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東西一旦被創造出來,就有了自己的軌跡。之後,這個軌跡會始終和創造者的聲譽、命運纏繞在一起。
中國國產大飛機C919,其「機生」軌跡正越來越寬。2024年2月20日,新加坡航展開幕,中國生產的大型客機C919參加了飛行表演。這是它首次在海外試飛。3月2日,第五架C919正式交付入列,編號B-919F。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東方航空集團有限公司總經理李養民介紹,截至2023年底,東航C919機隊累計飛行1956.16小時,累計承運旅客81668人次。2024年,預計東航 C919機隊規模可達到10架,國內其他航司也將開始接收C919。
李養民說,國產大飛機正在從初始運營轉向規模化運營。
這一切,與一個叫吳光輝的人有關。從專案立項到首架交付飛機試飛成功,這架由幾百萬個零件組裝而成的飛機,在吳光輝生命裏占去15年。
一個一個零件排查,,
吳光輝有很多身份,中國商用飛機有限責任公司首席科學家、中國工程院院士,而他最為公眾所熟知的,則是C919總設計師,或者說,「C919之父」。
對他來說,人生中最榮耀的時刻之一,是C919大飛機首飛的時刻。
2017年5月5日上午,C919在上海浦東機場的第四跑道啟動。吳光輝站在外場人群中,他雙手握拳、目視遠方。這時他57歲,頭髮全白。當飛機離開地面,全場歡呼,吳光輝說,「我也高興得流淚。」
一場成功的試飛需要一個完整的來回。C919返航時,吳光輝第一個認出它,對著遠方大喊一聲,「回來了!」隨後,他嘴裏同步念叨著接下來的每一個步驟,直到飛機停穩,首飛完成,吳光輝心裏的石頭落了地。
他說,「直到飛機起飛的一瞬,才感覺有點累了。」
此前許多天,吳光輝的狀態像一張拉滿的弓。他時常躺在床上,睜著眼到後半夜,一遍遍地排除飛行可能出現的故障。首飛的壓力太大。雖然他在誓師大會上承諾,「再難,也要把大型客機製造出來」,但過往的國際經驗告訴他,首飛出事故,會直接導致一個型號的消亡。
中國需要這架大飛機。過去,中國缺少大型飛機完整的產業體系,只能走國際合作的道路。現在,研發需要靠自己。
2006年,大型飛機重大專項被寫入《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綱要(2006—2020年)》。2007年,大型飛機重大專項正式立項。次年5月11日,中國商飛公司成立,首型國產大飛機被命名為 C919。從事飛機設計工作多年、有豐富理論基礎和設計經驗的吳光輝被選為總設計師。
大型客機不同於戰機,載人多,外形寬大笨重。即便吳光輝此前已是兩個自主研製型號的總設計師,專案壓力仍空前地大。
商飛公司一萬多人,35歲以下年輕人占比過七成。吳光輝帶著這支年輕的團隊,攻克了100多項核心技術,建成了總裝移動生產、中央翼、中機身、水準尾翼、全機對接5條國際先進生產線。
僅是看到龐大的飛機,都能大概感受到創造一架飛機的不易。一位曾經參與研發的設計師對澎湃新聞表示,「單是機翼就繪製了2000多份圖紙,小翼也有700到800份,經過不斷比對、篩選,才確定了最終方案。」
「現在回過頭看看,哦,很簡單,C919就是那個樣子。但在最初階段,沒有人知道。我們必須要一步一步探索。」吳光輝說,比如有一項新技術,原本計畫從國外購買,結果遭到禁運,只能自己幹。這一項技術,就花了10年研製。
人們常說的「996」,在C919研發團隊那裏,變成了「711」和「724」一一前者是一個星期工作7天,每天工作11個小時;後者是在關鍵工作上,7天24個小時運轉,工作人員倒班。近十年的研發歷程中,這支團隊一直奉行著極限工作模式。
吳光輝和隊員們一遍遍在高溫、濕熱的地方測氣流、做試驗。他曾自己買票來回坐波音公司的飛機,只是為了感受噪音強度。在滑行試驗結束前,飛機曾出現故障。下班後,他和機務保障人員前往機庫排障。那時正值凜冬,他披著一件軍大衣,一個零件一個零件排査,直到淩晨問題解決才離開。
「總設計師,就是要承擔責任。」吳光輝說,「這份工作是一個全面設計、綜合權衡的過程,是一個從點到面、再由面到點的系統工程。小到一個刨釘的使用,對飛機運行來說,都是致命的大事。」
工作幾十年,吳光輝做過四個重點型號的總設計師。他時常感慨命運的安排,在他曾目之所及的未來,他原本會成為一個拖拉機司機。天上的事情,遙遠得超出想像。
「考不上,就回來幵拖拉機」
1978年的元宵節,吳光輝懵懵懂懂踏進命運的河流。
那天,他和村民耍完花燈回家,收到一份南京航空學院的體檢通知。在那個年代,收到體檢通知意味著被錄取。他騎上自行車就奔向城裏,去找堂姐夫幫忙填報志願,「我在鄉里,不如他在城裏見識廣」。
這時,吳光輝18歲,已經在武漢市蔡甸區的農村插隊一年。農村條件差,能有白熾燈照明已是優待,考上大學對他來說是件計畫外的事。
