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通常都始於「想去國外多掙點錢」。
來自老撾的16歲少年康姆記得,那是一個周五下午,一位陌生的年輕女子在Facebook上私信問他,是否有興趣去泰國工作一段時間,薪水可觀,並且當天下午就想約他面談。康姆心想,反正隨便去做一兩個月也行。於是他和另一位年輕人基奧登上了前往泰國的小船。
然而在湄公河上,兩人意識到,自己成為被販賣的人口——「護送」他們的兩名男子舉止怪異,並且攜帶著刀和槍。
看著那些致命的武器,兩位年輕人不敢跳船,也不敢給父母打電話。康姆和基奧就這樣一路在河流和陸地上奔波,最後被送到臭名昭著的「金三角」地區以南480公里處的妙瓦底鎮,迎來了自己的新工作:電信詐騙。
在緬甸北部,以及緬甸東部和泰國接壤的地帶,大量電信詐騙團夥設立了專門的「園區」,供行騙者展開網路「殺豬盤」活動騙取受害者的錢財。其中與泰國接壤的妙瓦底鎮,是電信詐騙團夥駐紮的重地。位於其郊外的KK園區,是許多詐騙集團逃脫者最大的夢魘。
像康姆和基奧這樣的新人,有3天時間尋找自己的第一位「客戶」。3天後還騙不到人,第4天就會挨打。如果沒有財力雄厚的家人掏岀至少六位數的人民幣將他們贖回,他們就會遭受無窮無盡的虐待和折磨。
一些中國人也曾陷入電信詐騙團夥,更有大量無辜的中國人成為「殺豬盤」的受害者。2021年,公安部開展勸返從事電信網絡詐騙人員行動,以及全方位鋪開反詐宣傳後,來自中國的電信詐騙人員和受害者比例正趨於減少。
與此同時,電信詐騙團夥不會輕易放棄這塊巨大的肥肉。緬甸當地的非華人行騙者和被騙到園區工作的外國「網絡奴隸」比例逐步增加。團夥們也發現,他們能從英語國家的受害者身上榨取更多資金,因此,所謂的「國際化客服」需求愈發旺盛。他們開始在東南亞各國,甚至遠赴非洲拐騙可以為自己工作的「奴隸」。
這張由電信詐騙織成的犯罪網路,正在蠶食全球。
詐騙「聯合國」
狹窄蜿蜒的莫伊河,是泰國和緬甸的天然邊境。沿著這條河流向南,就能看到妙瓦底鎮郊外的KK園區。這是由兩部分建築群組成的大型綜合園區,大多數房子擁有寬闊的紅色屋頂,與緬甸其他村鎮的房屋無異。
剛剛抵達妙瓦底時,18歲的基奧還沒有感覺太糟糕。他接受了3天的培訓來學習如何使用通訊軟體尋找受害者,並學習相應的話術。他的「人設」是一個孤獨的,正在泰國尋找愛情的人。在跟受害者發展出情感依賴後,他就會邀請受害者把錢存入一個虛假的投資帳戶,最後順利偷走這筆錢。
頭3天,他們可以自由地在園區內走動,甚至第一個月還可以使用手機。但後面幾個月的日子就不再好過:在找不到客戶時被毆打,變成一種常態。
基奧和康姆等50個人,被安排在同一個大房間裏的桌子邊工作,每10至12個人歸為一個小組。把他們綁架到此地的人會全程在電腦螢幕上監視他們完成行騙。從清晨到深夜,康姆和基奧都要坐在這兒,尋找能上鉤的人。
然而由於泰語太差,康姆的「騙局」根本沒人信,於是他多次遭受詐騙團夥的酷刑。三個月後,詐騙團夥開始相信康姆沒有足夠的「業務能力」,他便獲得了最後一次被榨取價值的機會:康女母可以回到祖國老撾,但他的父母必須交出50萬泰銖贖金(約合人民幣10.2萬元)。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以及聯合十餘位想要離開的老鄉一起,康姆和基奧的贖金降至「團購價」——20萬泰銖,最終他們離開了妙瓦底。
