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沁園春•雪》創作於1936年,直到1945年11月14日,才由重慶《新民報》率先刊出。為什麼相隔近10年後才公開發表,其背後又有怎樣鮮為人知的故事呢?
1945年9月6日,毛澤東於重慶談判期間來到柳亞子寓所做客。其時,柳亞子為完成亡友林庚白的遺願,正在接手編一本《民國詩選》。他想把毛澤東那首著名的七律《長征》詩選進來。根據流傳的版本,他抄了一份,趁著毛澤東來家,請他當面校正。毛澤東高興地答應他,過幾天抄一份寄來。10月7日,柳亞子收到毛澤東的來函,打開一看,不是《長征)詩的手稿,而是毛澤東於1936年2月7日創作的《沁園春•雪》: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葬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燒。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毛澤東還附了一封短信:「初到陝北看大雪時,填過一首詞,似於先生詞格略近,錄呈審正。」柳亞子讀到這首詞,非常激動,步其原韻,和詞一首,題為《次韻和潤之詠雪之作,不盡依原題意也》:廿載重逢,一闋新詞,意共雲飄。歎青梅酒滯,餘懷惘惘;黃河流濁,舉世滔滔。鄰笛山陽,伯仁由我,拔劍難平塊壘高。傷心甚,哭無雙國士,絕代妖燒。
才華信美多嬌,看千古詞人共折腰。算黃州太守,猶輸氣概;稼軒居士,只解牢騷。更笑胡兒,納蘭容若,豔想濃情著意雕。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柳亞子將《沁園春•雪》和他的唱和之作,送到《新華日報》請求發表,該報負責人告訴柳亞子,發表毛澤東的作品,必須征得毛澤東本人同意。那時毛澤東已簽署了《雙十協定》後返回延安,請示需費時日。《新華日報》只好先將柳亞子的和詞刊出,詞末還附有柳亞子的跋語:「餘識潤之,在1926年5月廣州中國國民黨第二屆二中全會會議上,時潤之方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也。及1945年重晤渝州,握手惘然,不勝陵穀滄桑之感。餘索潤之寫長征詩見惠,乃得其初到陝北看大雪《沁園春》一闋。展讀之餘,歎為中國有詞以來第一作手,雖蘇、辛猶未能抗手,況餘子乎?效顰技癢,輒複成此。」見報後,引起讀者極大興趣,均想一睹原詞。10月24日,柳亞子和畫家尹瘦石舉辦的「柳詩尹畫聯展」在中蘇文化協會開幕,陳列桌上呈有柳亞子最新詩稿一冊,其中就有毛澤東的《沁園春•雪》與柳亞子的和詞。《新民報》副刊編輯吳祖光抄得了毛澤東的原詞,於11月14日在該報第二版副刊「西方夜譚」上刊出。吳祖光加按語雲:「毛潤之先生能詞,似鮮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園春》一詞者,風調獨絕,文情並茂,而氣魄之大,乃不可及。據毛氏稱則遊戲之作,殊不足為青年法,尤不足為外人道也。」接著,重慶《大公報》將毛澤東的《沁園春•雪》與柳亞子和詞並列推出,短時間內,重慶十餘家報刊紛紛轉載,頓時在山城引起轟動,四海爭歌。
新四軍代軍長陳毅,在山東讀到毛澤東與柳亞子的詠雪唱和之作。時山東正春雪壓境,他不禁文思泉湧,乃依原韻揮毫疾書《和詠雪詞》一闋:
兩闋新詞,毛唱柳和,誦之意飄。想豪情蓋世,雄風浩浩;詩懷如海,怒浪滔滔。政暇論文,文餘問政,妙句拈來著眼高。傾心甚,看回天身手,絕代風騷。
山河齊魯多嬌,看霽雪初明泰岱腰。正遼東鶴舞,滌瑕蕩垢;江淮斤運,砌玉浮離,池凍鋪銀,麥苗露翠,冬盡春來興倍饒。齊歡喜,待桃紅柳綠,放眼明朝。
當時,王若飛的舅父、著名老教育家黃齊生先生從延安到達重慶,代表延安各界慰問在「校場口事件」中被特務打傷的郭沫若、李公樸等民主人士。黃齊生在重慶讀到毛澤東的《沁園春•雪》,深為毛澤東的文韜武略所傾倒。於是,他也步毛澤東原韻寫了首《沁園春》。黃齊生寫完這首詞不久,於4月8日與王若飛、博古、葉挺、鄧發等人同機返回延安途中,不幸因飛機失事遇難,這首詞竟成了他最後一篇遺作。詞雲:
是有天緣,握別紅岩,意氣飄飄。憶郭舍聯歡,君嗟負負;衡門痛飲,我慷滔滔。民主如船,民權如水,水漲奚愁船不高!分明甚,彼褒顰妲笑,只解妖燒。
何曾宋子真嬌?偏裝腔作勢慣扭腰。看羊尾羊頭,滿坑滿谷;密探密捕,橫擾橫驕。天道好還,物極必反,朽木憑他怎樣雕?安排定,看居邠亶父,走馬來朝。
蔣介石見毛澤東詠雪一詞,和者如雲,流譽全國,心中很不是滋味。他親自令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召開緊急會議,佈置圍攻策略。1945年12月4日,國民黨軍事委員會主辦的《和平日報》發表了著名文人易君左的和詞:
鄉居寂寞,近始得讀《大公報》轉載毛澤東、柳亞子二詞。毛詞粗獷而氣雄,柳詞幽怨而心苦。因次成一韻,表全民心聲,非一人私見;望天下詞家,聞我興起!