起初,他能看到的最遠的人生是:先在農村好好幹,將來有機會到工廠當工人,最好能開上拖拉機——在那個匱乏的年代,這是他能接觸到的為數不多的精密物件。
吳光輝的父母在軍工廠工作,他從小喜歡機械手工。高中時代,他曾到市場上,論斤購進電子元器件,自己組裝收音機。那臺收音機能接收「美國之聲」。吳光輝回憶道,「後來收音機被偷走了,派出所追回來時,看著那些露在外面彎彎繞繞的複雜結構,他們以為是諜報用品。」
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生產隊長不認同吳光輝當工人的想法,他告訴吳光輝,「好好復習,隊裏每天允許你們兩小時的復習時間,不用出工。考不上也別氣餒,回來好好務農,明年生產隊買拖拉機就讓你開。」
吳光輝一考就中。學校招錄的專業很多,有飛機設計、電子電氣、雷達、發動機等,他和堂姐夫商量過後,填報了飛機設計專業,成為高考恢復後的第一屆本科生。「當時就想學飛機設計,將來能做總設計師。」
1982年,吳光輝大學畢業,被分到航空部603研究所。如今看來,似乎是個好單位,可在當時,堪稱「冷門」。研究所位置很偏,位於陝西閻良,乘車去西安要花三個小時。那時,國內航空工業不景氣,同事三三兩兩離崗。研究所人手緊缺,一直堅持下來的吳光輝,開始負責整機預算、燃油消耗等一系列工作。那幾年,他飛速成長。拖拉機的聲音逐漸遠去,吳光輝逐漸成為研究所內的飛機設計主力。
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中,美國波音公司和歐洲的空客公司佔領了全球市場。中國一直沒有遠程飛機。早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總理周恩來岀訪也需要租用外國飛機。他曾對民航相關負責人說:「中國的民航要飛出去,只有飛出去,才能打開局面。」
但飛出去談何容易。20世紀60年代,受國內外局勢影響,中國面臨航空材料、航空器材和航空技術均極度匱乏的局面。那時,全球各國在積極發展航空工業,國內的研發進度與世界航空工業隔著一道天塹。
在此後漫長的年歲裏,中國航空業開啟了國際合作的發展道路。科技部一位官員曾在會議上說,國際合作只能解決我們整體工業水準的提高,關鍵技術、封鎖技術是花錢也買不來的。
2005年起,中國躍居全球第二大航空運輸系統,成為全球增長最快和發展潛力最大的航空市場。也在這一年,吳光輝離開了戰鬥機設計崗位,投身民用客機設計。
「我一直很忙,幾十年沒休過年假。幹我們這行的,都有一種航空情懷。」吳光輝熟悉這個行業的工作節奏,在接手C919專案後,他開始全年無休。
老頭兒,飛起來!
隨著投入的精力越來越多,造一架國產大飛機變成吳光輝的執念。2013年,吳光輝決定讓自己先「飛起來」。他輾轉於西安、襄陽等地,背題、訓練,他要學會開飛機。
「要想設計好飛機,設計師就應該學會開飛機。」吳光輝的目標很明確,「我們要做的是航線飛機,所以我就計畫從模擬機到儀錶飛機,再到商用飛機,各種飛機一路學下來,直到拿到航線飛機的執照。」
在學飛行的那段時間,吳光輝時常在早晨7點站在訓練場外等待。這一次,「同窗」變成了一群二十多歲的青年。
2014年,吳光輝獲得了第一本飛行駕照。兩年後,他又考下商用飛機駕駛執照。那時,他已経56歲。這在飛機總設計師中史無前例。學開飛機的過程,也加深了他對飛機的理解。他發現,現役大飛機都有5套測距儀接收器,但其實3套就夠,這個發現為C919節省了數億元成本。
吳光輝說,「全世界製造的飛機大概有20%銷往中國,中國是世界最大的民機市場,我們一定要占領這個市場。」
C919首飛完成的那天,消息隨即傳出國門,《華爾街日報》發佈評論:美國波音和歐洲空客在中國市場的「雙頭壟斷地位遭到了挑戰」。
2022年12月,中國東方航空作為全球首發用戶,正式從中國商飛接收編號為B-919A的全球首架交付飛機。2023年5月28日上午10時32分,東航使用這架C919大型客機,執行MU9191航班,從上海虹橋機場飛往北京首都機場,開啟這一機型全球首次商業載客飛行。
如今,C919在全球範圍內累計訂單超過1200架。有分析人士表示,未來3-5年裏,中國商飛將投資數百億元擴大C919的產能。
大飛機飛了起來,64歲的白髮老頭吳光輝又重新隱入人群。
有媒體記下一個畫面:吳光輝年少時曾看到一架銀灰色的飛機由遠及近地飛過頭頂,它刺破陽光,像一只鷹,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飛機。
(劉瀚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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