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們都尊重我的願望。」據說這是著名藝術家黃永玉的臨終遺言。2023年6月13日,這位「鬼才」大師逝世,享年99歲。在他的遺囑中,他表示無需「任何人為他舉辦任何形式的紀念活動」,並希望他的骨灰被用作「肥料」,回歸大自然。
不得不說,這樣的遺囑很「黃永玉」。
作為20世紀下半葉中國最知名,也最具生產力的藝術家之一,黃永玉是中國藝術和設計界的傳奇人物,之所以傳奇不僅因為他在水墨畫、木刻、雕塑、郵票設計上頗有建樹,同時也創作詩歌、散文和小說,更傳奇的在於無論藝術還是寫作,他幾乎都是自學的。
在逆境時終不失樂觀的心態,在功成名就時堅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嘴裏說著「你們都太正經,我只好老不正經」,身體力行地保持著對時代的深刻洞察力。那個忠於自我,永遠敢於表達「明確的愛,直接的厭惡,真誠的喜歡」,可以「站在陽光下坦蕩稱讚自己」的蓋世頑童,再見了。
流浪出來的「怪俠」
1924年8月9日,黃永玉出生於湖南鳳凰一個土家族家庭。黃家在當地是書香門第,祖父黃鏡銘曾追隨北洋總理熊希齡,後創辦了香山慈幼院,黃老先生是沈從文母親的胞兄,因此黃永玉一直稱呼沈從文為「表叔」,還曾寫過《這些憂鬱的碎屑——回憶沈從文表叔》等文章;父親黃玉書在師範學校修習過音樂和美術,還能彈一手好風琴,母親楊光蕙則畢業於湖南省立第二師範,兩人分別擔任鳳凰男、女學校校長。
但出生在動盪和貧窮的年代,讀書對於黃永玉來說依然是奢侈的,加之祖父過世後家道中落,12歲時他被迫中斷學業。可父親的言傳身教依然深深影響了他的偏好。他從小酷愛畫畫,後來隨著一個族叔去了福建集美學校讀書,開始了漂泊生活。集美學校的圖書館有六層樓高,他幾乎把裏面的書翻遍了,圖書館關門常把他鎖在裏頭。
這一時期,黃永玉的天賦也開始逐漸展露,他14歲時參加金華野夫、金逢孫二先生主持的中國東南木刻協會,成為年紀最小的會員,開始發表作品。16歲時,他的木刻作品《下場》發表在《大眾木刻》月刊上,得到人生的第一筆稿費。
離開集美後,黃永玉開始到不同的地方流浪,嘗試做不同的工作:從徳化的瓷器作坊到泉州的陶瓦匠店,從小學裏的教書先生到為劇團設計道具的美工、雜誌的插圖師。他一邊靠這些工作來養活自己,一邊在工作和實踐中磨練藝術技能。很難想像,畫師和砍柴人這兩個身份曾同時在一個16歲的少年身上共存。也很難想像,一個小學文化程度的孩子不僅隨身帶著木刻刀、畫筆,也裝著高爾基、魯迅和沈從文的文集。
1942年,當黃永玉流浪到了江西信豐時,結識了同在教育部門工作的廣東姑娘張梅溪,她的父親是一位高級軍官,在這樣的家庭影響下,她從小就多才多藝。與父親靠拉風琴追到母親的經歷異曲同工,黃永玉吹著小號把門不當戶不對的大小姐追到了手。不久之後,張梅溪偷偷從家中逃了出來,與黃永玉在贛州結了婚。在他的《雅人樂話》一書中,記錄了這段愛情故事的發生。
1948年,黃永玉逃亡到香港,一待就是5年。香港對於他來說,的確是福地,他的第一次個展就是在香港大學的馮平山圖書館舉行的。在《大公報》做美編時,他結識了做編輯的金庸,另一同事梁羽生評價兩人:金庸是大俠,黃永玉是怪俠。2004年香港藝術館舉辦了紀念他80歲生日的展覽,黃永玉的作品在香港拍賣會上也表現出色:2017年11月,佳士得拍賣了一幅11英尺長的水墨長卷《秋景》(1978年),成交價為250萬美元(1930萬港元);他設計的1980年猴年郵票在該拍賣會上以近30萬美元的價格成交。當然,這是後話了。
但在1953年,他聽從了表叔沈從文的建議,毅然帶著妻子和僅7個月大的兒子從香港搬到了北京。那時,他的天賦、努力和名聲已經為他贏得了業內人士的認可。在他28歲時,徐悲鴻邀請其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他也是中央美院最年輕的教授。
來到北京,他們住進了大雅寶胡同甲2號,與大名鼎鼎的李苦禪、李可染、董希文、張仃等人為鄰。黃永玉對這座院落感情深厚,曾專門寫過一篇名為《大雅寶胡同甲2號安魂祭》的文章,紀念這些友鄰和逝去的時光。
