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雪原》是現代作家曲波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描寫解放戰爭初期東北剿匪的戰鬥故事。這部小說一直被視作革命通俗小說的典型代表,是整個「十七年文學」發展中不可替代的重要作品。自出版以來,至今仍是人們百看不厭的紅色經典。
思念戰友 文思泉湧
曲波是山東黃縣人,1938年參加八路軍,1943年進入抗大膠東分校學習,1944年起任八路軍大隊政委、團政委、政治處主任等職,1950年因傷轉業,歷任齊齊哈爾機車車輛製造廠黨委書記兼第一副廠長、一機部第一設計院副院長、總政文化部專職創作員和鐵道部工業總局副局長等職。
戰爭年代,曲波夫妻倆都在前方後方工作,只有到了齊齊哈爾才有了一個家,當時已有4個孩子。工廠離宿舍較遠,有時踏著大雪歸來,曲波就會想起飛襲威虎山和在狂風暴雪的林海雪原上剿匪的戰鬥經歷。
曲波以前從未從事過文學創作,但當年為革命英勇獻身的戰鬥英雄們時刻活在他的心中。當他在醫院治療養傷時,曾無數次講過戰友們戰鬥的故事。這些故事,尤其是楊子榮的英雄事蹟,使聽者無不動容。在反復宣講中,他產生了強烈的創作欲望。
1954年6月,他開始有了創作長篇小說的想法,試寫了一部分文字。但由於工作忙,加上寫作水準低,曲波試著寫了三章後便感到力不從心:一是內心的感情筆下表達不出來;二是平鋪直敘,力量使不到刀刃上。一氣之下,他把寫完的三章全撕毀了。
1955年春節前的某天半夜,曲波冒雪回家,一路上冥思苦想如何才能寫好這部小說,如何突破語言文字關等問題。當他回到家,一眼望見甜睡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一種深沉的責任感湧上心頭。他想起8年前,北滿也是刮著狂風暴雪,那正是飛襲威虎山的前夜,而今祖國已逐漸強大,各方面建設也取得了一定成就,自己的家如此溫暖舒適,生活如此美滿。但這一切,楊子榮、高波等同志都沒有享受到。正是為了美好的今天和更加美好的未來,在最艱苦的歲月裡,他們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茫茫的林海、皚皚的雪原,楊子榮、高波、陳振儀、欒超家、孫大德等同志的形象和事蹟又一一浮現在他腦海裡。自此,曲波每晚加班三四個小時寫小說,週末和節假日則更是集中寫作。
妻子劉波是和曲波同年參加八路軍的老戰友,在一個部隊工作多年,當時擔任齊齊哈爾鐵路局中心醫院副院長。曲波不懂高深的文藝理論,心裡也沒框架,想到什麼寫什麼,有時一天能寫一萬字。到了週末,劉波帶孩子到公園玩,讓曲波在家靜心寫作。夫妻倆一個寫一個謄抄,在齊齊哈爾完成了大部分章節。曲波之所以選擇用業餘時間創作,主要是擔心寫不成會讓別人笑話,所以直到初稿完成也沒有第三人知道這件事。
1955年2月調到北京後,曲波又接著寫下去。還是保持秘密狀態,一下班就躲在屋子裡寫,小孩以為爸爸在加班。那時曲波寫字桌中間的抽屜總是半開著,一聽到鄰居、同事來找,他就立即把稿件塞進抽屜。家中房間少,放不下兩張桌子,劉波_般在縫紉機上抄稿,每抄完一個章節,就用毛線和布條裝訂起來。
慧眼識珠 順利出版
小說完成後約有40多萬字,劉波買了兩米布,剪成包袱皮,將書稿裝成兩大包。曲波家斜對面就是外文局大樓,也是中國文學雜誌社的所在地。曲波說:「路遠的不好去,咱們先去近的地方看看」,便獨自拎著稿件到了中國文學雜誌社編輯部,發現裡面多是外國專家。專家問曲波寫的是什麼語種,曲波說是「中文」。專家笑著說:「我們是把中國文字翻譯成外文。」他們建議曲波去東總布胡同人民文學出版社投稿。
