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芸芸從未想過所學的冷門專業有一天會擁有如此高的熱度。
8月14日,因抖音博主「蒙紹奇」分享了廣西外國語學院緬甸語(中外合作辦學)的錄取通知書照片(後被學校證實系偽造),詞條#當你被緬甸語專業錄取#沖上微博高位熱搜。一些網友將緬甸語專業的學生和緬北的電信詐騙產業聯繫起來,諸如「緬專生畢業後將在緬甸搞電詐」的揣測以玩梗的形式迅速席捲各大社交平臺。
看到緬甸語專業被人誤解甚至汙名化,就讀於廣西民族大學的林芸芸嘗試發微博澄清,卻仍有人給她留言:「你寫好遺書了嗎?」「那就好好道個別吧。」
林芸芸的經歷並非個例,事實上,還有很多人因學習緬甸語被網友「定罪」。委屈、氣憤,是緬甸語專業學生(以下簡稱緬專生)對近期盛行的爛梗最直接的感受。
因此,我們找到了多位正在就讀或已經畢業的緬專生,試圖還原真實的緬甸語專業。
冷門專業
「冷門」「小眾」是緬專生口中最常出現的形容詞。不論自願選擇還是被調劑,在學習這門語言之前,他們都對緬甸語知之甚少。
喬麗於2013年報考了緬甸語,她的理由是「冷門,競爭小,好就業」。4年後,剛剛高考完的錢禮同樣認為小語種很吃香,就業機會豐富,未來可以當翻譯或者到外企工作。榔椰則是被調劑進來的,「緬甸語」的錄取結果讓她感到吃驚,這是她此前從未瞭解的語言,但在仔細查閱了資料之後,椰椰松了一口氣,「當時緬甸處於快速發展階段,中緬交流頻繁,感覺這個專業發展前景應該還是不錯的」。
緬甸語確實當得起「小眾」之稱。
作為「小語種中的微語種」,目前,全國僅有25所院校開設緬甸語專業,其中19所是2000年以後才開設的,且大部分集中於西南邊境省份。該專業每年共吸納一千多名學生,不過,並非所有院校每年都開放招生名額,如北京大學每四年才招收一次緬甸語專業學生。
中緬兩國在經濟、文化、教育等方面展開深入合作,高端翻譯人才成為雙方溝通的橋樑。而在國內,緬甸語這類非通用語人才培養佈局還處於起步階段,存在缺口大、需求多的情況。
廣西外國語大學的鐘志鋒老師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學校開設緬何語專業可以培養具備緬甸語語言能力和跨文化交際能力的人才,為中緬之間的貿易往來提供語言溝通的支持,促進雙方的貿易合作。」2022年兩會期間《關於優化對外傳播能力的提案》也指出:「要加強非通用語人才培養的頂層設計,通過拓寬語言的橋樑,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
對於剛剛進入大學的學生來說,緬甸語是一門全新的語言,聽、說、讀、寫、譯,一切都要從一片空白開始,既新奇,又辛苦。
「大學=輕鬆」的認知被打破,多位緬專生感覺自己重新回到了高中,每天都要早讀,課程從早排到晚,幾乎沒有空閒。
緬甸語的學習從字母開始,圓潤的字母,看起來非常相似,往往需要每天練習書寫才能準確區分。
其次是發音,這是喬麗學習時的難點。緬甸語的很多字母擁有的音調不一樣,一旦音調讀錯,語句的含義將產生巨大偏差。直到大三,喬麗才逐漸摸索出感覺,能夠在冗長的句子中成功找到輔音和母音,自如地拼讀出來。不過,也有人因為發音被緬甸語勸退,林芸芸的同學就受家鄉方言影響,發不出特定的音,最終選擇了轉專業。
積累辭彙更是學習語言的重中之重,每天的背誦必不可少。在高中,林芸芸學英語每課要背誦的辭彙量為四五十個,而大學每課的辭彙量翻了兩倍。「一課最多學160個單詞,一周內要全部背完,下一周再學下一批。」林芸芸說,「甚至有同學周日晚上要熬夜背到兩三點鐘,無限迴圈。」
比較特別的是,緬甸語有口語和書面語兩種表達方式,學習者容易產生混淆。例如,「如果」一詞,在書面語是一種用法,在口語則是另一種用法。語氣助詞的使用也會發生變化,在緬甸留學和當地人交流時,椰椰需要不斷地糾正這類錯誤。
相比其他語言,緬甸語的小眾也為學習增加了很多額外的難度,日語、韓語專業的學生可以通過影視、動漫、自學課程等管道練習聽力和口語,緬專生最多聽一些緬甸新聞。市面上也沒有專門的緬甸語翻譯App,他們很難在網上找到準確的翻譯,只能釆用最原始的方法——翻字典。
雖然過程辛苦,但和緬甸語相伴十多年的小小總能在學習中產生成就感,尤其是發現自己的水準提高,或者順利完成翻譯任務的時候。椰椰雖調侃自己過著高中生活,但她並不排斥,反而非常喜歡、享受學習緬甸語的點點滴滴,經常從中找到樂趣。
畢業後,何去何從?