夫婦倆在北京的家裏養了各種動物:雞、鴨、狗、猴子,甚至還有貓頭鷹、火雞和梅花鹿。這些動物在他的藝術生涯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稱它們為傳達諷刺資訊、表達情感的載體。在這段時間,黃永玉不僅創作出了《春潮》《阿詩瑪》等全國知名的木刻作品,又開始學習國畫,漸漸在中國畫界有了一席之地。
無論是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他被迫從集美學校轉移到山區,「隱居」在德化一個瓷場,在那裏生產的瓶瓶罐罐上畫花草,還是「牛棚」歲月裏,他用他特有的幽默和善良捕捉日常生活的樂趣,抑或遊歷歐洲時,早出晚歸地寫生,他的作品總能讓觀者品出一絲在逆境中保持天真、樂觀、戲謔、曠達的態度。
黃老曾說過:「我在一生中成就不大,沒有受過多少正規教育,但我敢說的是,自己從來不懶惰,且目標明確」。
藝術版的《動物世界》
真正讓黃永玉家喻戶曉的,是他設計的十二生肖郵票。
1980年2月15日,由黃永玉繪製、國家郵政總局前總設計師邵伯林設計的庚申年猴年生肖郵票發行,這是新中國成立後創作的第一枚生肖郵票。郵票上那只小猴子的原型,就是在大雅寶胡同甲2號陪伴了他三年的小猴子伊喔。當年這款郵票發行時,每張猴票面值8分;幾年後坊間就出現了「一版猴票一套房」的說法。如今2萬元一枚也難覓蹤影,整版猴票更高達百萬餘元。
2016年,時隔36年之後,92歲的黃老又設計了兩枚猴子郵票,第一枚畫面中一只猴子手捧仙桃掛於桃枝之上,取意「捧桃獻瑞」;第二枚則是一只母猴懷抱二子,意為「闔家歡樂」,一面市便受到收藏家的高度重視。所以,在中國年輕一代人的口中,他成了「猴票爺爺」。其實除了生肖郵票,自2006年至2017年,每年新春來臨之際,黃老都會以生肖為題材創作生肖畫。
因為動物是他永恆的主題,也是他表達情緒的載體。
他畫的野豬是為「自己屈辱的表兄弟戰鬥」的野豬;他畫的老鼠「拿耗子藥當早餐」;他畫的牛站在蘋果樹下,因為「萬有引力姓牛」;牛對著馬,配文「牛頭沒事對馬嘴幹啥」;玉兔搗藥配上諷刺的「月亮上面造假藥最保險」;花果山代表大會上,猴子猴孫低頭玩手機,引得猴王發飆……
1963年,黃永玉因「四清運動」被派往農村。但在這段時間裏,他依然沒有停止創作以動物為中心的諷刺和幽默畫,並催生了「一罐蟲子」系列。從「牛棚」回到北京後,他被安置在郊區一間狹小的房間裏,整個屋子只有一面窗子,正對的還是鄰居家的牆,但這反倒激發出了他新的靈感。他決定通過創作一幅名為「永遠的窗戶」的油畫,為自己打造一個「額外的窗戶」。黃永玉後來也解釋過,畫中的花是為了「堅定我的決心,增加生活的樂趣」。真真踐行了英國作家喬恩•麥格雷戈說的那句:「即便身處煉獄,也要想著光!」
在他的作品中,還反復出現過一只老鼠,其中最有名的那幅是一只灰色的老鼠旁,寫著「我醜,我媽喜歡」,其實這是在強化這樣一個概念:無論我們的外表或外部環境如何,在母親的眼中,我們仍然是可愛的孩子。
1973年,他創作出了那幅著名的眨眼睛的貓頭鷹。貓頭鷹旁寫著:「白天人們用惡毒的語言詛咒我,夜晚我為他們工作」。雖然這幅畫在當時給他帶來了政治上的麻煩,但在其之後的職業生涯裏,多次出現過貓頭鷹的形象。1977年,黃永玉還特意畫了其他的貓頭鷹來嘲笑那些批評者。
2017年,中信出版社出版了黃老的作品《給孩子的動物寓言》,北島主編。這本書中,黃老創作了138則與動物有關的寓言,一幅畫配一句短語或一篇短文,語言幽默,意味深長:一只鴿子下麵寫著「啊哈!我偷吃糧食,人卻叫我和平鴿」;癩蛤蟆配文「致命的錯誤是我醜陋」;長頸鹿下書「我在上頭吃慣了,俯下身來頗感不便」;鸚鵡配文「我學著人的聲音,但不知是什麼意思」……無論他的木版畫、水墨畫還是文學作品,都是在用中國口音和西方元素,表達他對不同群體和階層的人的熱愛,以及對時代精神的深刻洞察。
黃永玉被很多朋友稱作「純真的人」——即便在嚴酷時代,也始終保持純真品格。黃老則說:「我是個受盡斯巴達式精神折磨和鍛煉的人。並非純真,只是經得起打熬而已。剖開胸膛,創傷無數。」
「趁我還活著,快來讚美我吧」
「黃永玉」這個名字再次登上新聞頭條和熱搜榜是在2023年初。因為他設計的癸卯年兔年生肖郵票,引發了極大爭議。這張郵票的圖案是一只拿著紙筆的紅眼睛藍色兔子,在向世界各地的人們寫下新年祝福。
