕更要利害。人們不能不生存,因為要生存,就會顧不得品格了。
看天下:對此,您的心情是怎樣的?
任公:唉!我看二十年來的青年,一批一批的墮落下去,真正痛心得狠!從前一班慷慨激昂滿腔熱血的青年,一到社會裡去,不幾年,因為受不起風波,便志氣消失,漸漸的由失意而墮落。在他一方面,有些碰到好機會的,便志得意滿,但沒些時受了社會惡濁的同化,生平的志氣,和從前的學識漸漸的不知消歸何所了。近年來的青年,好像海潮一般,一波一波的往下底降。正如蘇東坡所謂「大江東去浪聲沉,多少英雄豪傑,雨散灰飛」。若長是如此,中國前途,真不堪設想了。
看天下:聽您說的我都惆悵了,那年輕人應該怎麼辦?
任公:所以在我們青年品格未固定、可善可惡的時候,須得早早下點涵養功夫,把根基打好,將來到社會裡才能不屈不撓,立得住腳。
看天下:如何涵養品格?
任公:我以為必須注意下列各點:(一)有精到的技能;(二)有高傲的志氣;(三)有真摯的信仰;(四)有濃深的興趣。
看天下:各點您可以展開講講嗎?
任公:第一項,可以說是完全屬於物質方面。因為生在現在的社會,非有精到的本事,不能維持生活。生活不能維持,還講什麼道德?
所以總要有維持最低限度生活的技能,才可以維持人格。
所以,必有可以換得金錢的精到技能,才能維持生活。
這些話誰也知道,而且誰也不願意做無業遊民。但因為沒有技能,或有技能而不精到,找不到事做,結果便流為遊民。所以我說精到的技能,「精到」二字,應該特別注意。
諸君無論學哪一門學問,總要學到精絕,學到到家,維持生活是絕對不成問題的。
看天下:有技能養活自己,不至於因經濟壓迫而墮落,確實是第一位的,人得先活下去。高傲的志氣又如何理解?
任公:倘若沒有高傲的志氣,見了別人住一百塊錢一個月的房子,自己住五十塊錢一個月的,比不上他,便羡慕他,要學他;見了別人坐汽車、馬車,自己坐人力車,比不上他,便羡慕他,要學他。因為羡慕他,要學他,於是連人格都不顧。大多數人品格之墮落皆由於此——由於物質生活之提高。
還有一層,志氣高傲,才可以安處風波,不怕逆境。人生不能不碰風波,捱得過風波,便到坦途。終身在風波中的狠少,許多人因為志氣太小,當不住風波,便墮落下去。人生之能否成功,全看其能否捱得風浪。有了高傲的志氣,不為困難所撓,打破了難關,以後便一帆風順了。
高傲的志氣,青年人多有之,不過多因為操持不堅,後來日漸消磨至盡。且光有志氣,尚恐怕有客氣之病,故必須濟之以真摯的信仰。
看天下:那麼濃深的興趣,什麼樣的興趣愛好值得培養?
任公:一個人於他的職業的本身自然要有濃深的趣味。同時最好於職業以外選擇一種有濃深趣味的消遣——如踢球、圍棋、歌樂等——來陶冶性情。這種趣味濃深的消遣,至好在青年時代養成,庶幾將來別的壞習慣不會「取而代之」。我所謂興趣,是要沒有反面的。譬如吃,也許是有趣,但吃多了生病便沒趣了;譬如賭,也許有趣,賭輸了便沒趣了;其他類此者舉之不盡——這類的消遣,不能算是趣味的。
不要計較失敗,大膽去嘗試
看天下:我有一種感覺,現代人越來越忙了,您在當時有這種體會嗎?
任公:嗚呼!可憐!世人爾許忙!忙個甚麼?所為何來?那安分守己的人,從稍有知識之日起,入學校忙,學校畢業忙,求職業忙,結婚忙,生兒女忙,養兒女忙,每日之間,穿衣忙,吃飯忙,睡覺忙,到了結果,老忙,病忙,死忙。忙個甚麼?所為何來?
每日行事,則請客忙,拜客忙,坐馬車汽車忙,麻雀忙,撲克忙,花酒忙,聽戲忙,陪姨太太作樂忙,和朋友評長論短忙。不得志的那裡肯干休?還是忙;已得志的那裡便滿足?還是忙。就是那外面像極安閒的時候,心裡千般百計、轉來轉去,恐怕比忙時還加倍忙;乃至夜裡睡著,夢想顛倒、罣礙恐怖,和日間還是一樣的忙。到了結果,依然還他一個老忙,病忙,死忙。忙個甚麼?所為何來?
