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雞放了4小時,皮都不酥了。
但在加沙地區居民的眼中,一份簡單的肯德基,是難得的珍饈。
送得慢是因為路途波折。加沙沒有肯德基,需要先在Facebook下訂單;快遞公司「亞瑪瑪」收集後,在距離加沙最近的埃及城市購買;司機驅車來到邊境,沙塵飛揚,幾個中東面孔從凹陷的土坑口冒出來。
這裏是埃及和加沙的走私通道。一袋袋炸雞被裝進吊籃,從井口運往地下,穿過滿是塵土的昏暗地道,抵達被封鎖的加沙。12美元一份的全家桶,運進城後,價格翻了3倍。
加沙地區位於地中海東岸,36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著200萬人。操縱加沙的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與以色列衝突不斷。十多年來,面對嚴密的封鎖,加沙人摸索出了應對高牆的生存工具——地道。
「世上最大的露天監獄」
約瑟夫一直有預感,總有一天,自己會在嚴寒、黑暗的地道裏咽氣。
他是加沙的地道挖掘工,和兄弟一起。在加沙,地道塌方不是一件稀奇事,過去十多年,上百名工人死在自己揮動鏟子的地道裏。
加沙沒有盾構機,最好的工具是手持風鑽,其次是鋤頭和鏟子,然後是人的雙手。白天的地道悶熱,令人窒息。工人等到晚上開工,無論晝夜,塵土總能嗆到肺裏。
從造價數萬美元,只有半人高,比肩膀略寬,連支撐木板也沒有,只能坐在吊籃裏往返的簡陋地道,到每公里數百萬美元,有混凝土護牆,鋪有電纜,24小時亮著照明燈,進氣口裝有篩檢程式,可以乘坐電梯直達底層,坐在VIP休息室裏吹空調、喝冰鎮優酪乳的豪華隧道,都是約瑟夫們一點點挖掘出來的。
施工是危險的。以色列北邊的黎巴嫩,地質多為花崗岩,被真主党修成了堅固的堡壘。而加沙只有沙子和黏土,地道結構十分脆弱。挖出的土裝在筐內,被拖拽到洞外。工頭時刻檢查土質,如果發覺變軟,就要下到洞底,重新確定方向。
最紅火的時候,每天都有新地道開工,上萬人參與地道的挖掘、維護和運輸。
2021年,哈馬斯稱,地道總長度超過500公里,比倫敦地鐵的總里程還多20%。已知最深的地道,位於地下70米。
以色列情報部門分析,加沙地道設計複雜,治理嚴格,由各武裝派別共同和諧使用。加沙全城被劃分為四個區域,每區有一位和諧人,地道挖掘前,需要向其報備。每條軍用地道有一位負責人,姓名對外保密。
地道挖得深,挖得多,是加沙在哈馬斯治下的生存策略。
第二次中東戰爭後,以色列操縱加沙地區。1994年起,以色列逐步將加沙移交給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2005年,所有猶太人定居點從加沙撤出。
轉捩點發生在2007年。哈馬斯在派系衝突中擊敗、驅離了法塔赫(「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現操縱約旦河西岸地區),奪取了加沙操縱權。
哈馬斯最早的綱領是建立包括以色列全境的巴勒斯坦國,被以色列、美國、歐盟、日本等定性為恐懼組織。哈馬斯管控加沙後,以色列開始嚴密封鎖邊境,操縱人員與貨物的進出。
經過十多年的增修,邊牆已經十分完備,有隔離帶、通電鐵絲網、密佈的哨崗和監控器,混凝土與鋼筋築成的牆體最高可達8米。200多萬加沙居民生活在封鎖線內,許多國際媒體將加沙稱作「世上最大的露天監獄」。
塌方發生時,約瑟夫和兩名工友正在地道中部。土塊混著石頭砸下,慌亂中,約瑟夫跑錯了路。3小時後,石塊被刨開,露出他的藍色工服。
約瑟夫的葬禮上,他的中學校長、老師和同學都來了。地方官員致悼詞,哈馬斯派了代表來弔唁,他們的政敵也是。
《青年參考》援引《國家地理》,稱「為修建地道而遇難的挖掘工就像政治明星一樣受人仰慕」,他們被加沙居民視為「為自由而犧牲的人」。
走私地道:200萬人的生命線
邊牆的大門緩緩打開,60輛卡車從埃及駛入加沙,滿載國際社會援助的食品、毛毯和醫療物資,給難民帶來生的希望。
10月30日的援助是衝突爆發以來規模最大的。這裏是加沙地區最南端的拉法市,與埃及相鄰,是唯一不受以色列操縱的出入通道。
拉法口岸是加沙人的生命線,衝突爆發前就已然如此。
2007年,哈馬斯操縱加沙,當年跨境進入埃及的人次達到25萬。埃及將邊境鐵絲網更換為高牆,而加沙城內開始出現用於走私的商業地道。
拉法前市長拉德萬介紹,鼎盛時,加沙有接近1400條商用地道。牆內的帳篷一頂頂排開,每頂帳篷下都是地道入口。它們晝夜不停地運轉,保證居民的衣食住行。他稱,加沙南部可能是「人類史上最大的走私集散地」。
