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地方要建方艙，有地方要拆方艙，它們的共同特點是，都要花錢。
  2023年8月1日，黑龍江省佳木斯市公示，將投資4211.36萬元建一個7000多平方米相當於18個標準籃球場大小的方艙；幾天後，海南省儋州市一則中標公告稱，將耗資1342.622228萬元拆除方艙。
  自2023年1月8日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從「乙類甲管」調整為「乙類乙管」後，「方艙醫院」「方艙隔離點」「健康驛站」這些曾頻頻出現在官方檔和發佈會的字眼，也消失在公眾視野。
  實際上，除了黑龍江省和海南省有方艙相關專案在推進，南方週末記者通過全國及各地公共資源交易平臺的公開資料梳理發現，2023年1月8日至8月8日，全國22個省級行政區公示了239條方艙醫院專案相關公告，共涉及95個方艙專案，包括方艙建設和拆除，以及方艙升級改造配套工程和醫學設備採購等；除了17個專案未公示金額，涉及總投資額超7.4億元，其中已公示終止或中止的專案投資近2億。
  從全國疫情情況來看，國內距離新冠「二陽」高峰期已過去一段時間，近日有網友開始曬出「三陽」抗原試劑。8月3日，中國疾控中心公佈資訊顯示，7月全國發熱門診診療量波動下降，全國報告的新增新冠重症病例以及死亡病例分別環比減少1513例、174例；目前國內主要流行株仍是XBB系列變異株。
  世衛組織最新報告亦指出，過去28天（2023年7月10日至8月6日），全球共報告近150萬例新冠新發病例和2500多例死亡病例，與之前的28天相比，分別增加了80%和減少了57%。世衛組織此前曾表示，正在追蹤幾種新冠病毒變異株，並把EG.5變異株列為「需要留意」的變異株。
  「對於已建成的方艙醫院何去何從，要綜合考慮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能用的就積極利用。有的專案運營費用相當高，該拆的還是要拆。」中國社會科學院財政稅收研究中心主任楊志勇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
  239條標書裏的方艙
  事實上，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調整為「乙類乙管」以來，對新冠病毒感染者不再實行隔離措施。在很多人看來，方艙醫院「為醫療衛生體系增加了一個新的醫療照護層級」的使命也逐漸完成。
  對於此番佳木斯天價建設和儋州拆除方艙醫院的新聞引發的爭議，8月4日佳木斯市在黑龍江省公共交易資源網發佈終止公告稱，「因本招標專案發生重大調整，故終止本次招標」；8月10日作為拆除方艙醫院的招投標監督部門，儋州市住建局對南方週末記者解釋，公告的1300多萬是拆除三個方艙醫院的總價格，工程還包括恢復綠化和管線管網等，「價格是當時評標委員會評定的」。
  根據南方週末記者的統計，這波方艙醫院相關專案公告時間以2023年5-7月最多，合計131條標書公示；公告涉及22個省級行政區，發佈公告數最多的是重慶，發佈35條，涉及11個方艙相關專案，其次是黑龍江、四川，分別發佈28和26條，涉及8個和4個方艙專案，這三個地區均為非沿海地區。
  全國公告的95個方艙相關專案中，投資額最高的是深圳市龍華區中心醫院深圳市龍華區方艙醫院第三方醫療服務，中標價為161676000元。8月9日，該專案供應商深圳市龍華區社會醫療機構行業協會人員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該專案已停止，專案採購方龍華區中心醫院招標負責人也證實，該地早在數月前就已經拆除方艙，恢復成本來的公園。
  深圳市龍華區文化體育發展中心官方微信號「龍華文體雲」文章顯示，九龍山體育公園因建設臨時方艙醫院，於2022年11月20日封閉管理，後於2023年4月17日恢復場館運營。
  從已公示的方艙專案所處階段來看，主要有三類：新建專案（含設備採購）、升級改造專案（含設備採購）、拆除和終止專案，專案數分別為10個、28個、4個和5個，相關投資額分別是12734萬、23490萬、1777萬、20443萬。可見，2023年以來，將原有的方艙專案升級改造是此番建設潮的重中之重。
  之前，國內方艙醫院專案經歷過兩個高峰，第一個高峰期是2020年武漢地區參照非典時期「小湯山醫院」建設方艙，第二個高峰期是2022年，除了方艙醫院外，還湧現出「方艙隔離點」「健康驛站」等建設專案，用於出入境人員以及密接、次密接人員隔離。（詳見2022年3月24日《南方週末》報導《方艙醫院建設重啟：保證每省至少兩三家，直擊疫情痛點》）