看天下:或許忙碌會讓人感到充實快樂?
任公:汝如此忙來忙去,究竟現時是否快樂?從前所得快樂,究竟有多少?將來所得快樂,究竟在何處?拿過去現在未來的快樂,和過去現在未來的煩惱,相乘相除,是否合算?
像汝這等忙來忙去,鉤心鬥角,時時刻刻,都是現世地獄,未免太不會打算盤了。如此看來,那裡是求快樂,直是討苦吃。我且問汝:汝到底忙個甚麼?所為何來?
看天下:您的意思是人不需要如此疲於奔命?
任公:我所說的,是告訴汝終日忙,終年忙,總須向著一個目的忙去。
看天下:為什麼呢?
任公:嗚呼!人生無常,人身難得,數十寒暑,一彈指頃,便爾過去;今之少年,曾幾何時,忽已頎然而壯,忽複頹然而老,忽遂奄然而死。囫圇模糊,蒙頭蓋面,包膿裹血,過此一生,豈不可憐!豈不可惜!何況這種無目的的生活,決定和那種種憂怖煩惱,糾纏不解;長夜漫漫,如何過得!我勸汝尋根究底還出一個題目來,便是叫汝黑暗中覓取光明,敦汝求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汝要求不要求,只得隨汝,我又何能勉強?但我有一句話:汝若到底還不出一個目的來,汝的生活,便是無目的,便是和禽獸一樣。
汝若問我:人生目的究竟何在?我且不必說出來,待汝痛痛切切,徹底參詳透了,方有商量。
看天下:您提到目的,我想到當下盛行的功利主義,功利主義做事前常要問為了什麼,是否有結果,您如何看這種觀念?
任公:「知不可而為」主義、「為而不有」主義和近世歐美通行的功利主義根本反對。
「知不可而為」主義是我們做一件事明白知道他不能得著預料的效果,甚至於一無效果,但認為應該做的便熱心做去。換一句話說,就是做事時候把成功與失敗的念頭都撇開一邊,一味埋頭埋腦的去做。
看天下:那做事的時候不應該考慮結果是成功或失敗嗎?
任公:成功與失敗本來不過是相對的名詞。一般人所說的成功不見得便是成功,一般人所說的失敗不見得便是失敗。天下事有許多從此一方面看說是成功,從別一方面看也可說是失敗;從目前看可說是成功,從將來看也可說是失敗。比方鄉下人沒見過電話,你讓他去打電話,他一定以為對牆講話,是沒效果的;其實他方面已經得到電話,生出效果了。
看天下:在您看來,功利主義者事事計算則很難成功?
任公:遇事總要計算計算某事可成功,某事必失敗;可成功的便去做,必失敗的便躲避。自以為算盤打對了,其實全是自己騙自己,計算的總結與事實絕對不能相應。成敗必至事後始能下判斷的。若事前橫計算豎計算,反減少人做事的勇氣。在他挑選趨避的時候,十件事至少有八件事因為怕失敗,不去做了。算盤打得精密的人,看著要失敗的事都不敢做,而為勢所迫,又不能不勉強去做,故常說「要失敗啦!我本來不願意做,不得已啦!」他有無限的憂疑,無限的驚恐,終日生活在搖盪苦惱裡。
看天下:為什麼做事時不要計較結果是否失敗?
任公:孔子說:「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不惑就是明白,不憂就是快活,不懼就是壯健。反過來說,惑也,憂也,懼也,都是很苦的,人若生活於此中,簡直是過監獄的生活。遇事先計畫成功與失敗,豈不是一世在疑惑之中?遇事先怕失敗,一面做,一面愁,豈不是一世在憂愁之中?遇事先問失敗了怎麼樣,豈不是一世在恐懼之中?
看天下:所以您推崇的是「知不可而為」的觀念,大膽放手地去嘗試。
任公:我們如果能領會這種見解,即令不可至於樂乎悅乎的境地,至少也可以減去許多「惑」「憂」「懼」,將我們的精神放在安安穩穩的地位上。這樣才算有味的生活,這樣才值得生活。
(曹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