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的一個下午,在北京北五環外一號地國際藝術園區追光動畫(以下簡稱「追光」)的一間影院中,動畫電影《聊齋:蘭若寺》的團隊正開著馬拉松般的製作啟動會,追光聯合創始人兼總裁於洲暫時從會中抽身,接受《瞭望東方週刊》採訪。
追光於2023年出品的《長安三萬裏》獲得了18.24億元的票房成績和金雞獎最佳美術片的殊榮。影片影響餘韻未消,片中李白的動畫形象登上2024年央視春節晚會西安會場,成為唐詩文化的「代言人」。
隨著《長安三萬裏》的成功,這家國內動畫電影頭部公司懷著「以中國團隊為中國觀眾講中國故事」的初心走到新階段。「《長安三萬裏》為追光的首個十年畫上有力句點,也為下個十年開啟了更大的想像。」於洲告訴《瞭望東方週刊》。
一年拍一部
於洲接受採訪兩天前,一位數年前離職的員工回到追光工作,在歡迎會上,這名員工說:「感謝追光讓我再次拾起動畫電影的夢想。」
「不是所有動畫專業人才都有機會真正參與動畫電影,追光這樣以一年一部的速度向市場輸出不同類型作品的動畫電影公司,國內還沒有同行者。」於洲說。
「一年一部」是追光創立時定下的目標,至《長安三萬裏》,追光已有8部作品上映。
2012年七夕,王微離開一手創立的土豆網,在微博中寫道:「下一個有趣的夢裏再見。」當外界猜測這位愛好文學的互聯網大佬「下一個夢」是什麼時,2013年3月,王微和同窗好友於洲共同創立了追光。
在土豆網時,王微便發現,中國網友對日本動漫的點擊量遠高於歐美動漫,他判斷:「中國觀眾天生對東方形象和接近自己文化背景的故事更感興趣。」
彼時,國產動畫電影已經曆20餘年的創作停滯,在大銀幕上僅有《喜羊羊與灰太狼》和《熊出沒》等針對低幼觀眾市場的作品,中國動畫公司更多在承擔遊戲、廣告、好萊塢電影特效的外包工作。
從互聯網領域投身到動畫電影後,於洲與王微感到中國動畫創作者並不甘於「拾人牙慧」:「他們有實現自我文化表達的雄心,這是未來中國動畫樹立民族風格的希望。」
不少懷有夢想的動畫創作者也在同時期組建團隊、募集資金。創始人的管理經驗、技術思維和在互聯網行業的經歷,讓追光頗有「含著金湯匙出生」的意味,成立後的一年裏,便完成了兩輪合計2500萬美元的融資。
十餘年前的中國動畫領域雖具備一定的人才儲備和技術積累,但由於缺乏整合經驗、完善的技術流程與管理模式,難以自主完成達到一流技術水準的原創動畫電影製作。追光不僅想要打破這種局面,還希望做到穩定高質地產出。
於洲回憶:「我們到迪士尼、皮克斯調研過多次,認為三年是完成一部動畫電影的合理週期,按流程可分前期開發、製作和後期三大塊,當第一個專案進行到製作期時,前期團隊就可投身到第二個專案。以此類推運轉起來,就能達到一年同時有三個專案運轉,所有部門都在動。」
從《小門神》《阿唐奇遇》《貓與桃花源》,到《白蛇:緣起》《白蛇2:青蛇劫起》《新神榜:哪吒重生》《新神榜:楊戩》和《長安三萬裏》,即使中間經歷過疫情,也並未打亂追光「一年一部」的計畫。
現在,這個由350多名員工組成的龐大團隊馬不停蹄。即將在七夕上映的《白蛇:浮生》已進入製作後期,《聊齋:蘭若寺》開始進入製作期,用於洲的話來說「這類似真人電影的正式開機」,同時,新專案《三國第一部:爭洛陽》也完成了專案立項,準備進入前期開發。
危機與轉折
在追光公司入口處有棵小樹,掛著員工們的新年祈願牌,其中一枚上寫著:「白蛇3大賣!」
辦公室一角的牆上,貼著《白蛇:浮生》的概念設計圖,於洲指著其中一幅:「這是宋代臨安城,前兩部講了前傳與後傳,這次要講發生在杭州的正傳故事了。」
《白蛇:緣起》《白蛇2:青蛇劫起》《白蛇:浮生》和《聊齋:蘭若寺》組成了追光動畫「新傳說」系列,作為開篇之作的《白蛇:緣起》是追光證明一個動畫廠牌市場號召力的轉捩點。
