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有關街拍在法律層面是否「擦邊」的話題引起關注。
成都有太古裏,北京有三裏屯,上海有安福路,杭州有湖濱路,每個城市都打造了超級網紅街區。它們因成為時尚地標被關注,又由此引流聚集時尚演繹者——背著照相機的「拍客」守在街道口,隨時準備將鏡頭對準經過的路人,他們通過鏡頭記錄、傳播街頭大眾時尚風潮。
但隨著短視頻等網路平臺崛起,街拍趨於大眾化、商業化,每個路人都可能「被入鏡」,成為他人視頻裏的素材,用於流量變現。一些變味的「鏡頭」,讓街拍充滿爭議。
「眼球經濟」下,城市街拍邊界何在?
嗅到商機
街拍起源於歐美,由早期一些時尚雜誌發掘街頭時尚元素的攝影而被周知。「街拍鼻祖」「頂級街頭攝影師」比爾·坎寧安曾說:「最時髦的東西就是在街頭,不僅過去如此,將來也永遠如此。」
事實上,早在19世紀70年代,蘇格蘭攝影師約翰·湯姆森與記者、社會活動家阿道夫·史密斯就嗅到了街拍的商機,兩人一拍即合創刊了《倫敦街頭生活》(Street Life in London)。從1877年2月開始,該雜誌在倫敦出版了12期。
2018年,陳立從單位離職,成為杭州最早的專職街拍攝影師之一。當時,以抖音為代表的短視頻平臺飛速崛起,相較於微博,短視頻流量變現更簡單粗暴,街頭攝影行業的巨大風口出現在「陳立們」眼前。
開始很和諧。陳立每天背著相機,徘徊在杭州湖濱一帶,看到漂亮女孩就舉起相機,只要對方不拒絕,通常都能順利拍攝,不願意拍的,就找下一個拍攝對象。
專職攝影師趙立海則是在2019年開始運營自己的街拍帳號。「此前我就有獨立攝影工作室,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短視頻,我萌生了借助短視頻提升攝影工作室名氣的想法。」趙立海告訴《瞭望東方週刊》。
天天在西湖邊尋遍漂亮女孩的陳立,終於等到了流量——網紅和機構主動找來合作。當單打獨鬥轉為集團作戰,行業便開始從藍海轉為紅海。
重陽曾在一家MCN機構(網紅孵化機構)從事街訪視頻拍攝,她告訴《瞭望東方週刊》:「短視頻平臺爆火後,街拍行業走向高潮。起初行業風氣較好,我們的帳號主要針對大學生,拍攝內容具有強關聯性,又有MCN機構培養孵化,因此帳號運營還不錯。」
2018-2020年是街拍的黃金時期。陳立團隊的全平臺街拍帳號矩陣共有2000多萬粉絲。不過也是在2020年,他賣掉了所有帳號。
大量團隊、機構湧入分食街拍行業蛋糕,短視頻作品流量急速下降,同時平臺流量政策已轉向更朝陽的直播行業。
成群結隊的街拍攝影師也紛紛轉行。「現在幾個攝影師在太古裏圍著網紅瘋狂按快門看似壯觀,那是沒見過過去的『大排場』。鼎盛時期,太古裏時刻有幾十個攝影師紮堆。」陳立說。
商業化生態
雖然已過鼎盛時代,但街拍變現方式依然多樣:向圖片網站賣圖;攝影教學;售賣設備,比如自拍杆等;廣告植入(帶貨、探店)等等。
常見的商業路徑是,拍攝者將路人照片上傳,利用街拍視頻、照片創造流量,吸引廣告商投放廣告,或在視頻作品中添加購物鏈接。
投向街拍的品牌廣告分為兩種:一種是品牌看重街拍對審美的影響,由模特配合攝影師,展示服飾穿搭;另一種是品牌看重拍攝技術,與攝影師合作旅拍、城市風景拍攝。
「機構在早期會請一些明星拍攝視頻,增加粉絲量,進行引流。但後期主要還是以原創視頻獲得粉絲關注,並在視頻中植入廣告獲得收益。」重陽說,街拍場景和商品本身有適配度問題,同時街拍作品運作成本較高,多數街拍帳號還是以內容輸出獲取流量為主,很少借助街拍直接帶貨。
流量本身沒有錯,但隨著街拍攝影師越來越多,一些街拍也在流量裹挾下「變了味」。有人為了博眼球、獵奇,專門拍奇裝異服;有人專門拍美女,展示好身材;還有攝影師會特別聚焦女性身體某一部位,引人遐想。部分街拍帳號打著「正常穿搭」「正常拍攝」的旗號,發佈具有暗示意味的照片。
在街拍「聖地」三裏屯,攝影師們大多對自己「照顧周全」,戴著口罩、帽子,相機、手機裝備齊全。而不願面對街拍鏡頭的路人會擺手拒絕,甚或拿起手機「反拍」以示抗拒。
「我本身不排斥街拍。如果看到自己被拍,會覺得是自己的穿搭吸引了別人的注意。但我經常在評論區看到不少網友會隨意評判街拍女生的顏值和動作、調侃身材,這會讓我感到非常不適。」談起街拍亂象,21歲的大三學生韓西告訴《瞭望東方週刊》。
照片發佈,不規範情況也較為普遍。「拍攝後就上傳到短視頻帳號上,被拍攝者看到後,覺得不合適會找我,或者直接通過平臺舉報,那就刪掉。」有攝影師如此描述。
另一方面,街拍有可能對商家經營造成困擾。
