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老喬聊天」
2003年,在喬冠華逝世20周年的時候,章含之在福壽園為喬冠華雕塑落成舉辦了一場特別的儀式。章含之說,在這麼一件珍貴的藝術品面前,我們應該感到欣慰,而不是悲哀,所以她給這次「聚會」起了個名稱叫:「我們與老喬聊天」。
我們都跟著章含之稱喬冠華老喬,或喬老爺。當年福建一齣戲「喬老爺上轎」演出成名後,毛澤東也戲稱喬冠華「喬老爺」。毛澤東聽說章喬聯姻,戲稱「喬老爺上轎了」。
參加那天「聊天」者,都是老喬的老朋友。有與老喬同年的黃苗子與夫人郁風,毛主席的首席翻譯冀朝鑄夫婦,人民日報首任駐美國記者張彥夫婦,還有老喬的女兒松都等。
唯有我一個人沒有見過喬冠華。但我為喬冠華與章含之編過一本合集《那隨風飄去的歲月》。出版這本書是我給章含之的建議。章含之在序裡說是我逼她的。章含之給我看了老喬的回憶錄片斷,我認為彌足珍貴,應該公之於世。這是出版那本書的初衷。
那天的「聊天者」大多去世了,活著的也已九十高齡。今天想起那天的情景猶在眼前。
冠華是創造歷史的人
最年長的是黃苗子與郁風夫婦。著名文化人黃苗子與喬冠華同年,同屬牛,曾相約一起過80歲與90歲生日。那天九十高齡的黃苗子專程從北京飛來。
他第一個走到喬冠華雕塑前說,「狗蛋,老朋友苗子和郁風來看你來了!」一下子就把氣氛活躍起來。
苗子說,喬冠華寫過一篇國際政論,其中提到「有的國家做的事情完全不可想像,沒有道理,像狗生蛋一樣」。這句話被他的老朋友夏衍引用了,於是,老朋友間就私下裡叫他「喬狗蛋」,後來又發展到「夏狗蛋」、「黃狗蛋」,老朋友互相之間嬉稱。
苗子說,老喬是才子,二十來歲從德國回來,精通德文日文英文。他出口成章,從歷史到詩詞,倒背如流。
苗子說,我們都是歷史舞臺下面一個小小的觀眾,老喬是個創造歷史的人是個歷史人物,會載入史冊的。
苗子夫人郁風是著名記者與作家,郁達夫的侄女,她早年一直追隨郭沫若、夏衍從事左翼文化活動。
她說我是少數最早認識老喬的人。1938年,老喬剛從德國回來,我們都是記者,常常見面。
她說,如果老喬一直當記者,會是一個世界聞名的好記者。當年他寫的關於歐洲戰場的報導都非常有預見性。但我想他會去當作家,因為他的文筆多彩,知識淵博。他也離不開音樂,他在寫文章的時候都要放交響樂,所以我又覺得他是個藝術家,沒想到他去當外交家,從建國初期就跟隨周總理,縱橫於國際外交界,終於在中國重返聯合國時獨挑大樑。
我與苗子郁風夫婦認識較晚,但我們之間有太多共同的朋友,所以一見如故。後來他們來上海,我都要請他們吃飯,陪他們玩。
毛主席的翻譯,周總理的助手,資深外交家冀朝鑄向喬冠華雕塑一鞠躬,說「喬部長,小冀來向你報到了,往事多麼難忘啊。你沒有離開,你活在我們心裡。」
冀朝鑄說,中國重返聯合國,老喬在國際外交舞臺上縱橫捭闔,在聯合國講壇上談笑風生,特別是他的開懷大笑,代表的是中國的形象,全國人民為之自豪。他的笑留在了國人心中。
大多數中國人,對喬冠華的瞭解,也是從中國重返聯合國講壇開始的,而喬冠華極具個人風格的外交活動為中國重返國際社會寫下了光彩的一頁。
雕塑引起的「聊天」