在此之前,追光的三部作品接連遭遇票房失敗。
2015年7月,十月文化出品的《大聖歸來》上映,追光員工包場觀看了這部開啟後續幾年國產動畫電影創作高潮的影片,員工們認為正在製作的《小門神》也有成功的希望。
《小門神》《阿唐奇遇》《貓與桃花源》是公司成立前便準備好的三個故事,都基於中國傳統文化展開、走「闔家歡」路線且在技術上做到「世界一流」,然而「技術品質遠超故事品質」的評價與連番的票房失敗卻讓整個公司陷入經營困境。
7年前王微接受《瞭望東方週刊》採訪時,追光第二部作品《阿唐奇遇》剛上映不久,他與團隊正複盤此前創作中出現的問題:「過於專注畫面風格,舍本求末了。」
「現在來看,當時對市場的判斷有些片面,而且缺乏經驗,受好萊塢動畫影響人物動作過於誇張,雖都是講述中國故事,但會讓觀眾看著『不對勁』。」於洲說。
前三部作品總投資達到2億多元,分別收穫了7867萬元、3039萬元和2180萬元票房,加上宣發投入,追光團隊顆粒無收。《白蛇:緣起》的票房將決定追光的命運。如果再次失敗,追光便可能失去做原創動畫電影的資金,改接外包專案,這將意味著所有追光人夢想的破滅。
王微自掏腰包拿出數百萬美元投入公司的日常運轉,於洲則找到了正想進入中國市場的華納兄弟作為聯合出品方合作出品《白蛇:緣起》。影片不再針對家庭觀眾,而是瞄準青年群體。
「那些長久流傳的傳統故事為什麼打動了我們?白蛇傳反映的是中國封建社會和女性的關係問題,女性如何進行反抗和爭取情感獨立。在回望這些傳統題材時,找到它和當代青年的關聯點,這是我們講故事的目標。」王微說。
2019年1月18日下午3時16分,追光動畫的員工們停下操作滑鼠和鍵盤的手,寂靜之後,辦公室被歡呼和眼淚淹沒——《白蛇:緣起》票房破億元了。這部影片最終收穫4.69億元票房。
「我們從沒因經營的困境而動搖為中國觀眾講中國故事的決心,但要講好中國故事並不簡單,尤其是動畫電影。」談到當時的困境,於洲的語氣是「輕舟已過萬重山」,「作品沒被認可說明有不足,我們要一部比一部更好。」
心有猛虎,細摳鏡頭
當《聊齋:蘭若寺》開著製作啟動會時,追光的製作團隊正在為《白蛇:浮生》緊鑼密鼓忙碌,有的工作區域一片黑暗(比如燈光組),為的是與影院環境效果保持一致。
追光的動畫電影生產體系包括十幾個環節,每個專案的製作計畫精確到天,這套穩固的工業產能與工業流程支撐了其「一年一部」的效率。
於洲對追光的高效很有自信:「我們可能比世界知名的動畫廠牌更高效。」
皮克斯在2023年推出的動畫電影《瘋狂元素城》成本為2億美元,全公司約1200名員工,而製作《長安三萬裏》時,追光員工不到300人,製作成本約為2億元人民幣。「皮克斯去年裁了75名員工,說明他們的發展也遇到了一些問題。」於洲說。
追光的辦公室中懸掛著「長安一片月,千屏鍵盤聲」的標語,化用了李白《子夜吳歌·秋歌》中的名句「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多年前,那裏還曾懸掛過「心有猛虎,細摳鏡頭」的標語——直至今日,王微的微博頭像還是這幅標語的圖片。
在追光官網企業文化一欄,「融合科技與藝術,不斷創造出前所未有的卓越作品」被作為追光的使命。
「我們強調藝術與技術並重。呈現真正具有中國風格的視覺藝術難度很高,這件事老外做不了,因為其中的文化內涵只有中國人能準確把握,實際操作中需要不少技術突破。」於洲說。
《新神榜:楊戩》片尾的「水墨太極圖大戰」,需要將水墨動畫從三維轉化為二維,由於CG技術達不到追光所追求的細節精度,團隊最終採用了20%的程式化紋理和80%的純手繪疊加來呈現,其中,水墨洇開時的煙霧以及消散的水墨粒子,共有1.3億之多。
而《白蛇2:青蛇劫起》中的「黑風洞」一節,僅設計就用了三四個月時間,其中的四季流轉鏡頭做了95版,單個鏡頭的製作時間長達90天。製作期間,追光研發了數十個技術工具,完成對水、毛髮、服飾等特效方面的細微處理。