於是,曲波夫婦又來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曲波刻意沒有乘坐單位配備的車,他不想讓司機知道自己的行蹤。到了出版社,曲波沒有透露身份,只是對編輯說:「我不是作家,你們看看行不行?如果不用,你們給我家裡打電話,我來取。」曲波再三叮囑電話一定要打到家裡,怕機關知道。
1950年代,國內的出版社不多,人民文學出版社每年收到的長篇小說稿堆積如山,限於編輯人手少,總難以及時審閱每一部來稿。一天,年輕編輯龍世輝從稿件登記處領走曲波的原稿,打算在編輯手頭書稿之餘,儘早處理這份無人過問的積壓稿。
當他打開稿件一看,書稿名為《林海雪原蕩匪記》,稿紙有大有小,每疊用各種不同的毛線拴著,字兒老長一個,很不好認。說實話,龍世輝並沒有抱太大希望來讀這部長篇稿件。但當他耐心地讀下去後,便完全沉浸在故事中了。書中乳頭山和威虎山的故事深深吸引著他,楊子榮和少劍波的英雄事蹟激蕩著他的心。讀罷,龍世輝馬上向副社長樓適夷彙報。20天後,龍世輝打給曲波說:「曲波同志,你到出版社來一趟吧。」曲波到了出版社,心灰意冷地說:「我取稿子來了。」沒想到龍世輝卻說:「我們確定要出你的稿子,需要做一部分修改。」
曲波沒想到會收到作品可以發表的消息。隨後,龍世輝嘔心瀝血3個多月,嚴謹地修改、推敲和潤色所有文字,並去掉書名中的「蕩匪記」,保留「林海雪原」。最終全書於1957年9月正式出版,出版後立即風靡全國,好評如潮。
在談到小說增補了女衛生員白茹這一人物時,學者陳愛強評論說:「白茹的出現,幾乎是神來之筆……她以差異化的性別身份,打破了小說此前一個戰鬥接一個戰鬥的敘事常規,以一種空間化場景降低了敘事上的密度。由此,人物深層次的心靈與性格在這種敘事停頓中得以立體展現,小說由此呈現出一種靈動的空間化特徵。白茹的出現,也為少劍波等人物的性格展現與精神成長提供了特殊的詩性空間。」
《人民文學》副主編秦兆陽也連夜趕讀小說,並先在《人民文學》選發了《奇襲虎狼窩》章節,在「編者按」中寫道:「作者是一位解放軍的軍官,現在工業部門工作……這本書將是我國文學創作上的一個可喜的收穫。」
時任中國作協副主席的邵荃麟曾問曲波書名的由來,曲波解釋說:「我站在高山之巔,俯瞰著眼前的森林,風一刮,森林鼓凹鼓凹的,像海洋的波濤一樣,『林海』兩個字出來了;這個雪是無邊無岸的原野,這個『雪原』就出來了。」邵荃麟連聲叫好:「看,沒有生活怎麼能行呢?你看,一個詞也需要生活。」
戰鬥英雄 智取土匪
「以最深的敬意,獻給我親密的戰友楊子榮、高波及所有在林海雪原戰鬥過的英雄們。」這是寫在《林海雪原》首頁上的話,道出了曲波創作的情感動機。這部作品中的人物原型正是當年與曲波並肩作戰的戰友。
為緬懷親密戰友,在情節組織上,曲波特別突出了「奇」「智」「巧」等作戰智謀的靈活運用,重點描繪了楊子榮與敵人一次次驚心動魄的較量,體現出一位身經百戰革命者的戰鬥智慧和大無畏精神。
楊子榮是一位機智幽默、聰明絕頂和膽識過人的偵察排長。大股匪徒被殲滅後,小股殘匪還流竄於深山老林中。剿匪部隊組建了武裝偵察小分隊,由既熟悉當地風土人情,又有獨立作戰指揮能力的楊子榮擔任排長。小分隊組建後,首先生擒了「許家四虎」許福、許祿、許禎、許祥,消滅了「九彪」李發林、馬希山等慣匪。
1946年3月,楊子榮帶領4名戰士,化裝成土匪身闖敵穴,宣傳黨的土改和俘虜等政策,兵不血刃地說服了400多名土匪繳械投降,轟動一時。1947年2月6日晚,楊子榮得到綽號為「座山雕」的匪首張洛山在牡丹江海林縣境內活動的線索,於是化裝成土匪吳三虎的殘部,隻身進入座山雕的營寨,成功打入內部,從而把敵人引下山來,最終將張洛山等土匪全部抓獲。
不幸的是,在林海雪原剿匪戰鬥即將勝利結束的1947年2月23日,在追剿慣匪丁煥章、鄭三炮等匪首的戰鬥中,楊子榮因為大肚匣子槍的槍栓被凍住,中了敵人的無聲手槍而壯烈犧牲。曲波悲痛不已,立即命令戰士們往山洞裡投手榴彈,將殘敵全部殲滅。戰士們萬分悲痛,用窩棚門板把楊子榮的遺體抬到梨樹溝,又用扒犁拉到黑牛背屯(今朝陽村),從群眾家裡買了一口棺材裝殮。村民守靈一夜,再用「輔轆馬車」(森林小鐵路運木材的小平板貨車)運到柴河,又換群眾馬車送回海林鎮團部。
