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華人蘇曉陽發現,身邊一些同齡人突然變得有錢了。她的家鄉臘戌位於緬甸北部,是滇緬公路的起點。這裏曾是個緩慢安靜的城市,但現在卻不一樣了。她總能看到走在鄉間道路上的女孩背著昂貴的LV包,酒席上遇到的親戚也會高興地炫耀子女掙了不少錢。蘇曉陽只笑笑不說話。在當地高中做語文老師的她,連包康師傅紅燒牛肉麵都捨不得買。
眼看著那些家庭平地起高樓,她心中盡是忐忑。當詐騙園區在緬甸北部滋生,混亂也隨之蔓延到她的家鄉。兩種緬甸在此交匯。
陰影下,一種緬甸充斥著偷渡、詐騙、金錢,另一種緬甸卻與之涇渭分明,住著努力生活的普通華人。
斷崖式暴跌
自2021年暫停建造,仰光半島酒店至今仍是一片冷清工地,只有空洞的樓架子和低垂的大吊臂。
整個緬甸就像半島酒店專案一樣,因局勢動亂而陷入懸而未決的窘境。
仰光半島酒店附近就是昂山市場,仰光市內最大的工藝品市場,向遊客出售寶石玉器。商家華人為多,中國來的購物團必在此停留,市場以前很熱鬧。但現在,來自浙江的浩衛眼看著這個市場在近兩年越來越冷清。
浩衛十多年前從浙江來到緬甸,為了種蘑菇。第一次創業失敗後,他與緬甸當地人一起開了一家旅遊公司,專為中國來的攝影師和愛好者提供地接服務。
但2021年開始,浩衛便不再接這樣的旅遊團。因為緬甸局勢混亂,英美多國都發佈了旅遊警告。無論購物團還是背包客,除了偶爾的商務團,遊客們都不來緬甸了。浩衛旅遊公司的營收已跌了90%。
緬甸的整個旅遊業都很慘澹。2022年,緬甸只接待了36.7萬國際遊客。而在2019年,這個數字是438萬。
8月10日,中國文旅部放開了到緬甸的旅遊團出境遊。但中國遊客並沒有因此增多。杭州一家旅行社的負責人唐雯介紹,比起泰國,緬甸一直是相對冷僻的目的地,今年以來,她更是從沒收到過想去緬甸的諮詢,也沒聽說過同行有成行的緬甸旅遊團。整個東南亞的旅遊都不景氣,而緬甸甚至比老撾更冷清。
緬甸酒店業協會副主席吳登溫提到:「目前來說,緬甸國內遊客多於國外遊客,大部分酒店僅靠接待國內遊客維持營業。有些地區由於治安情況不佳,酒店無法營業……加上現在頻繁停電,必須購買燃油發電,導致營業成本增加,因此,有些酒店業主甚至考慮出售或岀租。」
暑期國內電影《孤注一擲》和有關緬北詐騙的種種輿論,讓緬甸更不受歡迎了。
緬北和緬甸其他地方在輿論中被混為一談,浩衛很無奈。事實上,那個陰暗的緬北,對浩衛來說也是遙遠又陌生的。從仰光往北去,要經過層層關卡,拿著簽證的外國人不被允許進入。浩衛從來沒去過。
「那些人不被你騙,也會被別人騙」
與浩衛不同,蘇曉陽是擁有緬甸國籍的華人。她出生的臘戌,是緬甸北部掉邦的首府,當地近半人口是華人。
5月5日晚,緬甸航空警務部門在仰光國際機場召開緊急會議,隨後宣佈,從5月6日開始,禁止外國人進入臘戌。外界認為,這與當局打擊詐騙有關。
現在的臘戌已經不一樣了。蘇曉陽在2022年從留學的中國臺灣回到臘戌,只覺得「世界都顛倒了」。
儘管不像佤邦那樣冒出了一個個園區,蘇曉陽也能感到,詐騙的影子已籠住了這裏。
城裏絕大部分酒店被整棟包下,來探親的人根本訂不到房。超市老闆告訴她,到了晚上,就有中國年輕人來店裏買水、泡面、零食,都不要找零。
