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傳統文化最美好的時光是1970年代中期到1980年代中晚期,那時候經濟狀況良好,文化也呈現昌盛景象。當時有幾大論戰,譬如「我們要唱中國歌」,由此掀起校園民謠運動;林懷民的雲門舞集,郭小莊的雅韻小集,都是在西方樣式中糅進中國元素;還有學術界的「科學文獻能不能講中國話」等等,都是在努力凸顯中國性與中國品味。
馬英九「為正體字請命」
一位內地讀者將《聆聽父親》翻到扉頁遞給張大春,請他簽名。張大春問:「要題上款嗎?」這位讀者一愣,旋即說要。於是他接過名片,用鋼筆寫下遒勁的兩行字。3月30日當晚,張大春又與滬上朋友鋪開筆墨宣紙,他的書法頗有筋骨,透出童子功。
記者對臺灣學者龔鵬程的採訪便從「中國人寫字」談起。龔鵬程剛在臺灣、澳門舉辦了個人書法展。他說,中國過去一向講究書法,「字像一個人的面孔」,臺灣人自小習書法的很多,寫得一手好字不稀奇。今天在大陸,文具店裏似已看不到那種描紅本和米字格本了;而青年女子初識男子看人亦要「看看字寫得如何」的風氣,也已成為歷史。
文字崇拜是中國文化的特色之一。有一年,學者丁學良在臺灣南部高雄一個叫美濃的客家村落看到「焚字爐」(印刷或者手書文字的紙張,須捧到此爐焚燒)遺址時,忽然想起在他的家鄉,安徽宣城一個叫金寶圩的村子,也曾有這樣的傳統:當地人對一切印有文字的紙片很是恭敬,偶爾得到半張舊報紙或收到城裏寄來的一頁信,讀後都要挖個小坑埋起來,或者放進灶膛裏燒掉。
1956年,大陸推行漢字改革方案,簡體字(臺灣學者認為應稱「簡化字」)取代了繁體字(臺灣學者認為應稱「正體字」),臺灣仍沿用繁體字。今年兩會期間,宋祖英、黃宏等政協代表聯名提議小學增設繁體字教育。而去年,國民黨主席馬英九因為「聯合國2008年要用簡化字取代正體字(繁體字)」的傳聞,邀請臺灣師範大學退休教授李鍌專門探討「正體字」與「簡化字」。李鍌教授,正是最近從臺灣引進大陸的《國學基本教材》(「臺灣中學生必修教材」)編輯委員會的主任委員。
馬英九對正體字與簡體字的爭議已關注十多年。早在1993年任臺北市長時就曾發表講演,「為正體字請命」。他認為,正體字是祖先傳下的正統文字,不僅保存了文字的優美,具有象形、指示、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等六書意義,易於學習,還可以保存、發揚傳統優良文化。他舉例說,大陸許多人也偏愛正體字,譬如前總書記江澤民簽名一定是用正體字,因為美。
龔鵬程認為,用簡體字來教小朋友識讀應用,存在問題。「老師的師,現在寫成師,刂與幣在現代漢語詞典中都不是部首,請問該查什麼部?頭,本在頁部,現在寫成頭,請問查什麼部?葉,本是草木枝葉,故在草部,現在變成了葉,該查口部嗎?衛,現在成了衛,查什麼部?聖人的聖,現寫成聖,又像怪人,又像老土,查什麼部?……」李鍌的建議是,兩岸正體字與簡化字的趨勢,可朝「識正寫簡」的方向走,即在印刷及正式場合中使用正體字,至於手寫,方便即可。
從內地部分線民對這些言論的回應來看,在死記硬背模式下識字的一代代新人,對每個漢字的來歷不是特別感興趣,也不覺得繁體字有多麼重要,因為大家幾乎不看古書。
從小知道什麼是對的
龔鵬程說,他小時候讀的也是現代化的學校,但幼年在家中習得一些基本的文史知識,入小學後又遇到黃燦如老師,有過一段寒暑假在老師家中背誦《孟子》、《論語》的時光,有點類似從前的私塾教育。
高中時,他們的國文教材即是「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龔鵬程說,日治時代的臺灣「漢書房」極盛,有一種朗讀法名曰「文讀」,即用閩南語誦讀四書五經,讀得搖頭晃腦,音韻四起,很是壯觀。
