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網自媒體要實施前臺實名制了。」2023年10月中旬，擁有350多萬粉絲的財經博主「洪榕」在微博發佈了這則消息。
  幾乎同時，微博CEO王高飛開始在其微博帳號「來去之間」個人資訊欄中展示本人真實姓名，標識「自媒體前臺實名」，並多次與微博網友就相關話題留言互動。
  10月31日晚間，微博發佈公告稱，將於近期引導社會時事、軍事、財經、醫療、法律等專業領域100萬以上粉絲的自媒體帳號填寫實名資訊，後續拓展到50萬粉絲以上的。B站、微信、抖音、快手等平臺亦發佈類似消息，對「頭部自媒體」施行前臺實名制。
  在過去的十多年，網路實名制經歷了從無到有、從局部到全面的發展歷程。從2011年地方檔要求微博用戶「後臺實名、前臺自願」，2017年微博全面落地這一要求，再到此次，實名制逐步從幕後走向了前臺。
  這迅速引發了社會激辯。在過往，幾乎每一次有關實名制的要求一出，都會伴隨類似爭論。支持者認為，網路實名制可以增強網路活動的規範性和責任意識，有助於肅清謠言、淫穢資訊，減少網路暴力或者利用虛假資訊發生的違法犯罪，提高線民生活的安全感等；反對者認為，實名制不僅影響了資訊安全和公開表達的鬆弛感，還危及個人資訊安全。
  而前臺實名制，使得個人資訊由少部分平臺集中採集變為暴露在廣泛的公眾視野裏，其影響更為複雜多樣，亦有學者公開建議：「茲事體大，不宜貿然推出」。
  不只微博一家
  南方週末觀察到，至10月31日晚間，不少100萬粉絲以上的微博大V，仍屬前臺「匿名」狀態。在B站、抖音等平臺，大部分相關領域的頭部自媒體，也未見個人主頁展示實名資訊。
  據微博公告，平臺會引導用戶填寫需要在前臺展示的資訊。按照王高飛在其個人頁面的內測資訊，未來或要求展示的個人資訊包括真實姓名、性別、星座、職業、IP屬地等。
  南方週末此前獲取的微博發送給大V的私信顯示，首批前臺實名的自媒體帳號需要在10月底之前進行前臺實名，50萬-100萬粉絲的帳號在12月底前完成。
  此外，前述私信中提到，此次實名制要求全網所有平臺統一執行，「關於前臺實名制，微博、抖音、騰訊等平臺已經溝通爭取過很多次，如果造成困擾，您可以將意見建議通過自己管道回饋，也可以提交給我們代為轉交」。
  從各大平臺已發佈的公告資訊不難發現，頭部自媒體前臺實名制已成必然，平臺間主要差別在於首批實名自媒體帳號的粉絲數量。除了抖音從50萬以上粉絲的帳號開始推行，其餘均是從100萬以上粉絲的帳號開始，後續逐步擴大到50萬粉絲以上的。
  「這次沒有標準的、明確的執行檔，各個平臺只能基於各自的平臺屬性和既往的審核重點，摸索推行。」某平臺內部人士透露。據其介紹，前臺實名與內容審核略有不同，後者有一定的「自由裁量空間」，前者達到一定量級必須執行，其所在平臺將對粉絲量較大、對某一領域影響力較大的帳號優先要求前臺實名。
  至於此次背景，前述私信中表示，是進一步落實國家網信辦的「自媒體13條管理規定」。
  2023年7月，國家網信辦發布通知，為加強「自媒體」管理，壓實網站平臺資訊內容管理主體責任，健全常態化管理制度機制，要求網站平臺應當「對從事金融、教育、醫療衛生、司法等領域資訊內容生產的『自媒體』進行嚴格核驗，並在帳號主頁展示其服務資質、職業資格、專業背景等認證材料名稱，加注所屬領域標籤」。
  「受多重因素影響，我覺得，應對目前日益嚴重的網暴問題、構建更良好網路內容生態，是重中之重。」中國傳媒大學教授王四新說，近年來網暴問題頻繁發生，從2022年開始，相關部門密集出臺了多項針對性措施，平臺方也是進一步落實各自責任。
  王四新是國家網信辦諮詢專家，參與過包括網路安全法、《網路資訊內容生態治理規定》等的立法工作。他解釋，由於大V往往擁有更廣泛的社會影響力，且不乏背景複雜、目的多樣的，部分大V背後有自己的團隊，其網路活動包括發言、代言等，都有商業利益訴求，實踐中難以排除為了經濟利益而誤導公眾的可能性，給資訊生態良性發展帶來不少負面影響。「前臺實名制有利於這些大V增強社會責任感和風險意識、規範他們在網路空間的行為。」
  對於部分微博用戶提出的不願實名問題，王高飛在微博回應，用戶可以通過清粉，把粉絲刪到100萬以下，或者把發帖內容更換到其他領域。前述私信也提到，可以協助用戶「檢測垃圾粉絲並幫助清理」。
  此外，微博公告還稱，對於應實名而不願實名的用戶，將部分限制該帳號的流量和收入，包括推薦流展示限制、熱搜展示限制、廣告分成限制、打賞收入限制。
