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賓司最忙的一年

  1972年,外交部禮賓司人員陷入席不暇暖的狀態,忙得幾乎無暇說話,必須溝通時常常只說幾個關鍵字,配合全靠默契。
  「文革」開始以來,除葉門民主人民共和國外沒有一個國家與中國建交,但1970年10月中加建交後,當年與中國建交的國家就有5個,1971年猛增到15個,1972年則是空前絕後的18個。
  1972年,來訪的各國政要川流不息。尼克森訪華更是重中之重,這是新中國第一次接待西方國家元首,工作量前所未有。
  另一方面,禮賓司人手緊缺。「文革」開始後禮賓司壓縮為歐美組和亞非組,絕大多數人下放「五七」幹校,禮賓工作跌入低谷。到韓敘1969年初重新主持禮賓司業務工作(1971年11月被任命為禮賓司司長)時,業務人員已經從三年前的四十餘人銳減到9人。
  1972年初,禮賓司恢復設置了歐美處、亞非處、國賓接待處和綜合處,人員逐漸增加。
  那時他們的工作處於高度緊張狀態,幾乎沒有上下班時間,晚上在外交部隨便吃一點晚飯,回家至少在八九點之後。大量的準備工作必須在國賓抵達前完成,幾乎沒有一起國賓訪華的名單和日程是不變的,當時沒有電腦,重複勞動是家常便飯。國賓抵京後就開始在釣魚臺國賓館緊張工作,有時要提供一天24小時的服務。幾天之後國賓離開,禮賓司人員才能回家,但還沒有休息片刻,新的任務又接踵而至。
  「糖果不能減」
  1月3日,美國總統國家安全副助理黑格率領先遣組抵京,做訪華的具體安排。
  由於安全問題談判常常和禮賓談判合併進行,韓敘因此參與了其中的部分談判。美方在安全方面提出了一些要求,比如讓中方提供有關安全部署的詳細計畫、對宴會和遊覽場所進行反爆破檢查、由美方派海關人員到中國海關檢查美國記者和技術人員的行李等等,均遭到中方代表拒絕。雙方最終達成的協議中寫明:美國代表團在中國境內的安全問題由中方全權負責,美方安全人員只需配合中方工作。
  黑格此行還負有一項特殊使命,即向中方轉達尼克森、基辛格的一個重要口信。周恩來會見黑格時,當時在美大司工作、後來擔任外交部檔案館館長的廉正保在現場做速記記錄。
  廉正保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黑格是軍人出身,講話比較直率,不善外交辭令,他在轉達口信時講出了基辛格兩次訪華想講而沒有講出口的話。
  黑格說,中國的「生存能力」(viability)正受到來自蘇聯的威脅,美國將維護中國的獨立及其生存能力,因此希望通過這次訪問加強尼克森總統「作為世界領袖的形象」,這對雙方都是有利的。
  經請示毛澤東後,周恩來再次會見黑格,正式答復了美方口信。他說,任何國家都決不能依靠外力維護獨立和生存,新中國具有強大的生存和發展能力,任何「孤立、包圍、遏制、顛覆」的企圖必定以失敗告終。中美兩國關係並未正常化,但中國將以應有的禮儀接待尼克森總統,並為謀求會談取得積極成果作出自己的努力。我們從不認為有什麼自封的世界領袖。
  廉正保看到,黑格聽了周恩來的話後很不自在。他解釋說,他是根據自己的理解說的,可能沒有正確轉達總統的意思,並無意冒犯中方。
  隨後,先遣小組離開北京,在韓敘等陪同下前往上海和杭州實地考察。在上海時,又發生了一個不愉快插曲。
  在歡迎宴會上,黑格沒有起身答謝祝酒,時任上海革委會副主任徐景賢等認為這很失禮,決定對接待「降溫」。美國人很愛吃甜食,對上海產的酒心巧克力尤其喜歡,每次房間裏放多少就不見多少,中方本打算在客人離境時為每位贈送10斤糖果,現在決定「糖果減一半」。熊向暉、韓敘等陪同班子不同意,與上海方面發生了爭執。