  「保證每個省能夠至少有兩三家方艙醫院，即便現在沒有建設，也要拿出建設方案，確保在需要啟用方艙醫院的時候，能夠在兩天之內建成並且投入使用。」2022年3月22日的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發佈會上，國家衛生健康委醫政醫管局局長焦雅輝這樣介紹。
  有的方艙要拆除，有的設備「大甩賣」
  南方週末記者從各地的招標公告統計發現，至少有9個方艙相關專案面臨被畫上句號甚至夷為平地的命運。
  這些專案涉及海南儋州的三個方艙、廣東東莞的籃球中心、安徽蕪湖的一個會展中心等。其中，海南儋州和重慶渝北的專案公示明確指出，不僅要拆除方艙，且要進行場地恢復；安徽蕪湖專案除要求拆除方艙外，還要進行設備維修，中標金額為1118753.3元。
  方艙要拆除，留下的部件和設備怎麼處理？供應商生產到一半的產品，該如何挽回損失？南方週末記者梳理發現，與招標拆除方艙同步進行的，更多方艙設備正在互聯網交易、拍賣平臺上「甩賣」。
  純白的陶瓷馬桶、磨砂的鋼化玻璃門、洗手盆、淋雨花灑、LED燈、ABS防水頂蓋……這些都是2600元/間集成廁所的「豪華配置」，這些以前在當地方艙醫院使用的設備，正被商家們在二手平臺「閑魚」上拋售。
  一位廁所生產商向南方週末記者回憶，以前給川渝地區多家方艙醫院供貨，有的地方手頭緊，只要「撇一點」（四川方言「簡陋」）移動式廁所；有的地方錢包鼓，就要集成式廁所，「一下子要上千套，一個廠家根本趕不過來」。如今，他的報價只比成本價高兩成左右，還要和買家掰扯運費和裝卸費。
  不光是廁所，淘寶、京東、拼多多等多家平臺上也有商家出售方艙醫院相關設備部件，包括空調、單人床、住人集裝箱、緊急按鈕報警器等。商家稱，相當一部分是在2022年下半年才製造出來的產品，「幾乎全新未使用」。
  江蘇的一位空調工程機批發商，自稱承接全國方艙空調專案，把原價2800元的空調工程機降價至1730元，型號是1.5匹的變頻海爾空調，並表示「工廠直供，管道底價」。
  8月11日，一位IP地址為鄭州的板房供應商對南方週末記者感慨踏錯時間點，做了虧本生意，「2022年11月疫情期間建的，方艙醫院剛建好，疫情就過去了，沒住（過）人，有三百間」。
  或許是名字中帶了「方艙醫院」，許多二手產品都是觀望的人多，下單的人少。
  方艙如何升級改造
  未拆除的方艙醫院，除了少數保留為永久性方艙外，往往面臨兩大結局：一是專案中止或還沒決定後續如何變更，二是升級改造，主要建設成為亞（准）定點醫院等醫療中心。
  據南方週末記者不完全統計，截至8月13日，全國永久性方艙專案涉及內蒙古興安盟、呼和浩特、包頭，海南海口，雲南文山等地。此外，也有地方的永久性方艙提標改造為亞（准）定點醫院等醫療中心，如安徽阜陽。
  「從傳染病醫生的角度來講，（建設永久性方艙醫院）肯定是有備無患，因為以前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大的一場疫情，波及全球七億多患者。」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佑安醫院呼吸與感染性疾病科主任醫師李侗曾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
  李侗曾發現，方艙醫院隔離的群體中，總有一些病情較重的病人，需要一定的搶救措施，那麼亞（准）定點醫院作為介於醫院跟方艙之間的一種形式，不僅能做到隔離和監護病人，還能進行搶救，甚至升級有重症監護室（ICU）的配備設施。
  方艙醫院如何提標改造為亞(准)定點醫院，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2022年12月9日新聞發佈會上，國家衛生健康委醫政司司長焦雅輝談到，要以地市為單位，按照城市的人口規模，把方艙醫院升級改造成亞定點醫院。所謂亞定點醫院，就是在方艙醫院的基礎上，使其具備一定的治療功能，要按照其床位10%的比例來改造監護床位。
  「普通型病例、高齡合併嚴重基礎疾病但病情穩定的無症狀感染者和輕型病例，在亞定點醫院治療。」2022年12月26日，國務院應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疫情聯防聯控機制綜合組發佈的《關於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實施「乙類乙管」的總體方案》指出。
  根據南方週末記者的統計，2023年1月8日-8月8日七個月時間裏，有24個方艙升級改造專案在進行，其中11個是綜合防治和應急治療中心，10個是亞（准）定點醫院，3個是傳染病治療中心。
  「三大防疫基建主線（指定點醫院建設、方艙醫院建設和發熱門診建設），帶來了設備與基建需求，尤其是ICU、發熱門診的建設，有望迎來國內整體醫療水準的提升。」2022年底，國金證券醫療組在一份報告中這樣指出，同時強調要注意「疫情防控情況變動風險」。