「這些浸淫,是在潛移默化中培育一個中國小孩對傳統文化的親切感、熟悉感。傳統經典就像我們童年的玩伴,一起玩得不亦樂乎。如果從小不接觸,成年後再去學習,未免會有隔閡,會心有畏懼,仿佛在做一件很困難的事。」
龔鵬程並不奢望這些傳統經典直接兌現為一個人的人生觀、價值觀、道德觀。因為一個孩子除了在學堂念書,回家還會看到父母如何相處、如何待人接物,還要獨自經驗人生。「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他說,「『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這種教化要轉化為個人道德,是一定要從經驗裏來的。你從小知道什麼是對的,那麼在抉擇時或許能夠穩得住。」
臺灣學者傅佩榮曾說「國學是中國人安身立命之基」,大陸出版人葉匡政對這句話有切身體會。年輕時,他讀的多是西方文學與文論,30歲以後才開始系統閱讀傳統文化書籍,由此「越來越認清自己的血脈」,認識到「只有讓自己生活在一個有淵源、有傳承的文化共同體中,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行動的意義」。在他看來,人們常說的歷史感,不僅包括個人的記憶,還有關於民族文化的記憶;淪落為「文化孤兒」,東討一口,西乞一勺的情形是難堪的。因此,2006年後他將工作方向轉向國學,引進了臺灣的那套《國學基本教材》。國學大師任繼愈先生看過後說,大陸十幾年都不一定能編出這樣的教材。
龔鵬程認為,這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傳統文化無論在大陸還是在臺灣的境遇,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差別,而臺灣另有一份心路歷程:尋求文化身份。
「我們要唱中國歌」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留美博士廖文毅最早在東京提出「臺灣民本主義」的主張,他認為在四百多年的殖民經驗裏,臺灣本土文化(原住民文化)受過中原文化以及印尼、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日本等文化的影響。他的「先天混血論」曾受到後來的學者如黃昭堂等人的批判。
就一個世紀的變遷而言,1895年甲午戰敗,臺灣割讓給日本,島上民眾的心態有些類似猶太人:無家可歸,尋找家園。吳濁流寫於1943年的小說《亞細亞的孤兒》,揭示了殖民統治下知識份子的悲情;而李昂的小說《迷園》也寫出了主人公在國家認同問題上長期的迷惘失措。《亞細亞的孤兒》後來被羅大佑譜成歌曲,傳唱了幾十年。
日本戰敗後,臺灣為國民政府收復,蔣介石在全島推行儒家教育。據龔鵬程說,蔣中正最推崇王陽明,故將草山改名為陽明山。這種儒家型社會在臺灣的日常生活中是具體可感的,比如尊師——20多年前,一位老師去買東西,攤主或售貨員一旦得知他的教師身份,態度會很不一樣,便宜些或者服務更周到些;學生家長對老師的態度也是恭敬有加。五倫關係、人在社會中的進退,都受到儒家文化的制約。
龔鵬程記憶中,臺灣傳統文化最美好的時光是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晚期,那時候經濟狀況良好,文化也呈現昌盛景象。當時有幾大論戰,譬如「我們要唱中國歌」,由此掀起校園民謠運動;林懷民的雲門舞集,郭小莊的雅韻小集,都是在西方樣式中糅進中國元素;還有學術界的「科學文獻能不能講中國話」、「比較文學要建立中國學派」等等,都是在努力凸顯中國性與中國品味。