夜店多起來,小賭場也在一些酒店頂層開出來,未婚先孕女孩都多了。
蘇曉陽的朋友圈裏也多了些隱晦的招聘內容:「除了打字,不需要別的技能,收入過萬元。」
身邊華人朋友也有突然暴富的。蘇曉陽發現,自己一個小學女同學如今變樣了,出手闊綽,一晚上能花掉她一個月的工資。對方輕鬆地告訴她,自己在做「詐騙」。這兩個字在她嘴裏毫無道德負擔,輕描淡寫得像公司文員。
賺了大錢的同學關心蘇曉陽的生活:教師工資這麼低,怎麼活啊?蘇曉陽的確過得辛苦,天擦黑她就不敢再出門,工資也幾乎入不敷出。
緬幣一直以驚人的速度在貶值,物價上漲飛快,光米價就翻了一倍,從中國進口的零食尤其貴。當老同學背上LV 的時候,蘇曉陽連泡面也不敢吃。一包中國進口的泡面,價格抵得上她吃兩頓午飯了。
即便這樣,她也沒想過去賺大錢。蘇曉陽受不了那些人道德上的輕巧自洽。一位詐騙團夥的HR曾力勸她加入,「那些人不被你騙,也會被別人騙。」沒有哪句話能讓蘇曉陽這樣生氣,「別人是別人。」她冷冷地回懟。
捨不得
大多數時候,蘇曉陽只能在課堂上苦口婆心勸華人學生。「不好好上課,難道以後去做詐騙嗎?」每次氣急,蘇曉陽就會這樣問學生。她生怕大家的想法被兩三萬人民幣的月薪所歪曲。當有學生家長來問她,孩子拼音學得怎麼樣時,蘇曉陽都會神經過敏:為什麼關心拼音,因為學會拼音和打字,可以做詐騙嗎?
當她在網上看到緬北相關的話題,又覺得難過。緬甸幾乎被等同於罪惡,留學時的同學會關心她的安危,網上也總有人評論她的留言:「你是緬甸的哦?」蘇曉陽只好回復:「我的腰子還在。」
「有罪的不是緬甸,是犯罪分子本身。緬甸已經傷痕累累。」
浩衛也忍不住發些視頻在社交平臺,為他熟悉的那個緬甸說說話。結果他發佈的一些內容被一個東北網紅截圖,加上了一層灰黑的濾鏡。對方用這段視頻,一邊「揭秘」緬甸的黑暗,一邊咒罵與緬甸簽署「互為旅遊目的地」的吉林市。
浩衛沒有去維權,他也對這些輿論無能為力。在遠離緬北的仰光,儘管有宵禁、飛漲的物價、炸彈爆炸的種種消息,浩衛的生活還是照舊。
他也是仰光浙江商會的理事。商會裏有三四百位華人企業家,在這裏做著各種各樣的生意:做橋樑基建的國企、開小超市小飯店的、收購檳榔的,還有開服裝廠的,這其中也有仍然生意不錯的。
一些近年來緬甸淘金的生意人,陸續都回去了。但浩衛這樣在當地待了十多年的,不打算走了。「我不舍得走,」浩衛說,「就熬著。」
浩衛的家人已經前往斯里蘭卡開闢新的旅遊業務,浩衛則在那兒待了一陣後又獨自回到了仰光。他喜歡這裏的水果,有一群老朋友,還有常去的成都火鍋店。
在社區每日的火警警報聲裏,浩衛對我回憶起他剛來仰光的時候,他那輛種蘑菇的小廂車陷進泥裏,是一群緬何小夥兒主動幫他把車抬出來的,也不要回報。浩衛喜歡這個國家。
蘇曉陽也是如此。她是個沒什麼野心的安靜姑娘,把臘戌當做家鄉。大學畢業後回到這裏時,她已經規劃好自己的生活,與家人在一起,存一點錢,每個下午都能喝一杯咖啡。
不允許外國人進入後,當地的詐騙行業沒了蹤跡,但總有人會前往更北方賺大錢。留在臘戌的蘇曉陽只希望這座城市能回到以前的樣子,悠閒、緩慢,又平安?
(勞駿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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