  例如，2023年7月下旬，河南省新蔡縣人民醫院本來想為當地方艙醫院升級改造為亞（准）定點醫院採購，招標額為144.05萬元。8月9日下午，該專案的醫院相關負責人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專案有變更，如何變更後續會出公告」。8月13日，記者再點擊相關公告鏈接，頁面已無法顯示。
  錢批下來，「非建不可」嗎？
  無預算，不支出。研究政府財政的學者，總會談起這句話。財政資金的支出有預算，有決算，確保每一分錢都能按照預算時候的指定用途花下去，不論是裝點城市，還是救災紓困。
  根據南方週末記者的梳理，全國各地95個方艙專案中，原定投資額在1000萬以上的有15個，占比15.8%。
  儘管不是所有公告都明確資金來源，但相當一部分方艙專案的資金來源於政府財政撥款資金和政府專項債。
  「從制度上來講，每年的政府支出都要提前在預算中列清，經當地人大批准的預算，政府不能夠私自調整用途的。」中央財經大學中財-安融地方財政投融資研究所執行所長溫來成對南方週末記者介紹。
  「一些地方的方艙醫院專案的預算，很可能是2022年時申報，2023年才批下來。但是現在疫情比較平穩了，這個方艙還要繼續建嗎？」溫來成說，如遇到類似特殊情況，政府並非「錢批下來了不得不建」，而是可以作出調整，但要履行相應法定程式，流程上也需要一定時間。
  一般來說，各級政府的預算是由各級人大來批准，預算的調整也是由各級人大常委會來批准，在一年一度的決算中向社會公佈。但當情況緊急，人大經過討論可以給政府出具一個書面答復，在下一次人大常委會會議上確認。
  「專項債專案的資金使用，同樣需要專款專用，但是當情況發生變化，資金也要有一定的靈活性，明明已經知道專案是沒必要的，再做下去就是浪費資金，那地方就應該發揮主動性，靈活掌握規則和統籌資金，最好是能轉變資金用途，實現效益最大化。」中國社會科學院財政稅收研究中心主任楊志勇說。
  《南方週末》2022年12月17日曾報導，2020年後全國至少有45座城市先後發行了178個方艙債，涉及專案總金額約389.53億元，其中債務總額約195億元。大量專案以「疫情救治基地」「提升地方救治能力」等名義被掛靠在「醫院擴建」專案中，實際專案內容仍是隔離點這一部分的專案資金超過250億元，同樣發行了專項債，債務總額近百億元。（詳見2022年12月17日《南方週末》報導《專項債涉195億元，部分方艙醫院如何「封艙轉型」？》）
  楊志勇表示，規模大的專案往往就有規模經濟效應，對於方艙建設來說，可能也有規模經濟效應，對於專項債專案來說，基本要求是收益可以覆蓋成本，政府部門需要上報這些測算和可行性研究報告，「但最終必須得用事實和數據來說話」。
  8月14日，南方週末記者以「方艙」為關鍵字在企業資訊平臺「企查查」檢索發現，目前至少有389家公司經營範圍涉及方艙，諸如方艙通信、方艙電力、方艙維修、方艙空調、CT方艙等等，所處行業以製造業為主。
  從所在地來看，位於河北和江蘇的公司數量最多，分別有77和67家；從成立時間來看，2020年-2023年分別有26、15、7、3家公司成立，最新成立的是河北省衡水市的一家鋼結構公司，成立時間是2023年4月13日，經營範圍包括移動方艙。
  「不能為建而建，應發揮最大價值」
  新冠毒株致死率降低的背景下，是否仍有建設方艙醫院的必要，學界仍有爭議，但大部分人都認同應綜合利用現有的方艙資源，不可輕易浪費。
  全國人大代表劉亞聲在內蒙古興安盟長期生活，曾任烏蘭浩特市人民醫院重症科主任。烏蘭浩特市隸屬的興安盟，人口160萬，土地面積近6萬平方公里，相當於9個上海市，直到2019年6月第一家傳染病專科醫院才投入使用，基層公共衛生力量不如一些沿海經濟發達地區。
  內蒙古公共資源交易網2022年9月公告，興安盟的永久性方艙專案坐落於科爾沁右翼前旗歸化街南側，察爾森路東側，規劃街北側，天驕南路西側，暫定竣工時間為2023年10月10日，招標控制價是8802.4萬元。
  「方艙的建設，是按傳染病防治的要求而建的，我認為應該可以有其他的用途，不要是單一的。」劉亞聲認為，方艙作為一個設備齊全、集中安置的場所，一旦有較大規模的火災、洪水等突發事件時，也可以起到一定臨時安置的作用，「不能為建而建，應發揮最大價值」。
  李侗曾感覺到，為期三年的新冠疫情，暴露的不僅僅是醫療系統硬體的不足，還有醫護人員尤其是感染和重症方面人才的缺口。「各地方應該需要有快速建設方艙醫院、亞定點醫院的能力，做一點硬體儲備，還有更重要的是人員的儲備，但是具體如何實行是需要專家來長遠規劃設計的。」
  劉亞聲指出，如果利用率較低，無疑是一種公共資源的浪費，因為此類場所長時間不使用和維護的話，很多設施會隨之破敗，「就像以前做核酸的小亭子，最後扔得到處都是，現在有幾個是還能利用起來的？」
  （黃思卓 張一帆 李嘉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