1947年2月25日,在海林鎮朝鮮中學的操場上,舉行了隆重的楊子榮公祭大會,方圓幾十裡的群眾都趕來參加。牡丹江軍分區首長親致悼詞。當時營以上幹部抬著楊子榮的靈柩,在一陣陣排槍聲中,繞海林鎮走了一圈,以示隆重悼念。由於楊子榮在剿匪鬥爭中功勳卓著,東北軍區司令部授予他「特級偵察英雄」的光榮稱號。曲波也因為楊子榮的犧牲而過度悲痛,大病三個月。
為什麼楊子榮英勇犧牲了,而曲波卻沒有寫出來?曲波滿懷深情地回憶說:「是因為楊子榮太聰明、太偉大了,我太想念他了,我想讓他永遠活在我和廣大讀者的心中。」
影響廣泛 長盛不衰
1960年,蘇聯老軍人委員會邀請中國殘疾老軍人到蘇聯訪問,中央讓老紅軍王維舟當團長,曲波當秘書長,負責具體工作。出國前,外交部長陳毅找他們談話,談完正事後,陳毅與曲波閒聊,他說:「你這個名字好,有曲也有波,這是個普遍規律,沒有絕對直線。」他還興致很高地給曲波起了一個字:「你叫普律(普遍規律之意)吧。」後來曲波還用「普律」刻了一枚印章。
《林海雪原》出版後,一次,曲波在北京醫院看病。正在做檢查時,來了幾個人,他認出其中一位是賀龍元帥,便忙讓座。賀龍關切地問他病情、工作單位。曲波回答在一機部工作。賀龍又問:「你們一機部有個人寫了一部小說叫《林海雪原》,你知不知道?」曲波愣住了,沒想到連賀龍元帥都知道《林海雪原》,他馬上回答:「那是我。」賀龍非常高興地拉著他的手,把曲波介紹給醫生和護士。他又問:「你愛人叫什麼名字?」當曲波回答「劉波」時,賀龍搖搖頭說:「不對,你愛人不是應該叫『小白鴿』白茹嗎?她怎麼沒來?」曲波連忙說:「賀老總,我愛人不叫白茹,叫劉波。」賀龍笑道:「不行,改過來,叫白茹!」幽默風趣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曲波在總政文化部工作了5年,又轉業到鐵道部任副局長。周恩來總理讀了《林海雪原》後親切接見了他,說:「你唯讀過六年小學,家裡又窮,參軍後堅持自學,業餘時間搞創作。你能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黨培養的結果。你要清醒地認識到,《林海雪原》只是你的起點,不是終點;《林海雪原》只是你創作水準的基點,不是高點。你要多學習,多創作,寫得更好!」在周總理的鼓勵下,曲波筆耕不輟,後來又相繼寫出《橋隆飆》《山呼海嘯》《戎萼碑》等多部長篇小說,記錄了那個年代的人民同敵人英勇鬥爭的歷程。
《林海雪原》不僅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也受到各藝術團體和中央高層的注意。1958年3月,率先將《林海雪原》搬上舞臺的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黨委書記趙起揚親自動手,與夏淳、梅阡共同編劇,焦菊隱擔綱導演。
5月,《智取威虎山》首演。鄭榕、牛星麗、英若誠、黃宗洛等著名演員都參加了演出。人民藝術劇院的編導以專業審美眼光,將男二號楊子榮提升為男一號,將小說中最有戲劇張力的情節提煉出來,濃縮成楊子榮假扮土匪裡應外合大破座山雕匪巢的故事。「智取威虎山」這個充滿傳統戲曲色彩的劇名是人民藝術出版社加的,原著中並沒有同題章節。
7月,上海京劇院根據小說「智取威虎山」的一段故事,並參考話劇《智取威虎山》,改編創作了現代京劇《林海雪原》。隨後的兩三年間,京劇《林海雪原》陸續演了幾場。1960年,八一電影製片廠將小說拍成電影《林海雪原(智取威虎山)》在全國公映,引起了熱烈反響。
1963年,中宣部、文化部決定在北京舉辦「全國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麒派京劇大師、上海京劇院院長周信芳提議,選送《林海雪原》作為參演劇碼並進行修改。修改後的版本「基本保留第一稿的結構」,「只是壓縮了部分反面人物的戲,加強了楊子榮、少劍波的戲」。