與人們的想像恰好相反,大多數緬甸語專業的學生在畢業後會進入公安、海關、出入境管理局等單位工作,成為協助偵破境內外跨國犯罪案件、打擊電信詐騙或者稽查毒品的公務員。
當抓捕到涉嫌跨境買賣毒品、非法務工等違法犯罪的緬甸人時,邊境機關常常需要緬專生幫忙做「審訊翻譯」。
第一次做審訊翻譯時,員警「貼心」地把警車開到小小宿舍樓下接她。最頻繁的一個月,小小進出看守所七八次,甚至鬧出了不小的烏龍:「有一次,我沒來得及和父母說清楚,我爸爸看到我被警車帶走,還以為我違法了,慌張地跑來派出所找我。」
做審訊翻譯是小小學習緬甸語最有成就感的時刻,「這也是我們學這個專業應當盡的義務」。
一帶一路政策之下,中緬貿易也需要掌握緬甸語的人進入企業從事相關工作。此外,也有畢業生進入高校進行科研教學,或從事外交、新聞出版、文化旅遊等工作。
2014年畢業後,小小的大部分同學找到了對口工作,「當時東南亞小語種專業就業率都挺不錯的,大部分在公安機關、事業單位,也有一部分在外企,或者中電投、中石油等國企」。小小選擇了考研來到北京大學繼續深造緬甸歷史文化方向,在畢業後進入了雲南一所高校做老師,同時在B站做緬語博主。
2017年畢業的喬麗,則因為緬甸給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入職了仰光的一家公司,「是中國企業的海外公司,每天八點上班四點半下班,工作輕鬆,不用加班,工資也不低」。
不過,現實也在發生改變。早些年就業的緬專生往往更加順利,年輕一代的學生們則經歷著更多迷茫。新冠疫情的到來,以及緬甸2021年軍人接管政權,讓不少緬專生體會到一種不確定性與傷感。
2021年畢業的椰椰和錢禮曾經曆了一個漫長而煎熬的求職季。
軍人上臺加之疫情,緬甸語對口的就業機會大打折扣。椰椰每天盯著求職軟體投簡歷,可往往刷了一個月才會看到一個更新的對口崗位,直到五月中旬,才終於遇到一家在緬甸投資的公司。她所在的畢業班有26名學生,最終只有四五個人找到了對口專業。
錢禮同樣從大四開始持續關注就業機會,她發現,線下招聘會比以往少了很多,「只開了一兩場,參加的公司也很少」。以往互聯網大廠會專設緬甸語的崗位,可2021年以後,招聘崗位也明顯減少了。
找工作的一年裏,錢禮印象最深的是一家正在招聘緬專生的福建公司,「工作內容是翻譯,工資低到只有2000元一個月」。6月畢業後在家焦慮地待了幾個月後,錢禮終於在2022年初找到了一份非對口工作過渡,現在,她正在考慮辭職考研,「不考緬甸語了」。
如今,網路上又有了對緬甸的汙名化。小小發現,她的學生們相比她當年「迷茫很多」。
「我們這些已經學了緬甸語十幾年的人能夠坦然地面對網路上的流言蜚語與暴力,可學生們剛剛接觸了緬甸語幾年,接受資訊的管道也比當年的我們廣很多,他們真的很委屈,已經有學生跟我說她非常難過和害怕,對緬甸語的妖魔化非常傷害這群堅持學習的孩子們。」
在仰光工作了六年的喬麗感到了更強烈的失落,2021年後,她感到緬甸的社會氛圍發生了一些變化。企業撤出,工作崗位減少,物價上漲,「能感覺到緬甸人沒有以前那麼淳樸了」。曾一度有人在外面遊行,那段時間,喬麗和同事只能躲在公司裏,雖然仰光目前比較安全,但她還是考慮回國。