走私的貨物小到服裝鞋帽、首飾香煙,大到建築材料、高檔汽車,一應俱全。加沙動物園裏的20多只動物,包括羚羊、豹子和孔雀,也是從地下偷渡進來的。最危險的走私品是兩只獅子,其中一只半途從麻醉中醒來,在地道裏抓傷了兩名工人。
艾哈邁德是地道主之一,他在拉法集市賣農產品,這也是他主要走私的貨物。每條地道都有「拳頭產品」,他隔壁的地道主要運送牛羊肉。走私商也會緊跟市場需求,以色列海軍封鎖加沙海岸時,帳篷裏搬出的就成了一籃籃海鮮。
走私收益的分配,呈金字塔形。最底層的是從外地逃入加沙的難民,他們沒有根基,即便住在城牆下,地道從宅子、帳篷下穿過,也分不到錢。而艾哈邁德這樣的小販,只能牽強養家糊口。
多數地道被拉法的幾大家族壟斷,他們是「難民窟裏的百萬富翁」。商人阿馬德有三條地道,他的大兒子有兩條,叔伯們也有各自的地道。阿馬德很少下到地底,他住在大別墅裏。
站在金字塔頂的是哈馬斯。走私帳篷外,每隔幾十米,就有武裝分子手持自動步槍巡邏。所有地道都被征重稅,2018年,哈馬斯從「地道經濟」中收穫了7.5億美元。
十多年來,埃及對待走私的態度有過幾次反復。
埃及是第一個承認以色列的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一樣,埃及在加沙邊境建起高牆,但對走私持默認態度。
2015年,埃及政府認為哈馬斯向西奈半島的叛亂分子販賣武器,決定摧毀走私通道。炸藥炸塌結構,海水灌入通道,鏟車推平道口,有加沙人表示,埃及幾周內摧毀的地道數超過以色列過去所有的空襲成果。
經過這次破壞,走私地道的數量再未復原到鼎盛時期。
衝突發生後,埃及總統塞西表示,以色列切斷加沙水電,是為了將巴勒斯坦人強行驅離到西奈半島。埃及不會接收加沙難民,也堅決反對以色列的行為。
11月1日,拉法口岸再次短暫開放,部分受傷的加沙人被同意進入埃及。
軍用地道:「蜘蛛巢城」
警報:哈馬斯潛入境內。
消息出現在每個以色列人的手機上。10月25日晚,以軍巡邏艦照常在海岸遊弋。水面下,哈馬斯武裝分子正在泅渡,被以軍發覺。
火力懸殊,海面很快復原了平靜。
這次突擊走的是「海底隧道」,出口位於加沙海岸水下數米。只要躲過艦船,哈馬斯「蛙人」即可在以色列登陸。
地下跨境隧道更加常見。10月7日的「阿克薩洪水」行動中,哈馬斯武裝分子穿過地道,配合地面部隊、滑翔傘兵和快艇,實施了一次「立體」突擊。
不過,單獨的地道只能投放有限兵力,比如一支10人規模的戰術小隊,執行情報搜集、破壞或綁架等任務。早在2006年,哈馬斯便開始使用地道戰術,他們劫走了一名以色列士兵沙利特,將其囚禁5年。
巴拉克博士是以色列賴赫曼大學的地道戰專家,他指出,跨境地道一般修得很簡陋,因為使用後就會暴露;城內的軍用地道才是哈馬斯長期經營的據點,預防工事更完備。
盤根錯節的地道,成了以色列進攻加沙的最大障礙。城內向以色列發射火箭彈的武裝分子,可以在被定位前,從附近的地道逃走;軍用通道與學校、醫院、清真寺甚至民宅相連,如果以軍地面部隊進城,「冷槍」可能在任何角落響起。
10月31日,以色列發言人赫格爾展現了照片和錄音,稱哈馬斯的主基地位於加沙最大的希法醫院地下,地道入口就在病房內。哈馬斯當局否認了該說法。
應付地道的辦法不多。10月27日,以色列戰機從加沙上空掠過,數枚航彈紮進地面。片刻後,八道火柱同時燃向天空。這是從美國引進的重型鑽地彈,可以穿透30米深的泥土,或是6米厚的混凝土。投放多枚炸彈,使用延時引信一同引爆,可以讓整個地道坍塌。
但鑽地彈要起作用,前提是定位精准。目前並不存在能遠程測繪地道的技術,想畫出一份地道圖,以色列需要綜合多種手段:空中偵察、線人情報、地面部隊的排查、聲學感測器和運動感測器等。
最有效的還是地面進攻。以色列陸軍已在準備「地道戰」。2021年,南部軍區的內蓋夫沙漠內,以軍仿造加沙的城市環境,修建了一座訓練中心,也包括地道。
空軍轟炸加沙時,部分陸軍正在訓練場內演練。士兵從裝備中取出一個塑膠罐,擲進地道口。大量泡沫從罐口湧出、膨脹、固化,像白色的巨型蟲繭,將通道堵住。這款秘密武器被稱作「海綿炸彈」,估計將用來應付地道內的伏兵。
85歲的利夫希茨被哈馬斯釋放時,已是她被擄走的第16天。突擊發生後,她被丟上一輛摩托,珠寶首飾都被劫走,肋骨還挨了幾記木棒。
醫院裏,利夫希茨回憶自己被帶進「蛛網」般複雜的地道,走了好幾公里。她被關在一個五人牢房內。她83歲的丈夫未被釋放,仍在地底。
10月31日,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宣佈,軍事行動進入以地面作戰為主的第三階段。截至發稿,衝突已造成近萬人喪生。
(佘濟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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