  在北京的外交部禮賓司副司長王海容接到韓敘打來的電話後,迅速向毛澤東作了彙報。毛澤東否定了上海的做法,指示立即挽回不良影響,還說「糖果不能減,照送」。接待黑格的溫度才迅速回升。
  「correct, but not warm」
  黑格率領的先遣組離開北京之後,一個少有的規模龐大的接待班子在人民大會堂開始了緊張的工作。接待班子的核心成員都是周恩來親自挑選的,幾乎都是在「文革」中受到過衝擊的業務骨幹。
  其中,負責事務性工作的若干小組被統稱為前臺班子,按慣例由禮賓司負責安排和協調,韓敘被確定為前臺班子的總負責人。
  「不冷不熱,不卑不亢,待之以禮,不強加人」是周恩來擬定的接待方針,禮賓司組織學習了方針精神。「不冷不熱」是指不能冷落,也不能熱情過度,中美畢竟尚未正式建交;「不卑不亢」是指不能求人,也不能傲慢;「待之以禮」是指儀仗隊等該有的禮儀還是要有;「不強加人」是指刺激性條款不能強加於人。
  準備工作除了常規性安排之外,還包括一些需要投入大量人力和資金的工作,如在有關城市之間增鋪地下電纜,擴建原有機場的停機坪,動員相當數量的群眾對尼克森將要訪問城市的環境進行大規模清理,包括清除「打倒美帝國主義」之類的政治口號。周恩來幾乎每天都要和這個接待班子在一起工作幾個小時,對所有細節都親自過問,作出明確、具體的指示。
  魯培新當時是禮賓司歐美處一名科員,和另一名科員負責做蘇聯東歐駐華使館的工作。中蘇1969年起開始進行邊界談判,但沒什麼進展,工作量不多,他也被抽調過來,主要參與歡迎宴會、晚會和告別宴會的事務性工作。
  後來擔任了禮賓司代司長的魯培新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外交無小事,禮賓須先行。如果說外事活動是一場演出,禮賓工作就是總導演,但因其具有高度的政治性,所以要如履薄冰,確保萬無一失。
  那時他們白天各司其職,晚上總結開會,安排第二天的日程。會議由韓敘主持,每次至少開兩個小時以上,討論問題非常細緻,必須對答如流。
  尼克森抵達的前幾天,禮賓司各個班子各就其位,分赴人民大會堂和釣魚臺國賓館等處。
  2月21日上午11時30分,尼克森一行乘坐的「76年精神號」專機準時降落在北京東郊首都機場。
  停機坪邊上有一長排木架,上面擠滿了幾百位記者。魯培新站在架子附近距飛機二十幾米處,目睹了尼克森主動伸出手,「伸過世界上最遼闊的海洋」與周恩來握手的歷史性時刻。
  與當時中國接待其他國家貴賓的儀式最明顯的區別是,沒有歡迎群眾。西方媒體評價接待工作是「correct, but not warm」,這正好精准體現了「不冷不熱」的接待原則。
  禮賓司在釣魚臺國賓館18號樓總統套間裏安置了一臺中國製造的高級鋼琴,尼克森走進來後沒等休息就彈起來,並連聲稱讚:「好琴!好琴!」
  當晚7時,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國宴,歡迎尼克森一行。
  魯培新需要數次往返人民大會堂北京廳和迎賓廳之間,使用北京廳的保密機和釣魚臺國賓館保持聯絡,準確掌握尼克森從釣魚臺上車出發的時間,再適時請周恩來從北京廳到迎賓廳,確保尼克森上迎賓廳臺階時周恩來已經在此等候,然後中美雙方主要人員在巨幅山水畫《江山如此多嬌》前合影。
  魯培新旁邊有一位美國安保人員,戴著耳機,連著上衣口袋裏的小型報話器,與駐守在釣魚臺人員的電臺保持即時聯絡。他見魯培新跑來跑去,問清緣由後說:「你不用打電話了,我這兒有消息,已經上車了。」魯培新問他是否確實,他說這樣的事怎麼能瞎說。為了保險起見,魯培新還是又去打了保密機,證實了尼克森已經上車。