  「目前相關細則還不清晰，平臺方應該要平衡好前臺實名和個人資訊安全的問題，比如提前告知的義務，是否有必要在前臺展示大V的工作單位和職務資訊，其所在單位是否可以拒絕，個人如果不願意是否有退出機制，需要設置好程式。」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說。
  「前臺展示什麼樣的個人資訊，區別還是很大的。」朱巍舉例，比如一個醫生大V，披露其所屬職業類型是某科醫生，可能會比披露所在單位和職務資訊更能減少網暴的發生。
  微博前述公告中，涉及前臺資訊保護的內容為：對於未登錄、未通過真實身份資訊驗證、行為異常以及近期被處置的用戶，禁止查看其他用戶前臺實名資訊。
  二十餘年演進與變化
  早在2002年，清華大學新聞學院（現為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李希光在接受電視臺訪談中提到，建議人大應該禁止任何人網上匿名，引發公眾熱烈討論。這被媒體認為是網路實名制第一次進入中國公眾視野。
  在隨後十年間，網路實名制開始部分試水。2004年，教育部發佈《關於進一步加強高等學校校園網絡管理工作的意見》，「網路實名制」被正式寫進了官方檔，高校網路論壇開始執行用戶實名註冊；2005年，騰訊根據深圳公安《關於開展網路公共資訊服務場所清理整治工作的通知》，對QQ群的創建者及管理員開展實名登記；2006年，國家新聞出版總署提出《網路遊戲實名制方案》，要求網遊玩家進行實名註冊，以區分成年人與未成年人……
  直到2011年，實名制要求再次引發較高關注。當年，北京頒佈《北京市微博客發展管理若干規定》，提出微博用戶在註冊時必須使用真實身份資訊，實行「後臺實名，前臺自願」。隨後，微博公開表示，對新用戶推行實名註冊，並且逐步完善老用戶的實名審核。
  對於為何要求微博用戶實名，2012年，時任國家網信辦主任王晨公開回應，表示微博具有傳播快、影響大、覆蓋廣的特點，有很強的社會動員力。微博改變了既往輿論傳播格局，在反映社情民意，豐富資訊服務，進行輿論監督的同時，也使一些負面輿論、淫穢色情、編造謊言等有害資訊迅速傳播。
  「微博從2009年開始，利用在平臺產生的影響力，在許多涉及公共利益的問題上，對公共輿論的形成和走向產生了巨大影響。2011年前後中國發生的許多公共事件，都成為互聯網的熱炒素材。」王四新進一步闡釋，後來形成的一系列管理措施當中，有許多要求是在吸取了這些教訓的基礎上形成的。
  王四新舉例，在2011年7月，溫州動車事故發生時，「網路上充斥著各種關於事故的謠言，後來逐漸離譜，演變到對中國高鐵、國家經濟發展模式的攻擊」。
  「現有的管理很不適應，對網路資訊安全和社會和諧穩定提出了新挑戰。」王晨在上述發言中提到。「網路實名的監管要求，也是在這一大背景下提出並逐步開始實施的。」王四新說。
  2012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於加強網路資訊保護的決定》公佈並實施，以法律性檔的形式，明確要求網路服務平臺需要對用戶進行實名制登記。
  下一個有關網路實名制的關注高潮，發生在2016年前後。2016年網路安全法出臺，並於2017年施行。該法第二十四條規定：網路運營者在與用戶簽訂協議或者確認提供服務時，應當要求用戶提供真實身份資訊，不提供真實身份資訊的，不得為其提供服務。
  2017年8月，國家網信辦發布《互聯網跟帖評論服務管理規定》，要求所有網路平臺按照「後臺實名、前臺自願」原則，對註冊用戶進行真實身份資訊認證，否則不得向其提供跟帖評論服務。
  同年，微博發佈「關於微博推進完成帳號實名制的公告」，要求所有用戶必須在2017年9月15日之前完成實名驗證，否則將無法再發送評論及新帖。
  立法和相關規範性要求的頒佈，也受一些事件的催動。王四新介紹，2013年發生的斯諾登「棱鏡門」事件（美國實施的電子監聽計畫），引發了高層對國家網路資訊安全的高度關注，有關網路安全的立法等相關工作也加快推進。
  此外，電話實名制也給網路註冊實名制提供了便利。2013年，工信部要求用戶辦理固定電話、移動電話、寬頻等入網過戶業務時，必須提供真實身份資訊。並在2015年下旬，停止運營商對非實名號碼的服務。而網路服務平臺，大多以手機號驗證方式完成註冊審核。
  國外實名制得失