黃老利用了「藍兔」和「藍圖」之間的諧音,祝福新一年迎來光明和好運。但「紅眼藍兔」的設計風格顯然挑戰了傳統的國人審美趣味,一些人認為這樣的形象是「邪惡」的。但這並不妨礙郵票發售當天,郵局門口依然排起了長龍,這款新年郵票在中國郵政網站上也迅速售罄。
「設計兔子郵票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每個人都可以畫,也不是專門只有我一個人會畫。畫它是為了讓大家高興,祝大家有一個好的新年。」這位大師在回應一些線民說它「看起來很怪異」時解釋道,「勤奮地工作是好事,你的工作可能是有意義的,也可能不是有意義的,不要固執地認為生活必須有意義。如果它是快樂和有趣的,就足夠偉大了。」現在想來,爭議已無意義,「藍兔」郵票已成絕唱。
其實黃老的一生都伴隨著爭議,因為他所表現出的人生態度,與人們慣常印象中的「大師」相去甚遠。他畫的龍,配文寫著「畫蛇添足不是龍嗎」,他畫的鳥,配文寫著「鳥是好鳥,就是話多」;受張爾疋先生一篇廁所和廁紙的文章啟發,他就畫出了「一十二景出恭圖」,把中國人的屁股暴露於人前;他也是作品中含「混蛋」「他媽的」「雜種」「小兔崽子」這些詞頻率最高的藝術家。
可這就是黃永玉啊,畫了80多年、寫了80多載,他怎麼能不知道什麼叫寫作技巧、筆墨講究,但他不在乎。他的作品中,每一根肆意生長的線條仿佛都叫囂著「我叫黃永玉,你少管我」。
記得以前曾在雜誌上看過黃永玉的一則趣聞軼事,有一次他約金庸、梁羽生吃飯,該買單時發現誰都沒有帶錢。黃永玉靈機一動,用手指蘸了點豉油辣椒醬,把店裏養的寵物魚畫了下來。金庸先生看完後給《星島日報》的編輯打電話,讓他帶錢來買單換畫,三人最後順利「脫困」。
黃老不僅和金庸、梁羽生「逃過單」,還在弘一法師面前自稱過「老子」,薅過開元寺的玉蘭花,被大師領進禪房教過書法;勸黃霑莫因失戀而自殺,兩人成為摯友;聽了他的「蠱惑」要「敢於拋開顧慮和限制,開心做個『野孩子』」,息影20多年的「女神」林青霞參加了真人秀《偶像來了》……
年齡於他而言,似乎也只是數字而已:60歲時買跑車考駕照,在湖南老家、北京、香港和義大利都擁有豪宅,且都是自己設計的;到了71歲,他在九龍曾福琴行用了近萬元重新買回一只小號,對著他「50年前的女朋友」調侃說:「想聽什麼?如今,嘴不行了,剛安裝假牙,且沒有按期練習,看起來要吹一首從頭到尾的曲子,不會是三兩天的事了」;80歲時,叼著他的標誌性煙斗登上了《時尚先生》的封面;82歲時,他的「亞當和夏娃」雕塑因赤裸裸展示了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在香港展出時引起了巨大爭議;95歲時,他說,「我的老朋友們都死了,只剩下我了。趁我還活著,快來讚美我吧」;即便在去世前,他還心心念念著每隔10年一次的新作品展。
無論少年時期歷經戰爭和苦難,政治動蕩時期創作受阻,還是晚年面對爭議時,他都始終像一個年輕的樂觀主義者。愛黃老的人不僅愛他調皮的笑、標誌性的煙斗、堅定不移地走自己路的態度,以及他對妻子80載持久的愛,更會欽佩他在遭遇了許多困難和失去許多朋友後,還能保持快樂的心態。
2019年,黃老在接受《光明日報》採訪時說,他曾向妻子建議,待他死後將他的骨灰倒入馬桶,隨水沖走。但他的妻子卻打趣道:「這不行,你的生活太有挑戰性了,會把馬桶堵住的。」黃老又開玩笑說:「那就把我的骨灰包成餃子,讓大家在葬禮上吃,這樣你就可以告訴他們,『你已經吃了黃永玉的骨灰!』」妻子聽了更加反對,理由是人們會吐出來和詛咒他。最後黃老妥協了:「那我們就忘了我的骨灰吧。如果我走後你想我,就抬頭看看天空和雲彩吧。」
如果大師還健在,明年就要100歲了,走過一個世紀的藝術大家,聽著就覺得完滿,倒是我們這些旁觀者執著了,黃老可能並不在意什麼完滿不完滿,想起之前他說過的玩笑話:我一點也不畏懼死亡,我死的時候,你先胳肢我一下,看我笑不笑。
那個有趣的蓋世頑童,現在成了有趣的靈魂,繼續在天堂「抽煙、喝酒、聊天、熬夜、晚睡、不運動、不吃水果」。那麼現在,我們就看看天、看看雲吧。
(馮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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