國脈如絲,葉落花飛,梗斷蓬飄。病紛紛萬象,徒呼負負;茫茫百感,對此滔滔。殺吏黃巢,坑兵白起,幾見降魔道愈高。明神胄,忍支離破碎,葬送妖族。
黃金難貯阿嬌,任冶態妖容學細腰。看大漠孤煙,生擒頡利;美人香草,死剩離騷。一念參差,千秋功罪,青史無私細細雕。才天亮,又漫漫長夜,更待明朝。
易君左是湖南漢壽人,家學淵博,精通詩文,素有才子之稱。臺灣著名史學家吳相湘稱其「有悠遠的家學淵源:一家三代均以詩文名」。20世紀30年代初,易君左在江蘇省教育廳任職時,撰寫過一本《閒話揚州》的小品雜記,由中華書局出版。因書中有對揚州人不恭之語,被揚州士紳告上公堂,後經多方斡旋調停,最終以書局銷毀書版,易君左登報道歉了此公案。後來有好事者以此為藍本編了一句上聯,在報上重金徵求下聯。上聯為:「易君左閒話揚州,惹起揚州閒話,易君,左矣!」本是遊戲之作,誰想卻真征來了下聯:「林子超主席國府,連任國府主席,林子,超然!」(國府主席林森字子超)經這麼一鬧,易君左很快便「名動天下」了。此次易君左又故伎重演,使出渾身解數,對《沁園春》原作極盡攻擊和醜詆之能事。
作為第一個唱和《沁園春》的柳亞子,對這場筆戰自然不能袖手旁觀,遂賦詞批駁:
再用「飄」字韻為易君左賦,小兒無禮固當迭叱也,十二月七日作。
大好神州,國父雲亡,道統蓬飄。痛惠陽不祿,天乎憤憤;湘江崛起,誓挽滔滔。誰是黃巢,誰為白起,青史他年月旦高。支離甚,笑龍陽餘孽,九尾妖驍。
美新詞筆徒嬌,向楚國章華學細腰。記懷寧按拍,曾傳十錯;子雲投閣,空反《離騷》。謠逐蛾眉,評量蟻首,花面丫頭任飾雕。誰憐惜,只赭衣傅粉,坐待明朝。
重慶文化界進步人士郭沫若,亦在《客觀》雜誌發表一首言辭犀利的批判易君左的《沁園春》詞:
說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輕訊。看古今成敗,片言獄折;恭寬信敏,民器民滔。豈等沛風,還殊易水,氣度雍容格調高。開生面,是堂堂大雅,謝絕妖貌。
傳聲鸚鵡翻嬌,又款擺揚州閒話腰。說紅船滿載,王師大捷;黃巾再起,蛾賊群騷。歎爾能言,不離飛鳥,朽木之材未可雕。何足道!縱漫天迷霧,無損晴朝。
儒將陳毅當時正轉戰華東戰場,為捍衛毛澤東的詠雪詞,他於戎馬倥傯之際,連續寫了三首《沁園春》,對國民黨的御用文人易君左,給予了無情的反擊。其一雲:
毛柳新詞,投向吟壇,革命狂飆。看御用文人,謗言喋喋;權門食客,譙語滔滔。燕處危巢,鴻飛寥廓,方寸岑樓怎比高?歎爾輩,真根深奴性,玷辱風騷。
自來媚骨虛嬌,為五鬥紛紛競折腰。盡阿諛狂夫,頌揚暴政;流長飛短,作怪興妖。革面洗心,迷途知返,大眾仍將好意招。不如是,看所天傾覆,殉葬崇朝。
兩派《沁園春》在神州大地相互搏鬥廝殺,一正一反,針鋒相對,孰是孰非,一目了然。山城重慶掀起的《沁園春》熱見證了當年那段波濡雲詭的歷史,成為我國詩史和革命史上流傳的一段佳話。
(雷克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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