  合影時,中方記者都是站著扛著機器拍,美國記者則擺開架勢選取拍攝角度,還有人躺在地上拍。周恩來對中國的記者們開玩笑說:「你們看看人家怎麼拍的,你們怎麼拍的。」記者們也都笑著說要學習。
  歡迎宴會上,軍樂團演奏了周恩來親自指定的《美麗的亞美利加》《牧場上的家》《草堆裏的火雞》三首美國歌曲。其中《美麗的亞美利加》是尼克森最喜歡的曲子,也是他就職典禮上演奏的,《牧場上的家》是尼克森家鄉的歌曲。
  在歡迎宴會的前幾天,周恩來親自到人民大會堂聽軍樂團排練,再三囑咐一定要演奏好。他說尼克森懂音樂,會彈鋼琴,這相當於在音樂家面前演奏,不能給中國人丟臉,要真正演奏出美國味兒來,讓美國人一聽就是他們的音樂。
  魯培新坐在宴會的工作席上聽完了演奏,發現演奏結束時全場鼓掌最熱烈的就是美國人,說明演奏很成功,尼克森還在周恩來陪同下專門向軍樂團敬酒致謝。
  2月24日晚,尼克森夫婦在周恩來陪同下在人民大會堂三樓禮堂觀看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之所以選擇《紅色娘子軍》,是因為它沒有對話,只有舞蹈,尼克森可以看懂。
  《紅色娘子軍》有一幕是娘子軍對著舞臺角落的蔣介石畫像操練打靶。魯培新當時坐在主賓席附近,距離六七米遠,演到這一幕時他留意了一下周恩來和尼克森的表情,他們都一笑而已,誰也沒說話。
  負責聯絡工作的禮賓司國賓接待處副處長唐龍彬後來形容說:「這次接待工作完成之後,我們大家都掉了好幾斤肉。」在其後的一段時間內,禮賓司不斷收到美國人寫來的感謝信。
  溫暖的歡迎儀式
  田中角榮訪華之前,一直非常擔憂中國會以較低規格接待他。的確,由於中日之間的歷史創傷和重重障礙,對他的接待是一個格外敏感的問題。周恩來指示,要參照接待尼克森的方式接待這位戰後第一個主張中日友好的日本首相,而且溫度要更高。
  韓敘主持了接待方案的制定。9月初,周恩來審改了《關於接待日本田中首相訪華的內部宣傳提綱》。轉發提綱的通知要求,北京、上海、天津等18個城市和郊區要在9月20日前做到家喻戶曉。
  法新社常駐北京記者迪薩布隆眼光敏銳地注意到,《人民日報》在頭版右上側刊登了田中角榮訪華的公告,而關於尼克森訪華的公告是登在頭版底角的,前者的字型大小也更大,「連字體都有政治意義」。
  日方先遣人員則對中國方面周到的準備工作既吃驚,又感謝。
  9月25日11時35分,田中角榮乘坐的專機降落在北京國際機場,滑行到寫著「全世界無產階級、被壓迫人民和被壓迫民族聯合起來!」的大型橫標語牌前面靜靜地停下。走下舷梯的田中看到的是比半年前尼克森訪華時熱烈得多的場面:停機坪上站滿了歡迎群眾和中小學生,周恩來則走上前去與他和大平正芳外相緊緊握手。
  當晚東京各大報晚刊均以幾個整版的篇幅作了報導。各報均在第一版刊登了周恩來和田中在機場上握手的大幅照片。《每日新聞》的照片說明是「長久的,長久的⋯⋯」《產經新聞》的圖說是:「這是日中兩國宣誓永遠和平的具有歷史意義的一瞬間。」很多報導用了「溫暖」一詞來形容歡迎儀式,評論說這「確實是一派與日中新時代的黎明相稱的情景」。
  由於韓敘在前期談判和接待工作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日本人因此斷定中國外交部禮賓司是一個權力很大的部門,日本外務省印發的介紹中國主要官員的名冊中,對禮賓司長的介紹格外詳盡。
  田中角榮結束訪華後,日本外務省邀請韓敘率領一個禮賓代表團訪問日本,以這種方式答謝中方接待,這在禮賓司歷史上沒有先例。
