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殘雲逝去至今已過去了近20個年頭。在許多人的心目中,《香飄四季》仍然是最經典、最地道、也最有懷念感的廣東長篇小說之一。
純正的「粵味」
「珠江岸邊鵝黃色的稻野,宛如一幅名貴的絨幔,在暖融融的陽光輝照中,閃閃爍爍,放出了悅目的金光……」
提起最具「嶺南風情」的現當代文學名作,許多讀者一定會想到廣東作家陳殘雲的《香飄四季》。
這部誕生於上世紀60年代初的長篇小說,真實再現了新中國成立後珠三角人民在黨的領導下掀起農業合作化高潮的奮鬥場景和昂揚風貌。不僅如此,作品更是創造性地將雋永的自然風光、濃郁的鄉土氣息與「為時而作」的深刻主題有機融合,在新中國紅色文學譜系中別開新風,被譽為「嶺南文學的一座豐碑」。
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鄧國偉曾評價稱,陳殘雲是現當代廣東文學最重要的本土作家之一,對於廣東小說形成不同於北方的「南國風格」,起到了重要的開拓作用。
對於《香飄四季》,《陳殘雲評傳》作者、華南師範大學退休教授何楚熊充滿感情地說:「它有別於黃河奔騰咆哮之悲壯,也不同於長江一瀉千里、大江東去之澎湃,而是具有一種珠江碧水滔滔吐納、百川歸海勇往直前的從容。」
在何楚熊看來,陳殘雲的語言彌散著濃濃的嶺南鄉土味道,令人宛如走進了珠三角水鄉。這份純正的「粵味」,源於他對人民、對時代、對新中國的深沉熱愛,是傾盡一生的心血「提煉」出來的,堪與當代藝術語言大師老舍的「京味」相媲美。
蕉林與果園生機勃勃,河畔原野裏風吹稻浪,榕蔭與涼棚裏傳來陣陣笑聲……《香飄四季》的秀美水鄉景致,給無數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書中疏河開渠、改造鹼地、種植香蕉的場景,更是令許多本土讀者備感親切,顯示出作者陳殘雲對農村生活的熟稔於心。
「多難之秋,作家應該既拿筆又拿槍」
「我是農民的兒子!」這是陳殘雲最愛說的一句口頭禪。陳殘雲之女陳茹告訴南方日報記者,父親到了晚年記不清事時,仍然時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1914年,陳殘雲出生在廣州市郊鄉村一個貧苦家庭,靠著胞兄資助,勉強刻苦地讀了幾年書。他自小幫人看牛、拾柴割草,以此補貼家用,少年時的經歷奠定了其一生性格和寫作的「鄉土」底色。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許多青年受左翼新文學作品影響,將個人的前途與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陳殘雲也不例外。他於1935年考入廣州大學文學系後,廣泛結識進步師友,踴躍投身抗日救亡的革命洪流。
抗戰期間,他創作了大量抗戰詩文,揭露日寇暴行,激勵民眾抗爭。1944年底至次年春,他還接受黨組織的派遣,繞道黔滇邊境,越過日寇敵偽的封鎖線,加入著名將領李濟深在廣西蒼梧縣大坡山組織的抗日武裝隊伍,協助其建立抗日民主根據地。爾後,陳殘雲又輾轉於粵桂兩地,在東江縱隊司令部和李濟深部隊之間傳遞資訊,並於1945年夏正式入黨。
在梧州李濟深故居的碑牆上,至今刻印著陳殘雲手書的李濟深詩句:「縱曆洪濤千萬劫,依然砥柱障中流。」(《題浮山詩》)
另一個歷史見證,則是陳殘雲的短篇小說《廣州之夜》,作品講述了一名共產黨員冒死穿越敵佔區,傳遞黨中央的指示和電臺聯絡密碼的故事。陳茹在採訪中透露,小說的靈感就源自陳殘雲的親身經歷。
「當時,父親將密碼紙片縫在手帕裏,沿途要闖過日軍、土匪還有國民黨反動派設下的重重關卡。」陳茹回憶說,父親還多次遭遇日本密探的盤問、恐嚇,但他始終沉著應對,順利完成了任務。
回首崢嶸往昔,陳殘雲感歎稱,抗戰時期的特殊經歷,對他的人生觀、社會觀、世界觀乃至文學創作,都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使他從心靈深處對黨的革命事業滿懷崇高和敬畏之情。
「我原來是一個很規矩又怕事的人,很少和別人吵嘴,小孩時候也不喜歡打架。」陳殘雲說,目睹日寇侵華、蒼生蒙難,使他意識到,「在國家多難之秋,(作家)應該既拿筆,又拿槍,為國家的獨立自由而戰。」(《烽火歲月寓文情》)
火熱生活孕育文學碩果
新中國成立後,陳殘雲被調回廣州,從事專業創作。1958年,陳殘雲到當時的東莞縣掛職,任縣委副書記,在麻湧蹲點,《香飄四季》便是他掛職期間所孕育的文學成果。
陳茹回憶,母親黃新娥曾說過,父親盼望去基層工作已久,收到掛職通知時,心情非常愉悅,「他一貫認為,作家如果不到火熱的生產生活第一線去,是不可能寫出表現時代的好作品的。」
研究者何楚熊認為,作為過去艱苦歲月的親歷者,陳殘雲為社會主義建設所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和振奮,是真情實意的。因此,歌頌珠三角新農村建設和經濟發展、抒發人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遂成為其最重要的創作主題之一。