出版人嚴搏非經營的季風書園與臺灣聯經公司有合作,他因此與對岸知識人多有接觸。他對記者說,「臺灣的知識人要比我們這兒誠懇,對知識有敬畏。中國這30年舊理想毀了,直接進入了一個以庸俗為正當的年代。本來我們就沒有知識貴族,傳統文人中自戀輕薄的那一面發展起來,對今天的社會風氣造成很大影響。有時候接觸對岸的知識人,他們身上儘管也有文人氣,但還是積極健康的那一面要多一些。」
傳統文化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
今天,無論走在上海、北京,或者臺北、高雄的大街上,青年女子多著牛仔褲,而且低腰,露一截子白肉——跟紐約、東京街頭齊步。那種腰際扣扣子、裁剪也體貼女性的中式長褲只有在唐裝工作室裏才能見到,但很昂貴。
麥當勞、可樂、動漫、遊戲機,全球青少年變得相似,文化差異性越來越小;成功、奮鬥、財務自由,這些關鍵字佔據了許多人的頭腦,價值觀愈發趨同。美國大學生講不出南北戰爭那段歷史,中國青年對「文革」一段恍若隔世,關注的只有當下和實用。比爾•蓋茨不僅締造了一個IT帝國,也在全球促生了一代或幾代知識結構單一、心靈單一的IT人。
龔鵬程認為,傳統文化與現代社會基本上是格格不入、甚至全面對立的。比如《老子》的精義是「守柔」、「無用」,儒家追求「明其道不計其功,正其義不計其利」,而後工業化時代的訴求是「做大做強」、「實用論」以及「工具理性」。當現代人無法面對與物質豐裕同時到來的心靈失衡時,「眼前無路想回頭」,於是重拾傳統,開始讀經。
事實上,近20多年來,臺灣遭遇與大陸同樣的問題:現代化。臺灣同樣人際關係疏離、家庭關係緊張、離婚率居高不下……臺灣新儒家近年來做了不少努力,如曾昭旭針對現代社會被扭曲的夫妻之倫,開設了愛情輔導課程,四處演講。龔鵬程說,畢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令人心生溫暖的可接受的價值觀。
「與傳統斷奶」
李登輝、陳水扁時代,去中國化的粗暴言論在島內四起,在龔鵬程看來,這反映了臺灣社會整體絕望的心態。因為大陸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搞改革開放,由此走向世界,從此代表中國,而臺灣不再代表中國,它在複雜歷史背景下構建的中國夢破碎了,因此有一部分知識份子提出「尋找臺灣文化屬性與內涵」、「與傳統斷奶」,試圖與傳統文化拉開距離,撇清關係,甚至不惜打壓……凡此種種,皆有其歷史成因。
歷史上,中原文化也曾憑藉其強勢,以沙文主義姿態壓迫原住民文化(如高山族的山地文化、雅美族的海洋文化)和閩南人的區域文化,而族群、地域的歸屬感本是人之常情。臺灣中研院文哲研究所研究員彭小妍在著作中提到,沈從文從1929年起創作了一系列苗族故事,把苗族社會描寫成理想世界,批判漢人文明對自然和人性的扭曲。夏志清在60年代曾說它們「脫離現實,不值一評」。然而,1980年代沈從文公開了他的苗族身世,這些文本便展示了全新的意義。
龔鵬程說,80年代後,本已淡化的民族主義情緒被激化,去中國化成為政治操作的手段;而民主化成為現代化的標幟。「可是撥開表層的符號與形式,我們就會看到分類械鬥、地域宗親組織與觀念、地方豪族與紳權、宗教動員、黑社會幫派運作等傳統社會的那些東西。而那些傳統的組織及運作模式,在大陸大抵久已不存了。也就是說,中華文化在臺灣,還不只是一種靈魂氣候的存在,它還有社會實體組織性存在的基礎。這些社會性存在,也會有些變貌,以符合新時代之需。但就像臺式日本料理一樣,看起來是日式的,吃在嘴裏,卻不折不扣是中國東西。」
在今天的臺灣,知識份子的分流比較清晰:一部分對傳統文化有割不斷、理還亂的眷戀,其中一些選擇到大陸發展;很大一部分在苦苦尋找「臺灣自己的文化」,在夾雜了漢語、客家話、閩南話、片假名、英語的近代文史資料裏打轉;另一部分,是「非斷奶不可」的強硬派。
(李宗陶/文)
中華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