  10月10日下午,聯邦德國外長謝爾在紐約參加了聯合國大會後率龐大代表團訪問北京,正式簽署中德建交聯合公報。
  在檢查接待準備工作時,周恩來提出在歡迎晚會上可否演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歡樂頌》,並且要禮賓司打電話問中央樂團指揮李德倫能否演奏。李德倫表示,樂團自「文革」以來已不再練習西方樂曲,在很短幾天內不可能演奏交響樂,但可以在宴會上演奏貝多芬和其他德國音樂家的短曲子。周恩來同意了這個建議。第二天這成了一些報刊的頭條消息。
  處理好「古今、前後、左右」
  韓敘說,要想做好禮賓工作,一定要「瞻前顧後」,注意處理好「古今、前後、左右」等關係。
  禮賓工作有時候要打破常規。陸海空三軍儀仗隊一般由240名儀仗隊員組成,而尼克森和田中角榮來訪時,儀仗隊員的人數增加為360人。
  毛澤東見尼克森的時間是臨時定的。周恩來得知時,已是下午兩點左右,而4點半將有全體會談,7點鐘還有歡迎宴會。他非常著急,立刻把韓敘召來,連說兩遍,趕快準備,趕快準備!韓敘摸不著頭腦,旁邊的王海容趕緊忙對他作瞭解釋,大家立刻分頭行動起來。
  這在當時很常見,因為幾乎所有的國賓都會提出見毛澤東,而毛澤東的決定總是在最後一分鐘才通知禮賓司。出現這種情況時,整個活動安排都會被打亂。禮賓司難免會手忙腳亂,有時得知毛澤東將在一個小時之後會見某個外賓時,他們已經將這個外賓送上了飛往外地的飛機。不過禮賓司很快就學會了如何應對這種突發情況,總能將一切都重新安排妥當。
  有時周恩來會利用一些特殊的禮賓安排解決棘手問題。比如他打算婉拒一個代表團提出的讓中國難以承受的援助要求時,他就安排代表團去參觀大寨村等,並由韓敘帶人去打前站,告訴當地接待部門不要不切實際地用山珍海味款待客人,而要讓客人嘗嘗中國農民日常的粗糧。在簡樸的宴席上,周恩來適時說出想法,對方通常就比較容易理解。
  聯合國恢復中國合法席位以及尼克森訪華的消息公佈後,不少第三世界國家的領導人要求訪華,其中一些國家領導人希望中國為他們提供接送的交通工具。按照國際傳統做法,接待國不為外賓提供境外的交通工具。對此禮賓司議論很久,提不出好方案。
  周恩來說,第三世界國家領導人要來中國,我們不能拒之門外。這次聯合國恢復中國合法席位,就是他們投我們的贊成票,這是政治上對中國最大的支持,禮賓司怎麼這個政治賬都算不過來?對這些國家的要求我們應該給予滿足,要派專機出國迎接。
  1972年1月31日,巴基斯坦新上任總統阿裏·布托訪華,中方安排了盛大的群眾夾道歡迎儀式,但當日北京下大雪,氣溫降到零下10℃左右。考慮到群眾、國賓和領導人的健康,臨時取消了長安街沿線的夾道歡迎儀式。但布托還是通過下麵的官員表示,希望他離開北京時補一下,以顯示中巴友好,消除外界誤解。
  2月2日中午,在寒風中,周恩來同布托乘車從人民大會堂東門繞天安門廣場一周後緩緩駛向東長安街,向夾道歡送的群眾致意。
  隨著國賓訪華越來越多,為適應新形勢,取消群眾夾道迎送外賓勢在必行。
  1972年12月加納總理訪華前,周恩來向加納駐華大使解釋說,外國元首、政府首腦冬季來訪,我國決定取消群眾夾道歡迎。第一,群眾受不了;第二,外賓特別是南方的外賓受不了,比如尼泊爾首相坐敞篷車就受了凍;第三,坐一般轎車,則會顯得與群眾有隔閡;第四,我方領導人年齡大了,也要注意身體。
  此後,國賓訪華,通常不再組織群眾夾道迎送。
  (宋春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