2023年7月17日,廣州方塊咖啡旗艦店一名女服務員因衣著暴露被拍攝,商家被群眾舉報搞色情行銷。18日,方塊咖啡官方微信公眾號發佈回應稱,並不認識此人,系外來人員入店拍攝。店方在聲明中出示報警回執,並表示具體如何處理需等警方通知。
有商家對街拍邊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22年前,臺灣人賴明來到上海加入餐飲業,至今他的夏朵品牌旗下在上海已有6家咖啡餐館,其中數家是上海的老牌網紅店。
賴明告訴《瞭望東方週刊》:「我們對網紅進店拍攝沒有制定統一規定,但首要原則就是不影響在店的其他客人。各店要求不同,店長自己把握。」
夏朵咖啡在上海首店經理周清告訴《瞭望東方週刊》:「除單反以外的專業攝影設備禁止入店,如果需要可單獨包場。在店街拍的網紅、客人,作品中有其他消費者入鏡,相關消費者投訴後,我們會與拍攝者溝通刪除照片,即保證公開發佈作品中沒有其他人具體形象。但如果後續出現相關法律訴訟問題,我們就不參與了。」
讓街頭時尚留於美
街拍是否侵權,在於被拍者是否明確表示「我知曉、我願意」,拍攝用途目的是否合法。
浙江浙聯律師事務所高級權益合夥人、律師朱覺明認為,公民肖像權受《民法典》保護,民法典規定,未經肖像權人同意,合法使用他人肖像權的法定理由僅限下列五種法定情形:為個人學習、藝術欣賞、課堂教學、科研;新聞機構進行新聞報導;國家機關依法履行職責;為展示特定的公共環境,不可避免地使用肖像權人的肖像;為了公共利益或者維護肖像權人的權益。
非上述法定情形,未經肖像權人同意拍攝,將構成對他人肖像權的侵犯。
根據民法典第1019條,使用他人肖像必須取得肖像權人同意。如果街拍中的個人沒有同意被拍攝,且街拍者將其肖像公開,將侵犯對方肖像權。因此,街拍者擅自在互聯網平臺發佈他人肖像照片,無論是否以營利為目的,均構成侵犯他人肖像權的違法行為。
雖然經過肖像權人同意,但使用P圖等手段醜化他人肖像,或者聚焦他人身體私密部位,也構成侵犯他人肖像權、名譽權。此外,未經同意拍攝他人私密行為,構成侵犯他人隱私權。
胡曉明是早期創辦MCN機構的從業者。「目前風投對MCN行業的介入很謹慎,前期幾個大的MCN機構因監管問題和內容問題,被封號或者禁止從事該行業,導致關注度大量下降,引流帳號的損失讓這些機構失去了商業機構的青睞。」胡曉明告訴《瞭望東方週刊》。
隨著MCN機構在市場監管下走向規範化,需在初期便對帳號名、作品使用權、肖像權、創作權等做好版權規劃;也需對新媒體視頻腳本進行版權保護,以避免其他商業機構照抄翻拍,同時需要與專業法律機構合作,確保創作可持續性。
當前,北京三裏屯太古裏、成都太古裏等地均通過發佈街拍提示或加強管理措施,對未經許可的商業拍攝行為做出明確回應。
北京三裏屯於2023年6月9日晚間發佈了一則街拍提示。據悉,三裏屯太古裏的公共區域設置了多個醒目的提示牌,提醒廣大顧客提高防範意識,並保護個人肖像權。此外,物業人員也會進行相關提示。三裏屯太古裏明確表示,他們不支持任何未經許可的商業拍攝行為,並為此設立了正規的商業拍攝申請管道,以確保合法合規的拍攝活動。
早在2019年7月,位於成都的太古裏街拍區也曾發佈過街拍提示,明確表示不支持任何侵犯消費者肖像權的拍攝以及未經街區許可的商業拍攝。
在杭州湖濱步行街,管理人員表示,只要不騷擾遊客,且不引起圍觀,街拍行為將被允許。杭州本地街拍博主也呼籲街拍者尊重被拍攝者意願,維護街拍的基本道德準則。杭州本地街拍博主滾叔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征得被拍攝者的同意是街拍的基本前提,街拍應當綜合考慮拍攝地點和拍攝內容等問題,攝影師應儘量選擇在公共場合拍攝,避免涉及對方的私密信息。
「街拍可以體現一個街區或者一個城市的文化,也能體現不同地區人們的生活狀態。以審美帶動品牌宣傳、帶動街區商業發展無可厚非,但要守住法律紅線。」韓西認為。
140多年前,約翰·湯姆森和阿道夫·史密斯憑藉商業嗅覺,用鏡頭記錄了倫敦街頭的時尚、巴黎的櫥窗、塞納河上的婦人和義大利街頭的音樂家。
作為一種文化現象,街拍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它是城市的畫面標籤和影像記錄,記錄了時代的審美變遷,展示了普通人面對生活的姿態。
「我也喜歡看那些好看的照片,但更希望看到街拍逐步走向正規化。」韓西說。
(駱曉昀 賈璐源 趙雯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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