這場「聊天」是由喬冠華的雕塑引起的,雕塑抓住了喬冠華開懷大笑的瞬間,非常傳神。章含之評價非常高,說是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雕塑大師錢紹武說,聽了含之的評價,我才如釋重負。
錢老說,我由衷的喜歡喬冠華這個人,他如此坦率,如此豪氣干雲,為中華民族做過如此重大的貢獻。我細心閱讀了喬冠華的所有照片,所有傳記材料。尤其在國際外交鬥爭中表現得如此從容不迫,他的開懷大笑是一種豪氣,一種正義的自信,是又對邪惡力量的蔑視。我抓住它開懷大笑時的狀態,可做起來並不容易。
我做了好幾稿,做的時候覺都睡不好,要在雕塑上反映一個人內心是很不容易的,這也是我想要達到的效果。
逆境中的喬冠華
在「聊天」會上,講得最打動人心的自然是章含之。
她說,20年來,我一直想為老喬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我想最後我找到了,大家看看,他的背後是他最喜歡的竹子,他的左邊是他最喜歡的桂花,他的身後還有一棵他喜歡垂楊柳,在翠竹、桂香和楊柳之間,老喬可以享用清風和陽光。
她說,今天我要特別感謝錢紹武先生,大家看到老喬的雕塑都驚呆了,說我們的老喬又回來了。
她說,在外交舞臺上的老喬,大家已經很熟悉了。他大笑的形象更是留在大家心裡。那是他事業的頂峰時期,叱吒風雲的年代。但我今天想講的是在逆境中的冠華。往往一個人的品格是在逆境中反應的最為突出。
他是一夜之間從頂峰跌到谷底的,這種經歷是一般常人難以忍受的。在那七年的苦難中,他不僅失去了權利,被人誤解,而且受到癌症的煎熬,但是大家看一看他這七年裡的照片,沒有一張顯出他的悲傷和失落。
相反,他仍然笑的那麼自然、自信和燦爛,是什麼給他這種力量?因為他覺得他為人民,為國家做了他應該做的事情,所以他對一切坦然處之。
有的朋友好心的勸他,找找門路,給領導寫信,爭取一個好的工作。
老喬斷然謝絕說,我不需要給任何人寫信,我一生所做的一切,我自己心裡很坦然。
章含之說,在這七年裡,如果沒有親情沒有友情,在完全孤獨的情況下,再強的毅力也是很難支撐的。支撐冠華的是愛的力量,使他在最後的日子裡能仰頭歡笑。他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在困難面前從不流淚。但是我看到他有兩次流眼淚了。
一次,是他想吃蒜腸與泥腸。我騎自行車去買,那時食品供應很不豐富,買東西都要排長隊,我排了很長的時間。回來時天已經黑了,我進院子就看見老喬高大的身影站在窗前,非常著急。我一進去,他就抱著我,說你沒出事吧。我說我排隊了。當時,他眼淚掉下來,他說我真怕你出事,怕你被車撞了。就在這一刹那間,我感覺我們彼此是支撐對方的一種力量。
另外一次,是他癌症復發的時候,他念唐詩「離別」的時候,他掉眼淚了,泣不成聲,他沒有念完。儘管我們彼此都想給對方歡笑,但他畢竟知道生命已經走到盡頭了。堅強的喬冠華,當他覺得要失去愛,要告別人生的時候,他也是悲傷的。
老朋友們回來了
章含之說,冠華失落的時候,他不怨天尤人,他常常反省自己。
有一次老朋友聚會,夏衍,馮亦代,黃苗子,郁風,吳祖光,新鳳霞,丁聰,沈峻,徐遲等人,在我家的院子裡,大家都很開心。
老朋友們走了以後,我問他,你有這麼多可愛的朋友,我怎麼都不知道?