他們曾經所在的詐騙小組是「泰國組」,其他組還有講亞洲其他語言,以及英語和歐洲國家語言的詐騙犯。為了擴大所謂的「經營規模」,詐騙團夥還會拐騙來自中國、菲律賓、印度、馬來西亞,甚至肯雅的人口,尋找經濟實力雄厚的英語「客戶」。
菲律賓的官方語言就是英語。來自菲律賓的麥克斯和簡也被泰國高薪工作的廣告所蠱惑,最終被送到莫伊河西側的緬甸,在詐騙團夥的「大院」裏尋找歐洲和北美的受害者。據他們回憶,妙瓦底鎮附近,莫伊河沿岸40公里內,至少存在十幾個電信詐騙園區。
在KK園區的一棟四層建築裏,麥克斯和簡加入一個15人的小組,每天輪班12至14小時。他們的KPI是:每天騙到25000美元。
「(老闆)認為我們是機器人,你必須為他們掙到錢。否則,嚴厲的懲罰正在等著你。」簡指著她背上被毆打留下的傷疤對《南華早報》說道。
人生的三種結局
旁觀者很容易發現,這些被騙到緬甸的各國受害者有共同的故事開頭——他們都是被詐騙團夥發佈的虛假的泰國高薪工作廣告所吸引。作為東南亞第二大經濟體(僅次於印尼),泰國擁有較為國際化和開放的生活環境,對許多希望提升經濟實力的年輕人有吸引力。
詐騙全球化的另一個例證是:據美國和平研究所報告,詐騙團夥的廣告已經出現在美國的網站上,主要內容是:東南亞的科技行業職位,利潤豐厚,速來。
被拐賣者還有一些共同點:他們通常比較年輕,其中許多人只有十幾歲。最終進入詐騙團夥的人,無論是主動謀求高薪者還是被拐賣者,一般都擅長使用電腦,有些人還流利掌握多種語言。
據貴州黔東南法院發佈的案例,貴州男子吳某周2020年10月欲偷渡到緬甸,在雲南省邊境被詐騙公司以其文化低不會打字,不適合從事詐騙行業為由拒絕接收。
而29歲的尼泊爾人約格拉,顯然更符合詐騙團夥的需求。他掌握良好的電腦使用技能,還有跨國工作經驗——曾在迪拜擔任咖啡師。遺憾的是,儘管早前已經在印度和卡塔爾求職時被騙過,他還是樂於相信自己看到的這則新廣告:緬甸仰光公司,招募打字能力強的客服人員,工資1000美元。
通過線上的面試和筆試後,約格拉發現,公司派來接洽的尼泊爾老鄉,很快就給他安排好了機票、簽證、保險和酒店住宿。結果剛剛在仰光的酒店待了4天,他就被這家公司的兩個人告知:要去大其力的分公司工作,而大其力,正是泰緬邊境上的又一座詐騙重鎮。
在大其力的詐騙園區,約格拉在老闆的指導下用變聲軟件向日韓新馬泰等國家的受害者騙錢,報酬是1000美元月薪以及額外的獎勵。由於「業務不精」,約格拉沒能騙到任何人,於是也受到了體罰。
然而業務熟練也不意味著會有什麼好處。約格拉透露,有一名來自馬來西亞的女性騙到了120萬美元,但她也沒從詐騙團夥那裏獲得工資。
和約格拉在同一園區的印度人尼拉夫感到不服,他要求把他帶到緬甸的詐騙園區職工再把自己送回祖國。這一求救行為激怒了老闆,他告訴約格拉和尼拉夫等人,把他們「搬運」到緬甸的成本是每人75000美元,如果騙不到足夠的錢,他們的腎就會被割下來賣掉,以彌補虧空。
受到恐嚇,只會讓尼拉夫更快地展開逃跑計劃。這並不容易,因為扣留他們的別墅位於森林之中,四周環繞著高牆和柵欄,隨處都有安保人員駐守。
無論目的如何,進入詐騙團夥的人只有三種結局:持續進行高強度的「殺豬盤」,支付大筆贖金逃生,或者面臨身心折磨。