儘管如此,喬麗和其他緬專生們仍希望人們不要太妖魔化緬甸。「網上把緬甸說得很恐怖;我生活在仰光,我知道不是那樣的,這是偏見。但我不會去解釋,也不會勸大家來緬甸看看,我覺得這樣不負責任,我會緬甸語,和不會緬甸語、人生地不熟的人不一樣。」
與異國結緣
就業之外,緬專生們更為珍視的,則是因一門語言與另一個國度的結緣。
林芸芸和同學們在課堂上吃到了外教親手做的緬甸食物,魚湯米線、涼拌茶葉等等。那是小小日思夜想的美食,「在仰光留學時,我每天早上必吃兩碗魚湯米線。」小語種讓同學和老師之間聯繫格外緊密,除了每天一起上課外,林芸芸所在的學校有很多節日活動,緬甸語的同學會穿筒裙,學習泰語、越南語的同學穿泰國、越南的傳統服飾,一起交流異國文化。
而大三之後,多數緬專生有機會赴緬甸留學半年至一年,深度感受鄰國的語言環境與文化氛圍。
那是一段自由而快樂的時光,與最初對緬甸與毒品掛鉤的負面印象不同,椰椰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座「慢悠悠」的國度,人們的生活不慌不忙,到了2020年,政府辦公室還只有一兩臺電腦,工作人員在摞成一疊的資料裏翻找,「拼命地手寫」。
緬甸90%的人信仰佛教,很多緬甸人熱情淳樸。喬麗2015年至2016年在曼德勒留學了一年,「從沒擔心過安全問題」,在她的印象裏,緬甸人「連蚊子都不舍得打」「相信雞蛋也有生命」。
同樣留學過的小小也曾被緬甸人的樸實「震驚」。那是2013年,緬甸尚未高速發展,一張電話卡折合人民幣約1400元,小小和朋友們習慣週末去網吧用網路電話聯繫國內的家人。一次從網吧出來後,小小將手機遺落在了網吧的凳子上,過了幾小時反應過來後,小小匆匆返回網吧,發現手機被完好地擺在電腦桌子上。這之後,小小又在餐廳經歷了一次煤氣罐爆炸,食客四散,再度返回飯店時,所有遺落的物品都被店員用塑膠袋封好擺在原位,「什麼都沒丟」。
佛塔則是多數去過緬甸的人中最難忘的記憶。儘管已經過去了10年,小小還是時常想起佛塔,「留學時,我們閑來無事總是愛去仰光大金塔附近逛一逛,晚風吹來的夜晚很是涼快,有僧人和尼姑成群結隊地點著燭火在塔中誦經,場面非常祥和。」而另一座城市蒲甘,有兩三千座佛塔,「當你往下看的時候,就像置身宇宙的邊緣」。
儘管如今的緬甸少了些許祥和與平靜,喬麗仍感謝自己學了緬甸語這個小眾專業:「在國內,很多人的選擇局限在考研考公,容易被他人的評價左右,工作也比較卷。我在緬甸沒有經歷過這些,過得很開心,也擁有過與在國內完全不一樣的經歷。」
而即將在今年9月前往緬甸交換的林芸芸,則積極地做著準備,每日找緬甸當地的朋友練習口語。
對於緬甸語專業現在承受的誤解與未來,她講起同學說過的一段話:
「授課時,老師曾經很嚴肅地和我們說過,我們緬語學習者永遠都需要客觀地看待這個國家,永遠不能以普通人的心態去揣摩關於這個國家的任何事件。隨著學習的深入,我們也慢慢對這個語言、這個國家有了更全面的認知。我甚至很模糊地體會到了某種特殊的東西,非常沉重,或許可以把它當成使命感。或許我們不被他人理解,但我們仍然會堅持。」(小小、林芸芸、轉禮、喬麗、椰椰均為化名。)
(李彤歐嫣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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