老喬語重心長的說,人在有權的時候往往會忽視許多真情。我在權力高峰時,怠慢了這些老朋友。而在我失意的時候,這些老朋友又回到了我身邊。
所以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他非常高興與這些老朋友在一起,非常高興這些老朋友回到了他身邊。
她說,老喬走了之後,也是他這些老朋友陪伴我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
章含之說,在老喬彌留之際,中央派人來看望他,這是他去世前一天,我趴在他耳邊說,你還有什麼要講的話。他搖搖頭說,什麼話都不必說了。十分鐘以後,夏衍來看望他,夏公是他最老的朋友。他拉著夏公的手,說:老夏呀,我和你幾十年了,兩次,1958年我就說過,「留取丹心照汗青」,1968年,你進去了。我沒有更多要說,還是這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冠華最後的遺言。
文天祥的這兩句名詩,被多少人引用,但在這個時候出自冠華之口,它的含義有多深啊!我請錢先生把這兩句話刻在雕塑底座上。
老喬祈求魂歸故鄉
老喬去世,章含之雖然有思想準備,但對她來講,還是如天崩地裂。喬冠華給章含之的遺言是不願意像一般中共高幹一樣進八寶山公墓,而是想回歸故鄉。
老喬的骨灰盒是他好友丁聰設計定制的,黑色大理石,黃苗子寫字。一面是「冠華安息:1913-1983」,一面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她捧著老喬的骨灰盒,冒著嚴寒來到江蘇鹽城,希望早日入土為安。
章含之看出他們熱情接待背後的冷淡。她原來對第一次喬冠華故鄉行抱著極大的希望。家鄉的拒絕使她更加悲傷。她想老喬可能死無葬身之地了。
老喬的老朋友李顥夫婦從蘇州來北京看望章含之。章提起此事,黯然淚下。李顥安慰她,說我回去找蘇州領導談談看。他找了時任吳縣縣委書記管正。管書記聽了憤憤不平,仗義直言:喬部長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外交部長,在恢復聯合國席位上大有功勞,他再有什麼錯,也不能死無葬身之地!他的故鄉不要,我看中國之大哪裡都可以葬這樣一位有功之臣。鹽城不要我們要,太湖之濱洞庭山上,他夫人願葬什麼地方就葬什麼地方!
真是絕路逢生,章含之十分激動地接受了管正的邀請,在李顥陪同下,在蘇州選定了洞庭東山避風向陽的南坡,為老喬找了一個安葬之處。她當時還想到是老喬暫時的還是永久的歸宿。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二喬(胡喬木和喬冠華)」成了鹽城最重要的紅色人文旅遊資源。鹽城市政府在鹽城市中心命名了「冠華大街」,喬冠華故里修建了「喬冠華故居」。最後,他們通過省裡的關係找到章含之,檢討當年的失誤,提出喬冠華魂歸故里的請求,說故鄉人民歡迎「三爺歸葬」。又說故鄉修繕了喬冠華故居,希望能得到一些喬冠華的遺物去充門面,此事非得求助於章含之不可。
據說,鹽城市政府還專門發檔給蘇州市政府希望支持與協調。蘇州政府很為難,因為喬冠華墓已是東山一景,每年有很多國內外的親友去掃墓。因此要求保留墓碑,說明喬冠華曾下葬於此,以供瞻仰。當然,他們雙方還是要聽章含之決斷。
我聽章含之說過這件事,她內心非常糾結。她對鹽城原已心灰意懶,而對蘇州懷感恩之心。但鹽城畢竟是老喬的故鄉,老喬離開家鄉五十餘年,晚年一直思念故鄉而不得歸去。如果老喬在世,幾個小官僚當年的無情一定無法阻擋老喬的思鄉深情。最後,章含之作出了妥協。
上海情節
章含之出生於上海,她的出生是發生在上海的一段傳奇故事。她的生母是上海職場聞名的康克令小姐,生父是在上海讀書的官宦子弟。收養她的養父是上海聞名的大律師章士釗。喬冠華從德國回來也曾在上海從事過左翼文化活動。
喬冠華去世後,章含之睹物思情,極度悲痛,她逃離北京四合院,第一個選擇去的地方就是回到她童年生活的上海,她的生母當時還生活在上海。
後來,她在上海買了房子,她晚年經常在北京與上海兩地居住。她一直保持著上海的生活習慣,甚至上海口味。
上海福壽園的伊華去北京找章含之,希望章士釗老先生的墓遷葬福壽園,她們給了非常誘人的條件。
記得我陪章含之去看福壽園,那裡已經與國內的公墓完全不同,而像一個雕塑公園。章含之動心了,也與伊華成了忘年交。
章含之首先請錢紹武大師為章士釗墓做了一個雕像,從這個時候起,她心底裡的規劃就是把父親、丈夫與自己都安葬在福壽園。她已經有了三座雕像互相呼應形成一個整體形象的構想。這是她想留給世人的最後一件禮物。
因此,喬冠華在上海的墓地,是一件讓後人瞻仰的藝術品。
(肖關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