在東莞,陳殘雲雖名為「體驗」生活,實際上卻和所有縣委成員一樣,分工包片,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大家都叫他『陳伯』,沒有人叫他書記。」黃新娥曾告訴陳茹,那個時候,父親並沒有刻意為創作「收集材料」,而是一心撲在群眾的生產、生活上,迫切地期盼改變舊農村凋敝落後的面貌。
在時任東莞縣文化館副館長的岑詒立的印象中,正值壯年的「陳伯」是這樣一個人:烈陽下,他時常披著一襲蓑衣,赤腳奔波於田野村舍間;風雨中,縣黨委送來膠雨衣,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收下,堅稱群眾穿什麼自己就穿什麼;嚴冬裏,他和當地幹部群眾一樣身著「麻包大衣」(用裝穀米的粗麻包袋縫製的大衣),還打趣道「既遮風雨又耐寒,白天能穿,晚上能蓋,多好!」
「陳伯」幹起農活來更是樣樣在行,犁田、耙田、推泥、插秧……每一樁都又快又好,絲毫不落人後;到了農忙時節,他和大家一起在田間地頭安營紮寨,住在水寮涼棚裏,日以繼夜地奮戰夏收、夏種「雙搶」階段……
1960年春,陳殘雲從東莞回到廣州。儘管公務繁忙,又患上了胃病,但水鄉的人和事仍時時在他的腦海裏閃現,許火照、許鳳英、何水生自力更生、迎難而上,立志摘掉「窮帽子」的形象,一個個鮮活得仿佛要蹦出來似的,讓他感受到一種內心在燃燒的激情,「不寫不行啊,不管能不能出版都要寫!」
1963年,長篇小說《香飄四季》問世,京穗兩地同時出版,首印十數萬冊,後來又再版多次。全國各地的工農兵讀者紛紛給出版社和陳殘雲寫信,對書中改天換地的英雄人民和四季飄香的水鄉生活,表達了真摯的崇敬與嚮往。
《香飄四季》在「故鄉」東莞更是大受歡迎,第一批印了八千本,一送到東莞縣城的新華書店,便銷售一空。時任東莞縣麻湧公社黨委書記的何壽昌回憶說:「我好不容易才買到一本,看完了被別人借去,一個傳一個,根本收不回。」
時代精神的立傳人
《香飄四季》為陳殘雲贏得了巨大的榮譽,但他並未因此止步,而是筆耕不輟,創作出了一系列堪為時代精神寫照的重磅作品。
20世紀80年代初,年近七旬的陳殘雲完成了36萬字的長篇小說《熱帶驚濤錄》。作品以太平洋戰爭為歷史背景,生動再現了南洋華僑和人民在日本帝國主義鐵蹄下飽經苦難、最終奮起反抗的真實畫卷。小說素材源於陳殘雲年輕時在海外從事抗戰工作期間的見聞感受。
「《熱帶驚濤錄》首印6萬餘冊,很快被搶購一空,後來又加印多次,在國內外都好評如潮。」何楚熊說,這本書被稱為「反映華僑生活的現實主義力作」,延續和深化了《香飄四季》中鮮明的「南國風格」,獲得廣東省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也令陳殘雲再次引起全國文壇矚目。
陳殘雲還有一個顯著的創作特點——作品涉及的文學藝術形式極為多樣。中國當代著名文化學者、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黃偉宗評價道:「他幾乎使用了每一種主流的文學體裁,並且都寫出了有影響力的作品,反映了歷史和現實中珠江流域多姿多彩的生活。」
例如抗戰時期,時代需要詩歌作為戰鬥檄文,陳殘雲便出版了詩集《鐵蹄下的歌手》,需要報告文學鼓舞精神,他便寫出了轟動一時的《今日馬來亞》;上世紀40年代後期,他在香港順應進步電影運動的發展趨勢,寫出了電影劇本《珠江淚》,反映人民群眾渴望推翻壓迫、獲得解放的急切呼聲;新中國成立後,他又憑藉敏銳的藝術嗅覺,將「羊城第一案」改編為「粵派」諜戰片開山之作《羊城暗哨》;他還熱情地為改革開放呐喊,走遍廣東各地,發表了記述城鄉變遷的幾十萬字散文……
在生命的後半程,陳殘雲始終自稱為「文藝老兵」。黃偉宗指出,在陳殘雲涉獵廣泛、著作等身的文學成就背後,是其始終緊跟現實,遵循「文章合為時而著」的創作信條。
深圳作家朱崇山曾充滿感歎地說,無論陳殘雲作品的題材和形式為何,都寫得很美,讀這些作品,「你會感覺到腳底下有一道嶙峋堅挺的脊樑,深沉地透現出作家愛祖國、愛鄉土、愛人民的深情。」這一點,與《香飄四季》的精神主旨一脈相承。
2002年,陳殘雲在廣州去世,至今已過去了近20個年頭。在許多人心目中,《香飄四季》仍然是最經典、最地道、也最有懷舊感的廣東長篇小說之一。2008年,《香飄四季》還被改編為同名大型組歌,融「音、舞、詩、畫」為一體,在第十屆廣東省藝術節上獲得多個大獎;近年來,東莞更是圍繞「走進香飄四季」主題,打造鄉村旅遊專案,讓這一文學品牌在美麗鄉村振興中繼續「飄香」……
如今,在麻湧文化廣場上豎立著一尊陳殘雲的半身雕塑,它仿佛一直在嚮往來的人們訴說,作家深深眷戀著腳下這片熾熱的土地,以及世世代代生活於斯的人們。
「如果說,陳殘雲是與時俱進的珠江文化的傑出代表,那麼《香飄四季》就是珠江文化美學品格的精粹體現。」何楚熊總結稱,「香飄四季」這四個字,堪稱是陳殘雲文學世界的一個核心隱喻——他的作品無不自生活的源頭奔湧流出,字裏行間洋溢著真實之美、真情之香,跨越時空的長河,依然餘韻嫋嫋,經久不散。
(郭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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