1964年,改名為《智取威虎山》的京劇在北京演出,毛澤東主席也很愛看,對楊子榮這個角色更是喜愛有加。針對武打戲份過多的問題,毛主席還建議,要增加楊子榮等正面人物的唱段,要能流傳下去。
上海京劇院按照毛主席指示,增加了楊子榮等正面人物膾炙人口的經典唱段。第五場、楊子榮「打虎上山」有一段唱詞是:「我恨不得急令飛雪化春水,迎來春天換人間。」毛主席說,這句唱得好,但有一個字要改,「天」改為「色」,這一下子味道就不一樣了。另一處是第九場「急速出兵」參謀長唱段中的「同志們整戎裝飛速前進」,改為「同志們整行裝飛速前進」。劇本就此定稿。毛主席的觀戲與改詞,令劇組所有人激動不已。
1970年,千錘百煉的《智取威虎山》被拍攝成彩色電影在全國公映。直到如今,全國省市區級絕大多數京劇院團幾乎都排演過《智取威虎山》,它無愧為觀眾最喜歡的革命現代京劇之一。
模範夫妻 革命伉儷
劉波非常支援曲波寫作,是他作品的第一讀者,也是他的抄稿員。參軍前,劉波是小學四年級水準,曲波是小學五年級半。他小時候看了《三國》《水滸》《說嶽》等,對他影響不小,參加革命後又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受到很大的教育和鼓舞。曲波寫一萬字,劉波要花兩三天抄出來,遇到空著的地方和生造的字,劉波再去查字典補上。除此之外,家務事也全由劉波包下。
劉波回憶,當時剿匪鬥爭非常艱苦,曲波帶著部隊,長時間在深山密林打仗,「我們很少有時間住在一起。當時我擔任政治部秘書,曲波回來了就住在我們辦公室的單人床,往往是住一晚就走,第二天就得趕到剿匪駐地。每次回來人都顯得非常疲倦,有時鞋襪都不齊全,腳趾露在外面。1946年冬天,他回來時身上長滿疥瘡,兩腿都是,我從醫院找來藥膏,讓他烘爐子,使勁地全身擦抹了幾遍。」
曲波在談到「小白鴿」藝術形象的創作過程時曾說,在茫茫林海中面對的是極其兇殘的敵人,惡劣的環境根本不允許小分隊帶女兵作戰。為什麼要寫一名女衛生員呢?他想,戰爭是為了和平,在森林裡除了大雪就是野獸和土匪,單純地記敘這些,太冷酷、太單調了,所以他有意識地創造了一個「小白鴿」。「如果你們要問『小白鴿』是參照何人塑造的?我可以告訴你們,是我的愛人。她活潑伶俐、聰明能幹,14歲參加抗戰,15歲就成了膠東軍區後方醫院的護士長、醫院黨委委員。我就以她的性格特徵,創作了白茹這位『萬軍叢中一小丫』,以此烘托和平的氣氛。」曲波說,「小白鴿」為傷患擦身子的細節,融進了抗戰時期他和一些護士的故事,也加進了夫妻之間同患難的感情。所以,《林海雪原》中的人物有生活的真實,也有藝術的創作。
《智取威虎山》的走紅並沒有給曲波的生活帶來什麼變化。他在1964年脫下軍裝,轉業任鐵道部工業總局副局長,從32歲幹到離休都沒有提職。生活上,他在一機部的一套兩居室住宅內一直住了40多年。曲波患病住院時就留下遺言,一旦離世,不要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不要驚動老戰友們,也不要開追悼會,免得麻煩大家;也不進八寶山,把骨灰沉到家鄉的大海裡就是了。
2002年6月27日,曲波去世。儘管劉波叮囑一定要按照曲波的遺囑行事,但聞訊前來的曲波生前戰友、同事,甚至是治療護理過他的醫生、護士,都來到了醫院,為他舉辦了一個小小的告別儀式。靈堂上的挽聯寫道:「一世耕耘,文史增輝,此去千秋可瞑目;平生剛正,鞠躬盡瘁,揮淚千古祭英靈。」
人民沒有忘記曲波。2009年曲波當選為「共和國鐵路楷模」,劉波代表曲波參加了表彰大會,大家都為這對模範夫妻、革命伉儷報以由衷的熱烈的掌聲。
(馬國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