隨著技術的進步、對極致場景的要求、專案資產與特效量的增加,追光又在業界普遍採用線下農場渲染時率先使用雲上渲染,以《長安三萬裏》為例,其中資產重、難度大的諸多重要畫面渲染都是通過雲計算完成。
追光從成立之初,就非常重視技術團隊的建設,多年來技術人才招聘一直不設人數限制,目前技術人員達近40人,在國內動畫電影公司首屈一指。
自《白蛇:緣起》後,追光作品平均票房成績穩定在4億-6億元區間,這讓公司有了進一步提升製作水準並進行擴張的資本。2021年,追光在杭州開設分公司,到《長安三萬裏》上映期間,團隊也從2020年的不到200人擴充到近300人。
《長安三萬裏》是繼《哪吒之魔童降世》和《薑子牙》後第三部票房破10億元的國產動畫電影,這給了團隊更大信心。於洲說:「我們會進行大規模招聘,人員規模會翻倍,並且正在準備新的更大辦公區,未來兩年要從一年一部發展到一年兩部。」
中國的追光
《長安三萬裏》被稱為「追光十年之作」,以唐代詩人高適的視角講述了李白的一生,從豪情、失意再到「輕舟已過萬重山」,外界有評價認為,主角的心路歷程多少帶有追光這個團隊的自我投射。
「我們倒沒有這麼『自戀』。」於洲笑道,「創作初衷是希望通過動畫電影展現真正的李白和他所代表的中國人的浪漫精神,以及長安這座城市在盛唐的面貌。」
采風一直是追光製作動畫電影的固定流程。《長安三萬裏》的團隊曾輾轉多地采風,影片導演謝君偉透露,實地采風地點包括陝西歷史博物館、潼關古城牆、松潘古城等,影片中出現的郡守府影壁、文人酒籌遊戲、驛館詩板,參考了近百本文獻以及大量出土文物。
生於上世紀70年代的於洲和王微雖是電腦專業出身,但對於中國的人文歷史一直抱有濃厚興趣。在全球化高歌猛進的時代,他們都有長時間在跨國公司工作的履歷,對於西方文化、西方人的思維與工作方式非常熟悉。
「我們的團隊有許多人都有類似文化成長背景,對中西文化的比較更客觀,心態也更淡定,因為知己知彼。」於洲說,「我們並不認為要亦步亦趨地跟隨好萊塢電影和西方文化,這也是追光最開始就決心做中國故事的原因。」
《白蛇》系列導演黃家康是香港人,曾長期參與國外動畫電影專案。他認為:「中國故事很有被挖掘的空間,而這種故事又只有我們中國的團隊最瞭解,只有我們能做,我們能最大程度地發揮所有環節的優勢,所以我們朝這條路做了下去。」
於洲堅信,中國觀眾對於中國文化的熱愛構成了追光最大的市場基礎,他認為這種熱愛是「天然的,在基因之中的」。
近年來票房成績靠前的國產動畫電影,往往依仗中國神話傳說故事改編,追光的「新傳說」「新神榜」系列也是如此,但於洲認為,國產動畫電影還有更多講述中國故事的空間。
《長安三萬裏》是追光「新文化」系列的開篇,《三國第一部:爭洛陽》則講歷史故事,開啟一個三國系列。「新文化系列要基於史實或忠於原著,我們想開辟用動畫電影進入文化深處和歷史現場的新類型。」於洲說。
在追光成立之初,媒體曾將這家公司描述為「中國的皮克斯」,但於洲常說:「我們不想做一家中國的外國公司,我們就是要做『中國的追光』。」
追光目前的兩座辦公樓,分別以誇父和後羿命名。誇父逐日直至力竭,手杖化成了桃林留給後人,後羿射日發無不中,使大地不再乾旱。追光員工們將自己「放」進了這兩個古老傳說中奔跑著。
「光是追不上的,就像過去的所有時光,但人有限的這一生,我們希望能夠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作品,這就是我們的追光動畫。」王微說。
(劉佳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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