  目前，國際上對於網路環境監管較為普遍。比如，英國出臺了通信數據法案，規定網路用戶需要登記姓名、住址等個人資訊；美國的手機網上通信服務需要綁定可識別個人資訊的社會安全號；德國也出臺了監管互聯網的法律，對提供網上經營活動的商家、網路郵件、電話和手機用戶實行實名登記。
  也有地方要求公眾向市場化服務平臺提供個人身份資訊。南方週末從美國、加拿大、英國、德國、澳大利亞等國的線民，以及數名曾有多國旅居經歷的華人處獲悉，目前許多國家的企業服務平臺不需要直接進行實名註冊，但也有國家要求綁定與個人資訊關聯的郵箱或手機號。
  要求前臺實名的並不多。在王四新看來，這次網路服務平臺的前臺實名制要求，「本質上還是前序網路實名制管理的細化規範，很多工作的開展都不是一步到位的，需要循序漸進，逐步推進。」
  實際上，在中國的網路實名制既往進程上，幾乎每進一步都引發高度關注，尤其是關於社交平臺、資訊服務等市場化平臺的實名制，往往會引起各方激辯。
  南方週末檢索既往文獻和報導發現，實名制的支持者普遍認為，網路的匿名性催生了網路語言暴力、造謠誹謗、網路欺詐甚至違法犯罪等系列問題，近年來頻發的網暴事件，也給一些社會事件的當事人，帶來嚴重的身心傷害，而實名制是解決上述問題的良藥。
  「現在很多自媒體背後是一個團隊在操作，往往裹挾一些商業訴求，海量粉絲的自媒體帳號有必要公開自己的真實身份，為其網路發言負責。」朱巍說。他補充，有關網暴案件的訴訟，舉證責任都在原告，但需要經過法院向平臺調取才能取得涉嫌侵權主體的個人資訊，而前臺實名制也可以簡化這個過程。
  而反對者大多認為，實名制抑制了公開討論、表達真實想法、提出有價值觀點的積極性，不利於宣洩情緒、疏導矛盾。近年來，亦有不少腐敗案件是通過網路匿名舉報的形式偵破的，而實名制會給舉報者帶來壓力。
  「無論是社會心理學還是傳播學都證實了，在個人資訊趨於透明的環境下，人的言行也傾向於從眾，而從眾的人往往鮮少具備創新意識。從社會發展的角度來說，前臺實名不利於鼓勵人們活躍思維、勇於創新。」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勞東燕說。
  勞東燕還認為，前臺實名制未必能解決網暴問題，反而有可能催生某種「精准網暴」。「我是2022年開始使用微博的，一直是實名，多次因參與公共話題的討論而遭遇謾罵侮辱，有人不僅線上@我的單位舉報我，甚至還發展到線下。前臺實名制為這些人提供了方便。」
  有關實名制的擔憂中，一個議題貫穿始終：網路實名制會影響個人資訊安全。這種擔心並非無中生有。2017年，公安部曾有專家對媒體表示，網路實名制的泛化確實影響到了個人資訊安全。個人身份證號、人臉識別等採集資訊越多，洩露也越多。
  國內已有相關事件。2016年，山東學生徐玉玉因被詐騙電話騙走上大學的費用，鬱結於心，最終導致心臟驟停離世。據媒體報導，該案中學生資訊洩露，就是不法分子攻擊了當地教育局的考生資訊系統所致。
  國際上也不乏先例。2005年，韓國一女孩因拒絕清理寵物糞便而遭遇網暴，導致女孩被迫退學並患上精神病。為治理網暴，從當年開始，韓國政府開始逐步要求公眾落實網路實名，其間分梯度、分領域漸次推進，並輔以完善立法等措施。
  到2010年，共有167家韓國網站執行網路實名制，主要是大型門戶網站、新聞網站和購物平臺。然而，2010—2012年間，多家平臺發生大規模用戶資訊洩露事件，其中最大規模的波及3500萬人，而韓國2010年的總人口僅4800餘萬。
  2012年8月，韓國網路實名制被叫停。
  「現在電信詐騙分子非常猖獗，已經不是你拉黑個別手機號能解決的，因為對方往往用的是虛擬號，隨時隨地都可能接到詐騙電話。」勞東燕說，她本人曾多次在半夜被電詐電話吵醒，已經不堪其擾。
  相關部門也在強化對個人資訊安全的保護。2012年全國人大關於網路資訊安全的決定、2016年出臺的網路安全法，均對平臺採集、使用、保護公民個人資訊作出了禁止性規範。2021年，個人資訊保護法也正式實施，對個人資訊保護作出全方位規範性要求。
  近年來，公安部門打擊境內、跨境電信詐騙的力度也在不斷加強，除了常規偵破相關案件，還多次發起專項行動，集中打擊電信詐騙。
  王四新表示，未來互聯網資訊傳播的監管會更加規範，「依法管網、依法用網和依法提供服務，將成為網路文明建設過程中的常態」。
  （姚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