經過商討,尼拉夫的贖金被定在2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4.5萬元),其中1萬美元需在離開園區時支付,另外1萬美元在抵達仰光時支付。尼拉夫的家人直接匯給詐騙團夥老闆2萬美元,結果老闆隨即又向尼拉夫的家人額外索要了1萬美元。
當然,有時也會岀現三種結局以外的特殊情況。支付完贖金卻救人無果後,尼拉夫的家人連忙向印度古吉拉特邦議員巴格萬拜•巴拉德求助,又經由新加坡的中間人聯繫到了緬甸地方武裝仮邦聯合軍的領導人。於是這支武裝派出分隊突襲詐騙園區,救出了尼拉夫和約格拉等8人。
此時約格拉所在小組已經把「業務重點」轉向更富有的歐洲居民,因此他們需要工作一整夜,天亮才能補覺。就在某日白天睡覺時,他們被仮邦聯合軍所救。約格拉後來表示,當救援分隊發現尼拉夫被毆打過以後,他們也順手毆打了老闆,並把老闆一起戴上手銬帶走。
這支救援分隊把所有被拐賣到此的各國年輕人送到了緬甸城市景棟,又聯繫了印度和印尼大使館的官員前來此地領走本國公民,然而尼泊爾沒有派人來領約格拉。他只好跟著印度當局一起回到仰光見到本國大使館的官員,隨後返回尼泊爾。
斷電就沒法詐騙了嗎?
就在幾年前,緬甸狹長的邊境上最有名的灰產還不是電信詐騙,而是地下賭場和線上賭場業務。
人權觀察組織亞洲部副主任菲爾•羅伯遜表示:「新冠疫情突然來襲,這些(經營賭場的)集團決定改變他們的商業模式。他們想出的辦法就是:詐騙。」由此,完全依靠網路進行的電信詐騙在緬甸崛起。
地圖上的變化可以展現詐騙園區的變遷:2019年,雙園區和周邊還是一片荒地,但如今已有大片的「廠房」。另一方面,在2021年軍人接管緬甸政府,社會局勢尚不穩定的背景下,政府對邊境地區的管理較為鬆懈,園區得以建立。
目前莫伊河岸的詐騙園區數量和規模還難以估量,逃岀來的倖存者給出幾千人至數萬人不等的體量。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受到波及的國家越來越多。
與此同時,國際社會也在加緊釆取行動。例如8月15日至16日,中國公安部、泰國員警總署、緬甸員警總部、老撾公安部在泰國清邁聯合舉行針對本區域賭詐及衍生的人口販運、綁架、非法拘禁等犯罪的專項合作打擊行動啟動會。
令東道主泰國尷尬的是,它正在成為東南亞電信詐騙團夥最愛的「人口販賣中轉站」。為了避免冠上這樣的稱號,泰國想到一個好辦法:泰緬邊境地區基本都由泰國公司提供網路和電力等基礎設施,因此泰國曾下定決心,在今年6月6日切斷了 KK園區所在地區的電力。
這對緬甸邊境上的普通居民產生了顯而易見的影響,當地的移動網路斷開,冰箱也沒法再用。在如此悶熱潮濕的雨季,他們只好用冰來保存食物。
然而在泰緬邊境生活的碼頭老闆通猜發現,切斷電力,似乎對妙瓦底鎮龐大的詐騙園區影響不大。原因很簡單:詐騙團夥買得起發電機。
「自從泰國停電以來,他們就依賴發電機了,」通猜對《曼谷郵報》說道,「從泰國這邊看過去,他們的建築,每天晚上都像往常一樣燈火通明。」
(田思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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